等到十余日后李成梁回来时,闲言碎语早已传的满天都是。传言总是愈传愈奇的,起初只是说李将军的妹妹与参将付云胪品貌相配,可以结亲,谁知传了些日子,便是说二人早已私定了终生,这会儿怕是孩儿都悄悄有了。
李成梁亲耳听到下人的窃窃私语后,大是震怒,怒斥了传闲话的下人,大有要严惩的意思。反倒是索秋出来劝阻了他,索秋的话说得很是委婉入耳,“今儿是立冬,将军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下人们着实不懂事了些,主子的事情哪里是他们可以随便议论的。但将军不在家时哪里知道,安媛妹妹确实与付参将性情很相投呢,付参将每日都来看望安媛妹妹,可从来都是待到吃过晚饭才走。人家都说付参将一顿板子挨得值,挨成了将军的妹夫。”
李成梁重重的哼了一声,面色更加的阴沉。索秋不动声色的捕捉到他面上的变化,便悄悄摆手让那几个倒霉的下人退下去,又入情入理的劝道,“安媛妹妹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许配个人家的时候。付参将虽然家世单薄了些,但人倒是很有为,也不算辱没了安媛妹妹。现在这会子兴许只是两人聊的投机,但孤男寡女的长久耳鬓厮磨,哪里会料得到有没有个差错……我瞧着安媛妹妹虽然不爱吱声,却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未必能听得进我们做哥哥嫂子的劝来。倘若以后若真闯下什么祸事来——”索秋的声音忽然变的又小又尖利,刺得人心里如针扎一般,“——到时候将军就算是生气要罚,又罚得了谁去。不如早早的为妹妹筹谋个婚事才是正经的。”
李成梁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却慢慢踱进书房去。冬日少阳光,天色微黯,薄薄的雪忽而开始纷飞。
弹了弹身上的雪,走进书房的时候,他莫名的却觉得心中静了一瞬。只见一个素裙的清瘦女子站在案旁,正在架上挑一册书。轻绡的薄纱裙边层层覆在地上,行动间恍若惊鸿翩跹,她只是那么静静地立着,微微侧过半面来,她明丽而温暖的一剪侧影投在雨帘前,如一枝空谷幽兰,静谧的让远远眺望的人只觉得神清而宁静。
他的怒气消了大半,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久远的剪影,他悄悄地解下了外衣,轻轻的覆在她肩上,声音竟也有些温柔,“天这么凉,怎么不多批件衣裳?”
安媛回过头来,略有些惊奇他的出现,却还是淡淡说道,“不碍事的,我每日都在这里看书,也并不觉得冷。”
李成梁执意为她披上了外衣,这才仔细的打量她。安媛的身孕此时有了三四个月,她虽然依旧是消瘦的,但小腹还是微微有些凸起,若不仔细察看却也不容易注意到。李成梁的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她腹上扫过,斟酌着说道,“我出去巡边了这段日子,今日方才回来……我听说了些事情……”
“将军听说了什么?”安媛轻轻皱了皱眉头,把手上的书放回架上,又抽出了一本更薄的。
李成梁注视着她,声音很是平淡而迟疑,“你和付云胪,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媛低头不语,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李成梁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轩眉扬起了薄薄的怒意,可见她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书页。她看书很快,右手的两根指头夹着书页,只是匆匆扫一眼就翻过,这样细小的动作也与小时候一样,李成梁心里莫名的软了几分,又柔声道,“我是你的兄长。你有什么想法只管与我说就是了。”他瞧着安媛冷若冰霜的眉眼,又试探的问道,“……其实若你真的瞧中了那付云胪,也未尝不可。云胪的家世并不丰厚,但人却是你稳妥的….总之我是会为你筹谋打算,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的….”
安媛蓦然抬起头来,目光清清冷冷的,剐的人心中发寒,“将军要为我打算什么?是要准备把我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了不成?”
李成梁很是不悦,依旧压着怒意,淡淡说道,“这可是孩子脾气了。我是你兄长,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就算是云胪,也是你自己瞧上的,怎么是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你?”
“将军要是真为我好,怎么连我肚子里孩子的事也不与我说?”安媛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难看的脸色,眼中骤然蒙上一层阴霾,“或许将军就想着这么稀里糊涂的把我嫁出去,让付云胪冤枉做这孩子的父亲?总之不给将军府丢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李成梁气到极点,忍不住扬起了手掌,就要往她脸上掴去。安媛微微一笑,依旧冷冷的看着他,毫不躲闪畏惧。
这一掌始终没有掴下去。李成梁慢慢收回了手掌,眼眸中光影闪烁,“……难不成你还是….惦记着叔大….”
“不要提他!”安媛断然喝道,扭过面去,神情大是忿忿。
李成梁犹豫了一瞬,从怀中摸出薄薄的一张纸页来,递给了安媛。他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怪你怨我…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安媛略带疑惑的接过那张纸笺,只有短短的数十个字用浓墨书就,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张居正的笔迹。
“成梁吾兄,余自知一错再错,罪孽深重……今媛已有月余身孕而不自知。而余身重天山红剧毒,命在旦夕,亦无法再照料媛之周全。唯有将媛托付于兄长,望兄多加照料,勿使再受伤害,亦望媛早日忘余,令余不致赍恨九泉。余之罪,不知何时可赎尽,此生更无面目再会兄与媛,望来生得报兄长之恩。
弟叔大 百拜敬上。”
只是那纸笺被李成梁贴身存的久了,因而折得很是沉旧,上面还沾染着些墨痕血迹,于是字也有些涣漫不清。写到“一错再错”的第二个“错”字后,写信的人似乎有些迟疑,又用浓墨划去了寥寥数语,字迹概难辨认,而后文仍然下笔有所滞涩,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是极端的犹豫不忍。
安媛看完了信,默然良久,涩声问道,“这信…这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两三个月前,就在你快醒来的时候,”李成梁老实说道,,“叔大该是算准了日子,见你快醒了,便留了信准备走了。”安媛心中默了一瞬,两个月前正是自己昏迷将醒的时候,再往前推算一月,自己怀孕的时候,正是在十八道岭上受狼群袭击而昏迷那夜。那日身边只有他守在身边,腹里的孩子,原来也是,原来也是……
她心中一时百千纠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如乱麻,如潮涌,冲刷的自己仿佛浸在一个巨大的冰桶中,世上最大的讽刺、荒谬、恐惧、痛苦此刻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要忍受着上天的酷刑。
李成梁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来,“叔大那日负着你和如松到我帐中时,你和如松都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如松隔了几日才醒来,但你却足足昏迷了半个余月。唯有叔大虽然一身是伤,却冗自能支撑得住。我问过几次叔大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你们在送葬时遇到了歹人袭击,因而困在深山中,半夜又遇了狼群,于是都受了伤,却并不碍事。”
“叔大医术精湛,远甚于普通大夫,他亲自为你和如松开了药方煎药,一连照顾了月余,我也不疑其实他早已身中剧毒。直到他见你快醒了,便忽然留了这一纸信笺给我,自己却走了。我接了书信大惊,派了兵士出去寻他,可哪里还找寻得到。” 李成梁轻轻顿了顿,又道,“我找了精通医道的元美来给你诊脉,果然是有孕的脉象。只是当时你心神不闻,极易滑胎,无奈之下便和元美说了实情,托他先为你治病,并瞒住你,等到你身子调养好了,再慢慢与你说知此事。谁想那日你自己却听到了……”
说着他皱起了眉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天山红,天山红,这是个什么毒药?难道真的无药可解?”
安媛心中一怔,瞧着那页薄薄的纸笺,又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她怔怔的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却浑然不知是何意义滋味。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死了,他死了……她的身子一时彻骨的冷,冷的不断发颤,仿佛全部的血液都被抽空了,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冰轮,重重的从心上碾了过去,碾得心被分成了许多瓣,没有半点知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回味过来李成梁的话,慢慢答道,“天山红的确是剧毒,只有天山雪莲可解,铃儿也因此而死。如今天下哪里可以再找到天山雪莲?更也许他…他害死了铃儿,早已不想活了。”
李成梁大惊失色,“难不成诚郡王的死与叔大有关。”他见安媛含泪微微点头,这才叹息道,“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何执意身负重伤不肯医治,现在想来他因害了你与诚郡王,早已蒙了死志,是以并不想活了。元美说天山红的毒性若不治,至多活不过当月,现在叔大怕是早已…早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雪堆积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厚重却晶莹。
那个人…那个人清消薄立、终年不变的青衫身影…难道真的再也不见了么?安媛眼眸中泛起薄薄的雾气,如烟的眉宇间淡淡的都是湿气,只剩一片空蒙。
“如今叔大下落难寻,我也不知你们发生过什么。叔大信里说罪孽深重,想来也无脸面再来找你。只是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他虽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却真正是痴情于你。那半个余月他衣不解带的照顾你,我瞧着这份情谊并没有半分假的。”李成梁缓缓地把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了她手中,注视着她道,“你若是恨他,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把这药溶在水中,服下就可一了百了…”
“这药是叔大随信一并留下的…我找大夫瞧过了,是分量正好的堕胎药,可以打下你的烦恼,也并不会对身子造成损害….”李成梁的语声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没了这孩子,你还是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就算没有叔大的托付,我..你与如松这样投缘….就在这府中住一辈子也合适…若是你钟情于付云胪,我可以风风光光把你嫁于他,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慢待。”
安媛紧紧攥住那纸包,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心中忽然大恸,瞬时领会过这小小纸包的分量。因为铃儿的死,她决意不会原谅他,他却用这样的法子让自己记住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怕自己不会要这个孩子,便以自己的性命相殉,留下这一页纸笺,让自己决计恨不了他。至于这个纸包里的药,是要她亲手决定是否结束腹中孩子的性命…叔大,她默默地想,你对我何其残忍。
风轻轻透开一点轩窗,淡淡的雪花飘落进屋内。一片素冷清净的白茫中,她隐约可以瞧见窗外清冷的竹篱下,有青碧的藤萝蜿蜒漫开。那颜色,分明与他的衣衫一致。
仿佛还是初相见的一弯碧水边,他独自吹着箫管。她默默的听。
仿佛还是大雪的那个元宵夜,那夜色与今也并无甚不同。厚厚的雪覆满地上,满天火树银花里,他负着她一步一步的向前行着。她依在他宽阔的背上,心忽而少了一跳。彼时的言语,彼时的心情,早已错落不见,遗下往事悠悠,是否空余恨……
恍然间,仿佛还是在深宫院墙的岁月,他还依旧站在身后,淡淡的握住她的手,微微皱起眉头吹着箫管,徐徐的为嫣儿伴奏。
再也没有这样的箫声了。
若没有失去,又怎知那曾经相伴的日子多么圆满。
但此刻,就如同一切被抛开的爱与恨,情与愁,都失去了意义。岁月与她,都只是刻骨的割裂与牵痛。
都不在了。也无什么要惦记。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李成梁静静地瞧着她,看到她眸中晶光闪闪,忽然问道,“你对叔大,也并不是无情的吧。”
安媛微微侧过脸去,满目的萧索清凉与无味。薄薄的纸包在手中握了一瞬,便轻飘飘飘的被抛落在地上。
“爹爹,你们在说些什么?”不知何时,如松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双纯净清澈的眸里却不知何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成梁回头见他,微微有些尴尬,“你怎么在这儿?”如松慢慢递过手里的一个卷轴,轻声道,“王先生让我把这画送来。”李成梁接过卷轴,微微展开一角看了一眼,颌首道,“恩,你去告诉元美,就说我收到了。”
如松含糊的答应了一声,磨蹭着走到门口,忽然回身又道,“刚才我过来时,在门外瞧着索秋..索秋姨娘了,她眼眶红红的,好像哭过一样。”
李成梁点了点头,温言道,“知道啦,快去温习功课吧。”待如送走了,李成梁一时也寻不出什么话来说,他轻轻捡起地上的纸包,郑重的收好,一手拿着卷轴,斟酌道,“你若已经拿好了主意,要生下这孩子,就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要轻贱了自己。”
他见安媛沉寂不语,又笑道,“不说这些烦心的了,喏,这幅画你见过么?”说着他小心翼翼的展开了手里的卷轴。
一幅繁丽大气的市井画卷赫然展现在面前,安媛的目光不经意的一扫,顿时震惊的屏住了呼吸,她脱口而叫道,“《清明上河图》?”李成梁点了点头,和颜悦色道,“你果然有几分见识。”
“这幅画怎么会在你这儿?”安媛一边看画,一边问道,目光却并不从画上移走,只见眼前屋舍紧致,村桥蜿蜒,人世百态,一一摹尽,盖都是一幅喜庆而温和的尘世景象,卷首有章,这是宋徽宗的印鉴。李成梁瞧她看得出神,忽然信步走到书房的一侧紫檀木格处,从柜顶又取出一个镶玉错金的檀木匣子来。他轻轻打开匣子,却又取出了一幅画卷,徐徐展开,轻声说道,“那你再瞧瞧这幅画。”
“这两幅画怎么一样?”安媛不免有些震惊,虽然早已听闻此画自问世其已有诸多摹作,但多是明眼可鉴的伪作。但眼前两幅无论纸色,画工却全都一样,乃至画上章印卷尾题字亦完全相同。这画卷她曾在故宫八十周年大庆时见过一次,彼时隔着厚厚的展柜,冗自看得废寝忘食,可眼前这两幅画分明与那时记忆中的真迹完全一致。
“这画的来历说起来就话长了,”李成梁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说来此事还和我的一位故友有关。此画自从宋末从宫廷流失后,几百年来辗转飘零,不知易过多少人之手,到了本朝,却落到了我的一位故友手中。”
“你那故友可是姓王?”安媛骤然想起那晚在屋外听到的话,想起给自己治病的大夫王元美来。
“正是,”李成梁眸中精光一闪,瞬时有黯然道,“王忬王大人与我是忘年之交。他许多年前以兵部右侍郎代苏辽总督,曾是我的上司,王大人年长我许多,却并不嫌我行伍粗鄙,常常与我推衍兵法,十分信任,这份知遇之恩,我是没齿不忘的。这幅画,也是那时在王大人的军帐中见过一次。”
安媛微微咂舌,“王忬大人身为武将,竟然可以得到这样的国宝。也不知是福是祸。”
李成梁微微摇头,“王大人是御史出身,只是心挂国事不宁,才投笔从戎做了武官,他老人家饱读诗书,为人方正,和我们这些行伍的匹夫是不同的。”他沉思了一瞬,又道,“王大人得到此画也有些因缘际会的缘故,具体我也不得而知,王大人得了这幅画十分的喜爱,日夜都带在身边,常常展开细看。但当时奸贼严嵩知道这份珍宝在王大人手中,这老贼垂涎宝物,几番借着由头来索要。王大人怎会给他。老贼因此怀恨在心。”
安媛想起严嵩的手段狠辣,有些不寒而栗,忽而又想起欧阳夫人来,顿时又有些伤感,只听李成梁愤然道,“三十八年,俺答进犯张家口,滦河以西尽皆告急。王大人率部亲至遵化、玉田抗敌,谁知,谁知老贼竟然在圣上面前进谗言,陷诟王大人通敌卖国。他伪造了王大人与敌的书信,圣上不辨是非,竟然在阵前便派人诛了王大人。”他有是激愤,又是伤感,续道,“那时我在辽东练兵,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接到了邸报便快马加鞭赶去潘家口,可等我赶到时,只见到王大人的一具尸身被抛在荒郊,旁边伏着他的幼子元美哀哀痛哭。”
“可怜王大人为官清廉,家中只有数亩薄田,再身无金帛财务。我见状不忍,当了长剑才凑了些棺材钱,为王大人打发了身后事,又送元美回家上路的盘缠,也算尽一份心意。谁知严老贼贼心不死,隔了这几年不知怎的又想起这事,竟然催到太仓王家去索要此画,王夫人几年前早已哭瞎了眼,含恨而死。家中只剩元美一个独子,他被逼不过,这才带了画来找我的。”
安媛心中不忍,叹道,“严氏早已失宠,几番被皇帝斥责。严世蕃也被遣回了原籍。他们怎还能这般猖狂。”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成梁目色阴沉,恨道,“何况严氏经营朝政多年,朝中爪牙众多,太仓知县便是他的亲侄子。”
“所以你们就想出了这个李代桃僵的法子?”安媛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两幅画上,轻声说道,“元美珍藏原画多年,世上只有他能摹出一摸一样的画来,你们预备以假画混淆真画献给严嵩?”
“正是,”李成梁不动声色的说道,“听如松说,你在书画一道上颇是精通。那以你看来,这两幅里若有一幅是真迹,该是哪一幅?”
卷前宋徽宗的题跋,卷中的几方藏印清晰,比之她后来看的故宫展出的真迹,这两幅画还是微微有所不同的,明显少了许多题跋和印鉴,但她很快想到,那必是明代以后的人所提。眼前的两幅画区别到底在哪里呢?她的目光漫无目的的在画卷上扫视,微微抬头时,却迎上了李成梁略带玩味的笑容。
“这幅是假的。”安媛忽然指着左边的一幅说道,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哦?”李成梁的目光扫视了那幅画,有些怀疑道,“你如此肯定,究竟有甚缘故否?”
“这两幅画墨色笔致都如出一人之手,便是从纸张上看,也根本毫无破绽可言。唯一的破绽,在这里。”安媛用手指了指画面上的一个地方,李成梁循着她的手指瞧去,瞬时脸色大变。
隔了几日,付云胪依旧常来看望安媛,隔三差五的送些小玩意来讨好,十分地殷勤。李成梁并没有太过阻拦,只是有一次碰着付云胪时淡淡的提了一句,舍妹的身子不好,没太多精神应酬外人。然而这样的话也没阻着付云胪的兴头,明面上去看安媛是不成了,暗地里依旧是叫如松常常地送东西去。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瑟瑟的颇有秋意。许是因为有孕的缘故,人也愈发变得困顿起来。下午安媛斜倚着床上看了一阵子书,到了傍晚,瞧着窗外的月儿一点点爬起,她连晚饭也没用,却昏昏沉沉的睡了去。
当她再醒来时,只见满眼的星光闪耀眼前,闪烁而迷离的光影跃入眼帘,仿佛置身太虚幻境之中。她顿时惊呆了,用力的揉揉眼睛,以为还在梦中未醒。
“你可喜欢这个?”猝不及防的耳边有人轻声道,她转过头只看见付云胪清秀的脸庞近在咫尺,也许因为太过紧张,他的脸上隐隐有些发红,额上也浸出了细细的汗珠。
安媛倒抽了一口凉气,总算清醒了许多,她愣了一瞬,方才问道,“你从哪里捉了这许多萤火虫来?” 原来那帐子一闪一闪的东西是无数的萤火虫,此刻被轻薄的白绡罩了挂在帐子顶上,怪不得睁眼看来如此的闪烁晶亮。
付云胪顿时有些泄气,漆黑的眼中有如深潭,秀气而细长的手指放到了床沿,讪讪的说道,“前几日你不是说喜欢小时候睡在屋外面睁眼就能看到星星么?我想了好几日,才想出这个法子来。让你不用睡到野地里,一睁眼也能看到星星。”
安媛又好气又好笑,“我那是哄如松的玩笑话,你怎么能当得真——”她想了一瞬,忽然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会知道这话的,那晚我与如松闲聊时屋里明明只有我们俩个的。”
付云胪顿时大为窘迫,掩着袖子咳了两声,道,“是么?你记混了吧,我好像是在旁边听到的。”
“少耍花样,”安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八成是如松这猴精的小子告诉你的,你们原就是一伙的。”
付云胪的喉头哽了哽,脸皮红的直到了耳根,就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深深垂下了头去。如此反倒让安媛也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毕竟巴巴的送了份心意来,自己好没来由的发作一通算什么。她觉得与面子上要缓一缓,她看着付云胪的手无力的垂在床沿,反倒过去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的一片心意。但这东西毕竟是哄小孩子的,这次我就收下了,以后莫在放帐子里了,这么多虫子嗡嗡的也吵得耳朵都麻了。这份心意就算是收下了。”
“我的这份心意,你真的知道么?”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付云胪的痛处,他忽然精神一振,猛的抬起头来,刚才那份委屈劲哪里去了,只是咄咄逼人的望着安媛的双眼,一把紧紧握住了安媛露在被子外的双手,任是怎么也不肯松开。
安媛被唬得一跳,她虽然遇事心软,却也不是痴傻,这些日子来付云胪的这份心意早已了解一二。然而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心中早已枯井般,哪还能再容得下这株桃花,自嘲是株烂桃花罢了。
此刻她直暗悔适才不该心软。她的手挣扎了几下,见是徒劳,只得由他握着,人却躲避着往床榻里挪了挪,干笑道,“心意当然是知道的。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怕是不太好吧。”
谁知他趁势却坐在了床边,当然那一双手亦是全然没有松开的,一双清澈的黑眸里都是灼然的光焰,“媛儿,有什么不好的,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安媛的脑子里嗡的一下懵了,这是在表白么。如果是在那个世界的自己,听到这句话应该要欢喜的极了,这株桃花开的虽然有点邪门,却着实是喜庆的紧。多年奔忙相亲而嫁不出去的老女居然会被人表白,她一定得紧紧抓住这只误入歧途的羔羊的手,赶紧把自己嫁了出去。如果是换了数年前的自己,她也许会淡然很多,按耐下心中的激动,平静的笑一笑,问一句,你究竟喜欢我什么。然而心底大抵亦是欢喜的。可现在……
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那角青衫衣襟的温淡身影,一点点模糊出了视线,她牵连着肺腑的都是痛意。心亦一点点的下沉,忽然记起他初次背着自己走出宫墙的那个月夜,下了好大的雪……
她谨慎的收拾起伤痕累累的心事,温淡的望着一旁期盼的付云胪笑道,“我有点渴了,替我倒杯茶来。”
付云胪闻言眼睛亮了亮,以为她是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便松开了手,起身去桌案旁,拿了小茶壶,往杯中倒着水。
安媛看着他侧身的影子在墙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讷讷的开言道,“云胪,其实我一直当你做朋友一般,我们原不该逾了这个界限的。”
倒茶的身影一滞,房里一时寂静。
安媛吐了口气,心想此时不说清楚还等何时,她于是一咬牙道,“平时我们虽然很聊得来,可你比我小了几岁,我对你就如同对如松一样,都是看做弟弟亲人看待的。你对我好,这份心意我都接受了,亦存着感激的。可若逾越了朋友的界限,我却是从来没想过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偷眼瞧着付云胪木然的转过神来,把那水杯递到手上,却依旧紧紧挨着自己顺势坐到了床沿,他的眼眸里依旧是充满了神彩和焦虑的,急切的说道,“我虽然比你小了几岁,可我却不觉得你是姐姐一样。我第一次见你,你就病仄仄的躺在床上,连神情也是恹恹的,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那时我就深深被你吸引,觉得这个女子才是我真心喜欢的,值得我一辈子去对她好。我给你送点心也好,送些书本玩意也好,并不只是为了讨你欢喜。我真切的觉得你是需要我来照顾的,年纪大小又是什么问题呢。”
安媛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水洒到手上。付云胪大惊之下,赶紧起身帮她细心擦拭手上烫出的水泡。温热的水汽氤氲,隔着瞧去她秀丽的脸孔也有些模糊了,连声音亦是冰冷的,“……若真的什么都不是问题。可你愿意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么?”
有那么一瞬,安媛觉得正在帮自己擦拭水渍的手停了停,她心下忽然有些解脱的松了口气。可那只手很快又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心传来淡淡的温热。
“你做什么?”她愕然的抬起头,吃惊的问道,她感觉到自己完全被贴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她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可他臂膀如铁箍般坚实,牢牢地环住了她,透出了不容置疑的固执。
一阵淡淡的草木味道从他衣衫上透出,这味道如此熟悉,有一个恍惚间,她以为还是那人坐在身边,青色的衣衫触手可及。她的泪瞬时涌了出来,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滚滚而下,落在他整洁的衣袍上,“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心里有那个人在呵……”
“那个人是谁?”他在她耳边轻语,问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的语声有些哽咽,泪水无可遏止的在脸上流淌。
“……我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如今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里,让你独自经历这样的伤心苦痛,他就不配和你相守。”他沉默了一瞬,乌漆漆的眸里都是心痛怜惜之意,却把她搂的更紧,坚定地说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的心结只是这个,那就把这个心结交给我吧。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将来会是何等的辛苦,不如我们一起承担。我会把你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爱,我会陪你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分离。”
安媛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入脑中。
窗外淡淡的月色,如好大一滴浓墨,浸染在一张宣纸上,慢慢晕出薄薄的边来,皎洁亦朦胧。月华初上,人亦团圆。
那一刻付云胪亦僵直了身子,动也不敢动,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只愿岁月就这样静止。他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感觉怀里自己最珍爱的女子身躯愈发的轻盈,如一个孩子一般,昏沉沉的伏在他的怀中。
“媛儿,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一点也不会。”他轻轻的绽出一点笑容,带着些许珍爱的环住了她,埋下头去,鼻尖似乎触到她柔软乌黑的发丝,隐隐透着栀子花的清香,瞬时令人神怡。
那一瞬她沉沦在自己的梦境里,她苦苦撑了这么久,撑着坚强而决然的姿态,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她的神情缱绻低迷,如小鸟般偎依在那坚实的怀中,微微合上了双眼。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树叶也很快落光了,天地间苍茫一片荒凉景象。
付云胪去李家提亲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李成梁并未一口答应,他望着付云胪送来的厚重的彩礼,只是微瞥了一眼,说道,“先放下吧。”
“将军。”付云胪固执的叫道,并没有退下。他目光炯炯的望着李成梁,只是等着他的答复。
悄悄站在帐外的索秋,看到了李成梁紧锁的眉头,心提到了嗓子眼。过了许久,李成梁终于拧不过付云胪的执着,略点了点头,慢慢道,“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就这个月把事办了吧。”
付云胪的神色赫然轻松了许多,向李成梁恭敬的行过礼,无话退下。索秋的心却并未放下,她远远地望着李成梁眉宇间的阴郁神色,嘴角不自然的亦有些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