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脉脉离思何所藏

    安媛微笑着给如松布着菜,特别是把桌上的肉食都堆在如松面前,瞧他吃的爽快,她不由唇边浮起点笑意。她又夹了筷蒸乳饼,包上鸭蛋黄儿,细细的裹成卷递给如松。
    如松自小丧母,李成梁教子甚严,一生中对他甚少露出笑容。从来都是要求他先请过安,再规规矩矩的坐着吃饭,最是讲究食无语。他虽然生长在官宦之家,但自小就不曾撒过娇,也没有谁替他布过菜,此刻看到碗里堆得老高的菜肴,眼眶中忽然有些发红,把碗搁在桌上。
    安媛甚是奇怪,“怎么不吃了,这饼不合口味么?”她说着自己夹了筷尝了尝,奇道,“这乳饼蒸的不差呀,和京城春至斋蒸出的也差不离了。”
    如松的眼眶里包了泪,拿起乳饼咬了一大口,哽咽着说道,“好吃,好吃的。”
    安媛瞧他吃的又快又急,差点噎到,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壁拍着他的后背,一壁递水给他。
    李成梁冷冷的站在门边,只看着房里的人。
    “将军,”身后的索秋忍不住轻声唤道,她原觉得自己最了解李成梁了,李成梁教子严厉,绝不会允许如松在小节上出差错的。她轻描淡写的告状,虽然言辞不重,但“没规矩”三个字却足以激怒这位行伍出身望子成才的将军。
    然而此时,她却忽然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如松手里拿着半张乳饼,嘴还微微张着,却扭头向屋外瞧去,一眼看到父亲沉稳如山的身影立在门畔,他瞬时向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站起身来,一脸沮丧的垂下眼眸,低声道,“父亲……”
    李成梁慢慢的走进屋内,身上的玄色披风微微摆动,一举一动中都蕴了几分沉意。安媛虽然依旧坐在原位,只是一看到李成梁进来,面色却沉了下来,不动声色的放下了筷子,。李成梁直走到小桌前方才停步,他瞧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长眉忽然一挑,皱了皱眉头道,“怎么吃得这样清淡简单?”
    索秋赶紧赔笑道,“安媛妹妹身子还没大好,大夫嘱咐着厨房做些清淡的饮食单独呈给妹妹用……”
    “这菜色很简单么?”安媛拿筷箸点了点面前的水晶倭瓜笋丝,毫不在意的说道,“零零总总也有七八样菜色,和小户人家相比也不算简单了。如松还是小孩子,天天吃些大鱼大肉的并不健康,偶尔吃些清淡的反而对身体更好。”
    “健康?”李成梁玩味似地瞧着她,眉宇间浮着淡淡的笑意,“你这词用得到是新鲜。”他说着回头吩咐一旁侍立的玉簪道,“再添副碗筷来,我就在这里用晚饭。”
    “将军。”索秋急急的唤了他一身,面上很是尴尬,“妾身都做好了饭菜,前厅里张罗了一桌子,都是山珍海味,何必在这里吃些清淡寡味的粥食。”
    “那些大鱼大肉的吃腻了,偶尔尝尝清淡的也好,”李成梁的口气并不严厉,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象。他早已顺手拉了张凳子,自顾自的坐下了。伸著夹了筷面前的红心鸭蛋黄,学着如松的样子包在乳饼中咬了一大口,不住连声称赞道,“果然是美味。”他说着亦头也不回的含糊说道,“索秋,你也可张个凳子来坐下一并吃了。”
    “妾身不用了,”索秋的面色很是难看,她幽幽的盯了安媛一眼,眼底透出几丝青黯来,冗自强挂着笑容道,“将军就在这里陪着妹妹慢慢用吧,妾身去外厅吃了。”
    望着索秋姗姗而离去的身影,安媛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发怔的望着面前的饭菜,面色一沉,虽没什么言语,却不再动筷子。李成梁斜觑着安媛的脸色,眉头微拧,也把筷子搁了下来,竹筷碰在青瓷的箸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而他的声音里却蕴着几分怒意,“你这是个什么意思?见我来了便不吃了?”
    如松很有眼色的接过玉簪手里福寿纹的青花瓷碗,替父亲满满的盛了一碗糯米粥放在面前。又小心翼翼的轻轻牵了牵安媛的衣袖。
    安媛瞧见如松明亮的瞳眸中透出祈求盼望的神色,不忍拂他的意思,勉强回过脸色,拿起碗筷,轻轻敲了敲碗壁,面无表情的低声道,“吃饭吧。”
    这顿饭吃的很是沉闷,如松瞧了瞧父亲,又瞧了瞧姑姑,见他们两人都各自闷闷地吃着自己的饭菜,并不讲话。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几次想开口,又害怕父亲斥责自己,只得咽下。
    安媛吃的极慢,李成梁却吃得极快,他本是行伍之人,平日里带兵贯了,拿起两张乳饼裹成卷,就着菜肴风卷残云的用了两大碗糯米粥,用完之后,便径自离去了。
    从这日后,李成梁虽然没说什么,却日日回家后都是在安媛房中吃饭。安媛倒也不理睬他,只是冷冷的吃着自己的菜饭,偶尔与如松轻言细语的交谈几句,全当没有李成梁在眼前一般。
    如松有心在父亲与姑姑间做些调解,好几次都提起了曾经同住在嘉峪关时的话题,偶尔也会说起这次姑姑受伤的事,可是安媛和李成梁却无一例外的保持着沉默,并不接腔。如松只得作罢。
    自此之后,安媛虽然还是神情悒悒,身体却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直到王大夫有一次来替她诊过脉象,含笑的点点头道,“姑娘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心绪还是不佳。平日里可以多看看书,找些消遣,兴许对身体恢复有些益处。”李成梁深以为然,便默许安媛可以每日里去自己的书房读书。
    这日李成梁接到紧急的军情奏报,蒙古部落有异动,他一早便赶往边塞巡边。到了日暮降临的时候,索秋却很是难得的来了书房。自打那日后,安媛便不太搭理她,此刻也只是坐在书桌旁淡淡的行个礼,并不是太热切。虽然才是傍晚,但秋日天暗得甚早,房内光线不好,还点着蜡烛。
    索秋瞧着安媛冷冰冰的样子,倒也不生气。她穿着一身嫣红的朱衫衣裙,脸上抹着鲜艳的胭脂,朱唇亦擦的晕红发亮,从灯下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是红彤彤的。她还没开口,倒先笑了起来,很是热切走到书案旁,探身去看安媛手里的书,问道,“安媛妹妹在看什么书呢?这么专心致志的?”
    “书房里随意找了闲书,得空翻翻罢了。”安媛把书搁下,冷冷的望着索秋道,“嫂夫人来找我有事么?”
    索秋看着安媛一双明眸如寒星般闪闪生辉,心里有些发怵,她目光躲闪着笑道,“哪有什么事,我不过是专程来看看妹妹身子骨好些没有。”她见安媛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额上忽然有点冷汗冒出来,借故退了几步,握着手帕子强笑道,“妹妹这些天看起来身子好多了。要我说妹妹虽然是个女儿家,可比男人读书还要用功些。天天都瞧着这些书,可不都要瞧成女学究了。”
    安媛听她语意关怀,她原就是个不记仇的人,到底微有所动,亦颔首微微笑道,“学究到说不上,只是得空无事,打法时间罢了。”
    索秋抿了抿嘴角,望着安媛倒扣在桌上的薄薄书册,上面却是几个蓝墨印的小篆,她面上露出些纳罕之色,疑问道,“妹妹看的这是本什么书?怎得这几个字这么弯弯曲曲的难认?”
    “《煮泉小品》,”安媛见她面露茫然,便耐心解释道,“这是讲煮茶品水的书,写山势水脉的走向不同,水质的差别很大,用来煮茶的水便有了好坏之分。而烹调一杯好茶,还有器皿,投茶,用水等诸般讲究,这其中品茶斗茶的高下,还颇有些趣味。”
    索秋面上微微露出一点羡慕之色,“我只知道个吃茶罢了,哪知这里面还有许多讲究。怪不得前几日我沏了龙凤团茶,将军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李成梁爱饮茶,家中茶物器具都是上佳的,但饮茶之人对用水和技法的要求亦高,索秋沏的茶哪里能入眼。
    索秋的语声中带了许多愁苦,可以看出她对李成梁确实颇有情意。她怔怔的瞧着那书册,一双美目里流转些不定阴晴,过了半晌她才缓过神来,又笑道,“我真是个粗人,哪有妹妹懂得这许多,得空了还要向妹妹多请教些才是。”
    安媛微笑着点点头,轻缓道,“你若真想学,只管来找我就是。定是知无不言的。”
    两人说了一阵子闲话,气氛融洽了许多。安媛见索秋不住的向外瞧,不免疑惑的问道,“嫂夫人还在等什么人么?”
    “没有,没有,”索秋笑着回过头来,说道,“我不过看看天色这么晚了,将军怎么还没回来,也不知用了晚饭没有。”
    安媛望着她笑道,“嫂夫人对将军真是情意深重。”
    索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与她爽利外表不相称的缠绵和哀伤,但她很快抬起了头,神色旋又轻快起来,一字一句道,“我与将军一见倾心,情投意合,虽然不是少年夫妻,却相处得很是好呢。”
    安媛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猜疑与敌意,她只觉微有些尴尬,无声的点点头,轻声道,“那也甚好。”
    正说着话,房帘忽然被掀了开,夹裹着一丝寒意铺面而来。
    “末将付云胪参见将……”
    安媛被冷风激得打了个寒颤,不由微微闭上了眼。等她再睁开眼时,却见室内的蜡烛不知为何轻轻一跳,恹恹的红晕中在墙上投了一抹深重的影子。
    一个高瘦的身影站在书案前,身上还负着铠甲。他的容貌颇是俊秀,却少了几分沉稳之气,反倒显出些阴柔来,这一切都看得出他十分的年轻。只见这个年轻的将军微微抬起头,诧异的望着眼前陌生的两个女子,问道,“将军不在书房么?敢问传唤末将来有何事……”
    索秋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她微微瞥了一眼安媛面无表情的神色,却笑道,“付参将辛苦了。将军原是要召你来家中有要事相商的,只是刚才接到紧急的军务暂且出去了。劳烦付参将就在这里等待一下,将军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付云胪,安媛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忽然沉了一下,一双澄清的眸子便向索秋望去。索秋却有些发窘,发边一朵浅紫掐金线的芙蓉花映的她的脸庞却有几分暗沉,她躲开了安媛的目光,又是朝着那年轻的参将勉强笑道,“我看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付参将一直在这饿着肚子等着也不是,不如跟我们一同用了晚饭。”
    她不动声色的带上了我们两个字,安媛心里微微有些不快,轻咳了一声道,“我身子有些不快……”
    那位年轻的参将也是个腼腆之人,此时脸色早已通红,头也不敢抬起,亦推辞道,“末将不敢,请二位夫人先去用饭,末将在这里等候将军就是。”他见二人年轻,又都是女眷,同在将军书房中,只当是李成梁的妻妾。不容安媛分辨,索秋却用帕子掩了口,咯咯笑道,“付参将误会了,妾身虽是嫁于将军,但这位安媛妹妹却是将军的小妹,还未出阁呢。”她又瞥了安媛笑道,“安媛妹妹也无需这么拘束,将军既然不回来用饭,也省得让厨房两处开饭麻烦。付参将是将军信任的将领,也不是外人,就在一处用个便饭吧,你说可好?”
    听索秋这样说话,安媛反倒不好拒绝了。她瞧着索秋一脸期待的目光,又瞧见付参将头低的仿佛要垂到桌子底下去,她心里明镜似地,早已明白了这是个什么状况。不就是个相亲嘛,好歹自己也是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女性,这样的阵仗早就见得多了,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怕了不成。她打定了主意,心里反而一松,亦颌首笑道,“如此就辛苦嫂夫人了。”
    索秋看她松了口,目光倏然一亮,一壁笑着寒暄几句,一壁就去布置菜品了。这些菜肴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很快便置上桌来。
    八个冷荤八个案鲜,还有四大碗四碗嗄饭,琳琅满目的齐齐摆了一大桌子,这般丰盛的珍馐菜品,绝不能是一时之间就可布好的。安媛望着索秋笑道,“嫂夫人好巧的手,连顿便饭也做得这般丰盛。”
    索秋被她揭穿心事,只做不知装,冗自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整治几道小菜而已。”她话题轻飘飘的一转,却侧身望向正在埋头夹菜的付云胪道,““付参将一直在军营之中,难道就没有娶房妻室替付参将打点行装么?”
    付云胪倒没想到她竟会问的这样直接,他微微一怔,有些尴尬的说道,“常在军中漂泊不定,哪会有女子可愿嫁云胪,受这等颠沛之苦。”
    “付参将说哪里的话,”索秋咯咯笑道,“难不成行军打仗之人,都不能成家了?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倒成了我们将军的不是了。”
    付云胪顿时涨红了脸,忙起身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索秋用袖帕掩口笑着,眼梢却有一分无一分的往安媛处瞟。无奈付云胪只是垂头答话,倒并不曾见到她这般神色。
    索秋无奈之下,只有笑着劝付云胪先坐下,不动声色的唤了话题,“付参将是本地人吗?也不知这菜用的合不合口味?”
    付云胪一怔,放下筷箸恭敬答道,“末将是湖州府长兴人,并不是本地人。”
    “这可巧了,”索秋俯身拾起一个酒壶,格外殷勤的给付云胪斟了一杯,又给安媛斟满,口中亦是笑道,“今日厨房里温的酒便是江浙的十年陈酿的黄酒,原本还怕付参将用不习惯呢。”
    付云胪端起酒盏,略迟疑了一下,“将军军中有严令,不得饮酒。”
    索秋一晒道,“这是家宴,不须遵循那些军中的规矩。付参将且尝尝看,这酒是否有家乡的味道?”
    付云胪却之不过,尝了一口,不免的了点头,赞道,“这酒着实不错,温而滑实,入口又余芳,却是上好的陈酿。”说着,他亦叹了口气,又轻声道,“云胪从军久已,算起来也有十余年没有尝到这样的家乡佳酿了。”
    安媛瞧见他微微闭目,眼角却有几丝斑驳的光影投伫,给他添了几许沉郁之气,看来提起家乡确实让他有些动容了。她同是久离家家之人,更也许她的家在另一个世界中,更是回不去了,不免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于是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小瓷杯,淡淡问道,“付参将很早就离家了么?”
    “云胪十五岁从军,算起来今年恰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些年来南北征伐,亦时常思念家中父母亲人。”付云胪又呷了一口酒,缓缓言道。
    安媛乍然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四五个年头了,离家许久,不知家中父母情景如何。她心下亦是十分酸楚,嘴角不知不觉蕴了几分轻薄的乡愁。
    两人一时默默,各自都饮了几杯酒,不免都怀了几分心事,几分愁肠。
    索秋见状微微笑了,酒斟的愈发殷勤些。
    一时间,两人都是一杯一杯的饮,满室昏暗的光影被拉长,浑然不知岁月几何。
    索秋抿了抿嘴,笑的愈发明媚。她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的颇是投机,便给玉簪递了个眼色,扯了她悄悄退了出去。
    灯芯忽然微微一绽,已不知是何时候。
    索秋匆匆赶来的时候,只见李成梁青黑的站在门口。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
    此时的安媛早已醉的人事不知,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付云胪勉强还有几分清醒之意,挣扎着起身要给李成梁行礼,却一个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索秋故作惊慌的叫了一声,“哎呀,付参将怎么醉成了这个样子,快些叫人来看看。”
    李成梁摆了摆手,却冷冷的瞧着桌上的饭菜,莫名生出一些怒气,“谁人这么大胆!军中不让饮酒,难道不知道么?”
    “将军。”索秋怯怯唤了一句,终于有了几分恐惧之意。
    李成梁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轻轻走到安媛身旁,解下了身上的大氅盖在了她的肩上。安媛看上去似是喝的很醉了,她虽然伏在桌案上,只露出半张小脸,可粉腮上都是红晕,长长地睫毛微微抖动,如振翅的新蝶。
    他轻轻的抱起烂醉如泥的女子,将她用大氅裹好,又上前走了几步,将她轻轻搁置在床上,又为她盖好被子,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细心,仿佛生怕动作稍微重一点就把她惊醒一样。
    “付叔叔!”李如松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听到父亲的命令,急切的冲了进来,便要扶起瘫坐在地上的付云胪。付云胪一直教他骑射功夫,两人感情深厚,难怪他这般着急。
    谁知李成梁回头望了付云胪一眼,脸色却很是难看,厉声喝道,“军中饮酒,是大忌。来人,拖付云胪下去,重重责打四十军棍。”
    李如松吓得手一抖,很想替付云胪求情,连叫了几声“爹”,然而看到李成梁铁青的脸色,他的嘴张了张,没了言语。付云胪强忍着身体的酸软,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冗自还对李成梁行了个礼,轻声道,“末将知罪。”
    几个校尉过来拖了她出去,不多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一声一声的木棍敲击皮肉的声音,异常的清脆又响亮。
    索秋听了外面的动静,面色愈发的白,嘴唇抖抖索索的,连目光也不敢直视李成梁。
    “这酒是谁拿出来的?”李成梁蓦然回头盯着她,深深的眼眸中都蕴着怒意,嘴唇的轮廓如刀削一般锋利。
    索秋一脸的笑意瞬时凝在面上,神色也有几分不自然,“我见付将军是江浙一带的人,便把家里藏的花雕酒拿出来给他尝尝,倒没想到他们倒醉成了这个样子。”
    如松此时方才有几分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壁照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安媛,一壁牵挂着外面正在受刑的付云胪。心中早已十分的愤怒,他怒视着索秋,大声道,“什么叫没想到,姑姑本来身体就不好,酒量也差。你还害她醉成这样。付叔叔是军中将领,饮酒就是犯了军规,你又害付叔叔挨打。爹爹,可不能饶她。”
    李成梁眸子里寒光一闪,目光已是的转向了索秋,沉吟着便要开口。
    索秋身子一僵,踉跄的退了几步,面上迅速的由白转红,旋又变得惨白一片,眸中竟然放出了绮丽的光色,她茫然的跪了下去,却软声道,“将军真要治我的罪么?”李成梁尚未答话,索秋的声音忽然又提高了许多,变得更加尖利起来,“妾身的性命并不要紧,只是妾身腹中有了将军的骨肉。将军要是想这样断送李家的骨血,妾身甘愿受罚。”
    她的语声不大,却似滚滚惊雷在房中轰响,炸的每个人心头都是一惊。李成梁在子息上一直颇为艰难,自从原配夫人去世后,膝下只有李如松一子相伴,此时听闻索秋有孕,无疑与一个喜讯。他面上一片黯然,良久方才对索秋用难得的温柔语气轻声道,“地上凉,你且起来吧。”
    “妾身告辞了。”索秋眼眶里包了泪,无限委屈的站起身来,亭亭的走到屋门口,忽然又转过神来,面色有几分空洞茫然,轻声道,“将军仔细身体,无须这般动怒……再说将军这般动怒,究竟是因为妾身在军营中犯了军规私用了酒水,还是因为安媛妹妹……”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几个字简直如自己在呓语一般。李成梁一怔之余,缓过神来时,却见索秋的身影早已去的远了。
    闹得诺大的醉酒风波,到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第二日李成梁就去巡边了,一连好多日都没有回来。军营中早已传遍了李成梁治军森严,就是帐中爱将犯了军规,也绝不姑息的事迹。一时间上下军纪肃然,十分齐心。
    当然这一切安媛都全然不知,她那日醉酒后醒来,只觉得头十分的痛,好几日都不曾出门去。不仅李成梁绝了身影,就是索秋亦在不到她房中来,每日里只有如松来陪她吃饭,她为此很是乐得清净。
    只是天一日一日的冷了,她的胃口却差了起来,每日里送来的菜肴多半都不合胃口,一连好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天晚上,如松陪安媛吃过饭,刚刚出了门去,安媛冗自懒在床上看书,却觑着有个人影走了进来。她还以为是如松又回来了,懒懒的说道,“怎得又进来了?可是有什么落下了?”
    那人却闷不作声的进了房中,渐渐走到安媛的床边。安媛这才恍然一抬头,却见好一个俊俏的后生站在床前,脸红的跟柿子一样,手里尚自拿着一包东西。安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仔细又瞧了一瞬,却见那人甚是面熟,不正是那日和自己对饮到大醉的付云胪是谁,只是他除下了身上的盔甲,换了清爽的长衫襟帽,看上去像个年轻的书生,倒有几分让人认不出来了。
    安媛瞧见是他,不免很是亲切的点点头,犹记得那日酒醉前,与他聊时事聊话本子,两人很是有些话题,也是相谈甚欢,于是才喝得大醉。然而素秋烫的黄酒毕竟也就只那么一壶,安媛虽然酒量不佳,却也知道眼前的这位酒量也不怎么样。两人相视一笑,本想问问对方怎么样了,结果异口同声的说了个“你……”,都瞬时住了口,不约而同的想起往事,瞬时亲近了几分。
    付云胪实在是个很腼腆的人,到底是安媛比较大方,笑嘻嘻的先开口问道,“你可好了些?”付云胪也没想到安媛竟然不知道自己受责的事,还腼腆的点点头,自顾自的说道,“我恢复的好多了,今日一能起身了,就想着来看看你。”
    安媛亦是笑,心想他这一酒醉竟然这么些日子都起不了床出不了门,着实那日可是醉的厉害了,她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身旁的床榻说,“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这些天没瞧到你,倒也少了人说话呢。”付云胪面上又红了红,愈发腼腆的挨着床沿坐了个边,谁知刚刚挨到个床边,却疼得龇牙咧嘴,一闪身坐到了地上,摔痛的面目都有几分扭曲。安媛有几分奇怪,拉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付云胪红着脸爬了起来,连声说着没事。把手里仅仅攥着的一个包裹搁在了安媛身旁,轻声说道,“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大好,我找了点吃的来,你平时闲着的时候就当零嘴吧。”
    说着他很是局促的又看了安媛一眼,转身便出去了。
    安媛瞧着他举止奇怪,很是摸不着头脑。她带开了那个小包裹一看,却不免失笑,只见里面满满的是一袋子红彤彤的大枣。
    “小姐,付参将真的很有心呢。”一旁的玉簪忽然开了口,她小小的身躯站在竹帘旁,映的脸庞很是朦胧,“这个季节枣子也不多了,需要去深山里才有些野枣树,才有这样好的大枣。”
    “是么。”安媛淡淡的笑了,心里浮起一点温馨。北方的枣子甘甜多汁,咬起来又脆又甜,安媛很是喜欢吃,当晚就这本书,全把这袋大枣都当了宵夜。第二日如松听说了心里十分欢喜,很是口快的把这消息说了出去。自此之后,付云胪便来得愈发殷勤了,常常来送些点心吃的,有时候是几块桂花糕,有时候是一袋子的酸果,都是捡着安媛爱吃的东西送。两人常常在屋子里聊会儿天,其实多半的时候,也只是安媛再说而已,付云胪只是腼腆的听着,面色常常是一阵红一阵白的变幻。
    李成梁这次巡边虽说只是去个数日,可到底月余也没回来。素秋心里虽然牵挂,日子却舒坦了许多,她肚子里有了李家的骨血,在家里的腰板挺得更直了,有意无意的老是挺着肚子,惟恐怕人看不出她是当家的主母来。
    她又瞧着付云胪日日来探望安媛,更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她常常在背后得意的与人说,付参将虽然挨了将军一顿板子,但到底还是值得的,能成将军的妹夫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她到底也不敢与因为自己而受了四十大板的付云胪碰面。每每路过安媛的房,她更会避着走开,她还是不敢忘记那晚李成梁抱着烂醉的安媛时,瞧着自己的略带杀气的目光。
    如果再看到那样的目光,她宁愿还是过现在的日子比较好。索秋暗暗想,虽然她很思慕将军,可她也怕看到思慕的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带着这样复杂的情绪走进了厨房,自从她觉得自己成为李家的主母后,对下人的管教也愈发厉害,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份来。
    然而厨房里却乱糟糟的,蔬菜瓜果扔的到处都是。索秋刚刚挑剔的皱起眉头准备发作,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在一堆竹筐里忙活着。索秋怔了一瞬,开口叫道:“小少爷。”
    如松从竹筐里抬起头来,却是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叫了一声,“姨娘。”
    素秋不免微微露出一丝不快来,她瞥了一眼如松一脸的尘土,有些嫌憎的掩了口。可她旋即又堆上了满脸的微笑,轻声说道,“小少爷怎么了?是晚上没吃饱么?在厨房里找些什么?
    “找些番柿。”如松翻着厨房里的一个装瓜果的竹筐,随口说道。
    “找番柿做什么?”素秋微微疑惑,问道,“番柿可是番邦进来的贡品,就连皇宫里也不多见,这里哪里能有?”
    如松把竹筐倒了个底朝天,蔬菜瓜果滚落了一地,果然没有番柿。他面上露出了一抹深深地失望神色,低声说道,“姑姑进来胃口越来越差,每天也吃不了几筷子东西,人瘦的厉害,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今晚听她提到想吃酸的,又说想吃什么番柿鸡蛋面,我就来厨房找找看有没有这东西。”
    “想吃酸的?”素秋赫然皱起了眉头,眸中一闪,紧接着问道,“王大夫有没有说过,你姑姑得的是什么病?”
    如松的神色只是沮丧的,胡乱敷衍道,“王大夫说不是病。大概就是胃口不好吧。”
    索秋留了心,凝神问道,“小少爷仔细想想,你姑姑除了爱吃酸的,可是胃口不好,吃饭时偶尔还有些恶心呕吐的毛病?”
    如松仔细想了想,不免重重点点头。他见索秋表情怪异,便奇怪的望着她问道,“这些..姑姑好像都是有的…姨娘怎么了?问这些干什么?我姑姑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索秋的眉头一紧,随即松了开,神色很是复杂的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小少爷不要瞎担心,我就随便问问,没什么要紧的。”
    这碗番柿鸡蛋面,到底还是端到了安媛的桌上来。付云胪送来的时候,面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氤氲的遮住他的脸,模糊地有些看不清楚轮廓。
    安媛闻到这熟悉的香味,又是惊喜又是激动,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努力吸了口气,说道,“好香,好香。”
    付云胪的面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斜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了安媛的腰身,助她坐起身来,笑道,“你倒瞧瞧这碗面,是不是按你说的那样做的?”
    安媛拿了筷子挑了面尝尝,顿时露出了笑意,连话也来不及答,大口大口的便把面都吃了下去,直吃的盆干碗净。付云胪看得惊呆了,慌忙不住的拍着她的后背道,“吃的慢点,慢点,厨房里还有的是。这次我弄了一筐的番柿来,管你能吃个饱。”
    谁知安媛听了这话却住了筷子,抬眼看他,不免有点疑惑,“皇宫里怕也没有这么多的番柿,你倒是从哪里弄来的一筐子?”
    “番柿真是个稀罕物,这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付云胪十分不好意思的说道,“正巧士兵抓住了些外夷狄的商人,却不认识他们贩的是个什么货物,我去瞅了瞅,觉得与你说的那个番柿十分相像,便找他们买了些,可不就买到了。”
    安媛连连咂舌,“原来是从夷人手里买的,这可要花不少钱吧。”
    “还好,也就花了十两银子,买了这一筐,可不是划算的。”付云胪十分有得色。
    安媛气的捶了他一拳,“十两银子,你疯啦!你一年的俸禄也没有十两银子啊。”
    十两银子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严嵩府里办一桌酒席恐怕至少也得十两银子。可对于身份低微的参将来说,却是很大的一笔收入了。以付云胪少的可怜的俸禄,每月也不过七八钱银子,一年攒起来的确也攒不够十两。
    付云胪慌忙辩解道,“我一年的俸禄,再加上些例敬银子,还是有十两的。”他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安媛的脸色,又低声道,“我在军营里,吃住一概都是军里的。这些银子攒起来原本也用不了什么…你不是爱吃番柿么,我怕下次再买不着了,就多买一些给你屯着。”
    安媛的眼眶红了红,话到唇边,却只是低低的说了句,“难为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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