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帝不语。
乔明渊又说:“陛下,大盛现在推行的田税是征收四成,臣乡下泥腿子出身,最明白四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忙碌大半年,最后只能拿一些勉强糊口的粮食罢了。农人们之所以愿意冒丢失田地的风险都要投佃,还是因为投佃之后只交两成,能让他们多个进项。可若朝廷改了赋税制度,以后田税只征收两成呢?”
“贡献给举人老爷是两成,交给朝廷是两成,贡献给举人还要担心田地被无良的举人吞了,交给朝廷田地却是自己名下,若是能如此改革,谁愿意将赖以生存的田地挂靠在旁人名下,农人迫不及待拿回自己的土地,何愁田税征收不了?”
“可如此一来,势必要得罪天下读书人。”慕青易很担心。
乔明渊道:“举人挂靠田地本也没错,有些是存了帮扶乡里的决心,这种能凝结一起的政策也有利于乡族管理。但一个举人阖家上下能有多少田地?五百亩的数目太大,等于给了举人们一个诱人的馅饼,法不责众,这时候再说利弊没有意义。”
“再则,读书人的志向理应在为国尽忠上,而不是为了谋好处利益,冲着好处来的,将来未必是个好官。朝廷为了以示褒奖,可以在考上功名后提高奖励档次。”
“既然取消投佃会得罪天下人,那改个数目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吧?五百亩太多,二百亩还算合适,不行就一百亩,存个奖励念想也是一种路径,陛下觉得呢?”
天启帝能怎么觉得?
他自己不种地,不过听乔明渊说起来头头是道,他觉得很有道理。
有了先前军政改革的事情在前,天启帝知道自己该缓缓图之。
他摸着胡子考虑,倒是可以先将举人挂靠的事情放一放,削减数额这个事情不着急。让百姓都拿回自己挂靠在举人名下的田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推行新的田地税法,就像乔明渊说的,都交两成的话,百姓当然愿意田地挂在自己名下。
到那时候,就算给了举人五百亩的免税名额,想来也用不上。
要不上再说削减,阻力会大大减少。
天启帝觉得这计策可行。
他让其他人回去都想想,看看怎么个改革法,才能将国库的赋税收入提上来。
乔明渊离开的时候天启帝还在琢磨,等人走了,他才抬头跟德安感叹:“像乔爱卿这样敢说敢做的朝臣,咱们大盛还是太少了。”
“乔大人是真贤臣,”德安很佩服。
他知道要说出这样一番话,多少人会权衡利弊,偏只有乔明渊无所畏惧。
天启帝点点头:“他得罪了那些功名在身的举人,还有多少要考功名的人也会怨怼他,都是为了朕的江山,朕得补偿。”
“乔大人新近得了一双儿女,他家中已有两个儿子,如今四个孩子,还住在那小院太不像话。也没哪个二品大员像乔大人一般简朴。”德安适时的提点了两句。
天启帝豁然开朗。
是,乔明渊有钱没钱且不说,住在那小院子的确是委屈。
不过京城不像其他地方,好地段、好位置的房子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尤其是那些官邸,离皇宫近的那些房子基本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大官们住着,要不就是赏了皇室宗亲,寻常人有钱都买不到。
天启帝有心想给臣子分忧,自然做得妥帖细致。
他让德安拿了地图过来,亲自看了一圈临着皇宫附近的大院子还有哪些无主,之后认真圈了几个地方出来。
“你觉得这几处如何?”
德安凑过去看了,笑道:“都是地段好的五进院,挺好的。”
“哪一个最好?”天启帝又问。
德安想了想:“如今乔大人的两个公子都要入宫伴读,自然是临着京都大道的最好,能让孩子少走路,乔大人也能少担心一点,多为陛下分忧。”
“那就这一座吧。”天启帝金口玉言,定了赏赐。
赏赐发到乔家,乔松岳和慕绾绾都跟着傻了眼。陛下无端端的怎么想起来给他们赏宅院,而且还是这样一座大宅院,地段位置都极好?
乔明渊摸摸鼻子,不敢说自己又干了大事。
慕绾绾看他神色哪有不明白的,晚些歇下问他又做了什么,乔明渊没瞒着都说。
慕绾绾:……
她是真无语。
不过无语也没办法,上了天启帝的船,当家的还能说不走了吗?
“你知道陛下赏的宅子是哪一座吗?”乔明渊搂着她,忽然有点认真的问。
慕绾绾想了想,颇为吃惊:“该不是之前黎家的宅院吧?”
“正是。”
黎家,大盛有名的氏族大家,在当家人黎文希落败之后,逐渐退出了朝廷。黎家掌家这一脉的落败意味着黎家的凋零,旁支里的人才也有不错的,但都离权力中心还很远,为了保存实力,同时避祸,在之后几年,黎家退出了京城这座舞台。从前黎家住在京都大道上何等风光,黎文希死后黎家守不住家产,唯有那座宅子卖不得。
那是从前先帝赏的,黎文希死后,天启帝收了回去。
后来天启帝也动了想赏赐人的心思,不过这些年扶持起来的人中没谁是缺那一栋宅子的人,才没用上。
没想到最后便宜了乔明渊。
慕绾绾想着这些,脑袋里只冒出一句话,风水轮流转,此话真不假。
当年黎家何等风光,何曾想会有这样一日?
“陛下厚爱,你也不用有负担,至于别的事情,你男人有自信能处理好,让你高枕无忧的住进高门大院。”
乔明渊说。
慕绾绾笑了笑,接了地契,回头便带人去打扫收拾了。
天启帝有心赏赐,自然不会给一座破败的宅院,那院子交到乔家人手上的时候打扫得很干净,不过到底多年了,有些掉漆,需要重新招人来装潢一二。等弄完已经过去了个把月,这时候天启帝带着他的心腹们连田税改革的措施都商讨完了。
乔家又迎来了一次搬家。
听说乔家要搬到京都大道上去,左邻右舍无不羡慕。
早有人说过乔家搬家是迟早的事情,倒都不意外。
等乔明渊一家搬走,那小院子冷清下来,一家人全随着乔明渊搬到了京都大道旁,可谓风光无二。
然而风光中藏着暗流涌动。
天启十八年中秋,天启帝要进行田地税收改革的消息不知道被谁泄露了出去。此事一出,举国上下顿时一片骂声。传消息的人自然是捡着对他们有利的传,只告诉天下人,乔明渊等人向天启帝进言,陛下有意整饬赋税,以后不再给举人挂田免税,农人的田税不能再免。
为了这个,已经考上功名的举人破口大骂,还没考上的也觉得遭了灭顶之灾。
尤其是那些家贫的人,都指望着读书摆脱困境,想想一朝中举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地主,从此吃穿不愁是多好的好事,断了投佃这条路,分明是要断人财路啊!
全国上下多少举人?
乡试三年一试,每年一个省出七十人左右,全国上下约莫是一千三百人。
天启帝打登基以来,十八年间加上恩科,一共开了七场乡试,光是天启帝就取了近万的举人,还别提从前先帝在位时取的那些。
这些举人都是读书人,脑袋好使又精明,除了这个之外,他们还都有势。
这么多人集结起来,想不乱都难。
天启十八年秋,新赋税条令刚提出一个条框,河西率先乱了。
河西那边良田肥沃,农户占了百分之八十,河西又是大省,人口在大盛排不上第一也能进前三,全省人口加起来估摸着得有了九百来万人。河西也是读书的大省,如今官身的人就有不少,举人没考上进士的更是多。这些人消息灵通,朝廷还未拿出具体章程,就有人得知了改革的内容。
新赋税政策对谁的损害最大?
当然是那些身负功名的读书人,河西田地多,像家里出两三个举人的,哪家不是千亩良田打底的身价?朝廷对进士名下的田地更是没要求,像一些考上了进士做了官的,随便拎一个出来那都是当仁不让的大地主。
这些人不闹才怪!
不过,这些蚕食朝廷赋税的蛀虫们都聪明,闹事他们也不会自己上阵闹,农人的眼睛里没其他,就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动他们的土地,他们就跟谁拼命。
地主们放出风声去,朝廷要改革土地赋税,以后不准挂田了。
他们不告诉农人,新政之后,农人只要交两成税就可以了,他们选择性忽略这个最重要的信息,只告诉那些种地的人,以后只能给朝廷交税。
从前挂田地在地主名下,只交两成。现在不能挂了,要交四成。过了好日子之后谁还愿意过苦日子?农人们登时不干了,追问地主家为何不给挂了,原本这是朝廷默许的啊!
地主们满脸苦涩:“不是我不想为乡亲们谋福祉,而是朝廷有官员提出要改革土地税,不给挂了,陛下已经答应。”
“那个混账提出的?”
“是当今二品大员,军机阁大臣乔明渊。”
“他自己名下没有田吗?为何要提这样的提议?”
“他没有,乔家商户出身,家里不缺钱。”
农人一听都沸腾了,好啊,这是典型的自己不缺钱见不得别人好过啊,陛下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人,这样的改革他们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