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壮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沈小明用着各种各样的脸，做着各种各样的事。
    每一份工作的时间都不长，做完之后他就会找个理由死在别人面前，然后换个身体继续做下一件事。
    而这种情况对于梦中的高大壮来说，就好像是看电影时被切了个镜头一样，看上去好像还挺自然，可是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沈小明这么做的原因，一边被迫像背后灵一样跟在对方身后，另一边却在不停地思考，看最后一个沈小明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但这个梦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到高大壮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让人给骗了。这并不是一个很“长”的梦，而是一个由不知道多少碎片拼凑而成，其中很可能还巧妙地插入了一些循环点的无尽梦境。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高大壮立刻就想到了离开，而他所做的第一个尝试，便是朝梦境中的沈小明搭话。
    “……别急，再耐心等等。”
    梦境中的沈小明脸上带着面具一般毫无温度的笑容，而他的周围却是被他用各种方式骗来的合成人“反抗军”。
    是的，是骗来的。
    因为高大壮已经看过好几次这样的画面了。只要沈小明确定这个区域再也没有其他具备反抗意识的合成人之后，便会想办法将消息和名单通知给负责这个星球的自然人，然后机器人警卫就会把他们全部拉出去处理掉。
    包括他自己。
    愤怒、不甘、欺骗、仇恨……高大壮本以为沈小明会在这种背叛的循环中渐渐变得麻木起来，但他却发觉自己想错了。
    越是往后，沈小明脸上的面具就越不稳定。
    他的眼神中渐渐添加上了和反抗军一般无二的怒火，而他也越来越无法面对“同伴”们察觉背叛时惊讶鄙夷的目光。
    于是高大壮这才明白，自己又想错了。
    这里并不是按时间顺序重现“过去”的梦境，而是一场被人剪接成倒序播放的“回忆”。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高大壮立刻转过身，朝着沈小明来时的方向开始奋力飘动着前进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意识到来自后方的束缚之力，已经无法再继续约束他的行动时，他也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正站在草地上发呆似的东张西望。
    “……”
    这片草地的面积非常大，无论哪个方向都可以延伸到视野尽头，并且入眼范围内除了它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东西，连本该与它共生的昆虫乃至微生物都没有。
    ……后者并不是他“看见”的，而是由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灵感应中产生的，自然而然的一种结论。
    “唉，你的耐心还是这么好。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主动来找我搭话呢？”
    绿皮肤的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高大壮的身后，即使他主动开口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但高大壮却依然无法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就好像他是在面对着一个幻象一样。
    “你猜的没错，这就是一个临时交流用的方便形象。真正的我其实就是你眼前的这片草原，或者说是草原上的某一株草。”
    “……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一个我没有跟你提过吗？构成‘我’的基因中最主要的部分，就是这种来自绿星的植物，对我来说，草的模样和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区别。哦对了，议会的基因搜集工程将它命名为‘独叶草’，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我个人对它不是很满意，所以我也从来不这么称呼自己。”
    与视频记录中的模样不同，眼前的绿皮肤青年眉眼间一片温柔，身上穿着一套仿佛是由草叶拼装而成的休闲装，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安宁平和的气息。
    “你是……沈草？”
    “哦？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是那一个我告诉你的吗？”
    这已经是对方第二次提到“那一个我”这个词了，结合自己浅薄的心理学知识，高大壮认为，这可能是“人格分裂”症状中的一种。
    “不是哦，每一个我都是从新的意识中诞生、成长，最后自主成型的单独存在，并不是从同一个原始意识中分离出来的。只是相对于‘我’这种情况而言，过于强大的意识又可以将所有同类集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因此我也习惯了用这种说法来叫他。我记得他也是给自己起过一个名字的……”
    “沈小明。”
    “对，这是他在复活后重新为自己取的名字。你知道这三个字分别代表什么意思吗？”
    高大壮没有回应，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对方并不需要他故意搭腔，哪怕只有一个人开口，也可以保证这个对话顺利推进下去。
    “沈是来自我们的制造者，沈清河大师。小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永远保持童年般的纯真，这也是他喜欢用小孩子模样的原因之一。至于明嘛……不如这回你自己猜猜看？”
    高大壮摇了摇头，正当他想要开口拒绝这个提议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他不需要知道这种事情。”
    阴沉着脸的少年沈小明右手提着那柄黑剑，左手上则是抓着一个不断变幻着颜色的透明球体，一副在买礼物回家的路上发现自己不小心被死对头带人给埋伏了一波的表情。
    “好久不见，真是好久不见了。至少有上万年了吧，咱们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谈话。”
    “收起你那令人作呕的模样！”少年沈小明厉声道：
    “沈草早就死了！哪怕独叶草的灵魂力量极为特殊，也绝不可能将一个主动追求自我毁灭的人重新复活过来！你不过是由幻境与我的记忆结合所生成的一道假象罢了，根本不是那个傻得要死的蠢货！”
    “呵呵，你越是生气，就越是显得你心虚啊。”
    绿皮肤的沈草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无论他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让人产生丝毫突兀或者不协调的感觉，哪怕是用那副表情说着这种带有嘲讽意味的话也是一样。
    “你为了和我做出区别，故意选择了那个小孩子模样的形象，还弄了一把假的黑剑出来混淆视听……只可惜，真正由独叶草所诞生的灵魂，是不可能无法融入这个由独叶草意识所形成的草原当中的。借助阴影之力现身的你，毫无疑问才是真正的假货！”
    两个人互相指责了半天，片刻后都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中间的高大壮。
    “这人就是个冒牌货，你快帮我把他赶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你胡说！你才是假的！他想骗你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你千万不能相信他！”
    高大壮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蹲下身开始在草地上翻找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绿皮肤的“沈草”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不觉地就停下了和少年“沈小明”争吵的动作。
    “找人。”
    “找谁？”
    “找到了。”
    高大壮勾起手指，将一株看起来和周围其他的同类并无区别的独叶草狠狠地扯了下来，然后直接往身前一丢，抬起脚作势要踩。
    “别踩别踩！你敢踩一下，我以后就再也不让你上我的床了，憋死你！”
    “不需要。”
    高大壮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终究还是没有真的踩下去，而是往后退了一步，留出空间给沈小明变出人形。
    “……你怎么猜出来的？”两个人都是假的，这可是小说以及漫画里的经典场景。以高大壮的日常生活轨迹，绝对没可能是因为接触过这类作品才能当场识破他这一手的。
    “他们两个站在原地的时间太长了。”
    光动嘴不动手，一看就很有问题。
    “……还有吗？”
    “我能感觉到你就在附近。”
    “呃……原来问题是出在这个上面。”
    就像“沈草”刚才所说的那样，沈小明原本是打算藏在独叶草里面，远程控制两具“傀儡”替自己演一出戏的，然而他虽然比着漫画情节写好了自己的剧本，但却并没有实际排练的经验，因此还是露了破绽，被直觉敏锐的高大壮给当场找出了真身。
    “好吧，既然你通过了我的试炼，那我就按照约定，允许你向我提三个愿望。”
    沈小明用地上的独叶草做出了一根长长的法杖，头上也多了一顶草绿色的尖帽子，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一边搓下巴一边仰头看着高大壮。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然后跟我离开这里。”
    对方答应的实在太快，以至于沈小明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啊”了一声。
    于是高大壮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三个“愿望”。
    “呃……告诉你也无所谓。不过最终能不能顺利离开，还得看你的表现。”
    “无所不能的沈小明大人也有食言的时候？还是说你打算违背自己的承诺，不惜接受可怕的惩罚？”
    “在这地方哪有人能惩罚得了我……不是！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配合我了？你是谁！你把我男人弄哪去了？我警告你啊……唔！”
    后面的话被一个温柔但强势的吻堵进了唇舌之间，化为涎液吞入腹中，带起了更多的燥热与不满。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沈小明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虽然时间并不长，也没有其他的深入举动，但这对于性格偏保守的他来说，仍然可以看作是一个大的挑战了。
    ……只能说，两个彼此互有感情的人在独处的时候，总是容易不自觉地激发出来点什么。哪怕并不是在黑灯瞎火的封闭环境内部也是一样的。
    “你学坏了，你真是学坏了。”
    “都是跟你学的。”
    虽然意识已经回归到了“人类”的水平，但丧尸之王的身体可还是没法做出多么细致的表情。实际上，若不是身处这纯粹以庞大精神力所构建出来的“幻境中的幻境”里的话，他连脸红一个都办不到。
    “你还没有回应我的愿望。”
    虽然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些不符合个人风格的举动，但高大壮毕竟还是很清醒的。他既没有忘记自己来时的目标，也不会因为一时失控而放弃将它继续进行下去。
    “啊？哦哦，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吗？”
    “还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咳……”被识破了自己避重就轻的想法，沈小明轻咳一声，拉着高大壮坐了下来，靠在对方怀里开始为他讲解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想把话彻底说清楚，就得先从咱们被那个触发式陷阱拉入幻境的时候开始讲起……不用着急，这里的时间很充足，我可以一点一点地给你把每一件事情都讲得明明白白的。”
    事实上，其中有一部分的真相，还是沈小明被扯入这个世界，成为了新的幻境核心之后才弄明白的。因此他其实也很需要用这种方式，顺带着给自己梳理一下整件事情的所有经过。
    “那个陷阱其实是两段式的，第一段是将我们拉入幻境之中，第二段则是以我们中的某一个人为核心，通过从记忆里抽取细节，再加上系统的辅助补全，最终将它变成一个在规则上甚至能够以假乱真的‘伪小世界’。”
    说到这里，沈小明笑了两声，用食指戳了戳高大壮的胸口，然后又点了点自己。
    “虽然我很佩服18号在某些方面的技术，但是要想从几十个临时抽选的对象中挑选出最合适被用来充作幻境核心的人，即使以他的权限，也不是短时间之内就能做好的。”
    真正在这里面发挥了最大作用的，并不是由主神布置下的“拉人陷阱”，而是陷阱背后那看上去好像并不算起眼的“幻境”本身。
    “你还记得咱们从天元界回来时看到的银色大楼吗？当时我就觉得这东西不对劲，现在仔细一想，它原本应该是一个有缺陷的世界，后来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厉害家伙给改造了一番，这才变成了那个样子的。我最开始还以为幻境也是18号自己做出来的，结果到这里之后才发觉，原来它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其实就是从那个大楼上流出来的，是用来搭建一个小世界的，最基础的运行规则。”
    按照沈小明的猜测，那栋大楼实际上才是真正的主神系统所在，而他们以前去的那个彩虹广场，其中被广大被选者视为是“系统”本体的巨大白塔，很有可能只是18号故意做出来的一个“代理”或者“幻象”。
    说到这里，沈小明忽然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高大壮的脸。
    “……怎么了？”
    “配合啊，配合呢？你没听过人家讲故事吗？”
    “没有。”
    “就是你得配合我的节奏，时不时地给我搭句话。比如在有悬念的时候主动问一句‘为什么’，又或者是在我停顿下来的时候帮别人问‘下面呢’，类似这样的……不然我怎么往下接啊？”
    “为什么？”
    “为……你搁这说相声呢！给我好好配合！不然我不讲了！”
    “下面呢？”
    “你！那我不说了！后面的你自己猜去吧！”
    高大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用一只手按住怀里不断扭来扭去的沈小明，等到人终于消停下来之后，这才接在他刚才的话后面继续往下说。
    “我的猜测是这样的。之前你从我的身上意识到了幻境这回事，又因为我那个世界的文明已经彻底被丧尸病毒毁掉，等于也满足了‘已经消失的世界’这个前提，所以才会发现自己现在身处幻境之中，是吗？”
    他说的不太清楚，但沈小明却能听懂这里面要表达的意思，当即也点了点头，一脸夸奖地摸了一把对方的胸。
    “不错，如果幻境要完全复制一个‘实际存在的世界’，必定会因为触犯时空守序法则，引起这两个高度相似的世界发生共鸣，甚至开始出现重叠现象，那样的话等于就是平白送了一堆现成的破绽给我们。哪怕是对空间之力了解不多的被选者，也可以从频繁发生的时空异常中察觉出真实的情况，进而借机逃入那个真实存在的世界之中。”
    所以幻境才会选择他们两个作为核心寄生的“宿体”，因为他们记忆中的世界都等于是被“毁灭”了的状态，不会因为共鸣而引起重叠。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这个世界与我所出身的那个世界，还有主神空间所在的区域，并不属于同一个宇宙，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你又是怎么被这个宇宙的幻境给盯上的呢？是不是因为你在和我们分开之后又做了什么危险的事？”
    “啊……也不算危险吧，至少以一般情况下的‘危险’二字的定义来说，还差得很远呢。顶多也就是不小心吃坏了东西，然后有点肠胃不消化的程度吧。”
    以高大壮对他的熟悉，很容易就听出了沈小明的言外之意。
    “也就是说，是你自己把幻境之力吸收进体内的？是因为那个黑剑？你用它来收取幻境中的什么东西了？是绝影小队的人提到过的，其他几队的被选者？”
    “猜对了！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无论是武力还是智力，又或者是在那一方面的体力，全都非常让我满意呢！”
    沈小明假模假样地拍了拍巴掌，刚打算趁机起身，就被一只大手重新又按了回去。
    “别转移话题。继续说。”
    “嗯……后面的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些了，这玩意读取了我的记忆，然后又弄了这么一出，想要像被萝卜牵着拉磨的驴子那样，把你们困在无限循环的记忆场景之中。虽然只是两千多年的记忆，不过拼拼凑凑一下，再多困一倍的时间也没什么问题。等到你们彻底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它就可以把出口一关，让你们在里面安度晚年啦。”
    “……”
    见沈小明死活不愿意说，又是转移话题，又是含糊其辞，总之就是对关键性的那个问题避而不谈，高大壮也没了继续逼问的兴趣，干脆直接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上。
    “我们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去？”
    “别急，还得再等一等。”
    沈小明皱了皱鼻子，又鼓起脸颊冲高大壮做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明明是一张五官轮廓都不出彩，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青年面孔，却因为这番挤眉弄眼的动作，而立刻就变得鲜活生动了起来。
    就像是在一张黑白画作上忽然添加了色彩，又像是在寂静空幽的密林深处中传来的一声鸟鸣。所谓画龙点睛，锦上添花，不外如是。
    “等谁？”
    “等其他人。等那些被主神坑了很多次，但是却至今还没有放弃和它抗争下去的人。”
    高大壮忽然很想再多问一句为什么，问沈小明为什么想帮他们，问他为什么会主动参与进这场被选者与主神之间的争斗中去。
    但他没有问。
    因为理由其实并不重要。
    “你愿意陪我在这里一起等下去吗？说不定要等很久哦。”因为这个“境中境”的时间流速确实比外面要慢很多，甚至可能比梦中梦和现实的差距还要大。
    “可以。”
    “很好，你的回答充分体现了你对我的尊重。既然如此，那我就白天晚上都变成……哦错了，是立刻将时间加速到可以离开的那一刻吧！”
    上一次从幻境中离开时，因为忙着接收和整理自己的两段记忆，所以高大壮并不清楚离开幻境究竟需要做些什么，又会发生些什么情况。
    但这一次，一切都处于沈小明的有意控制之下，因此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自己所处的世界，如同破碎的镜面般分崩离析整个的过程。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体正在逐渐下坠，最终落进一个非常熟悉的身体当中。
    “各位晚上好啊，我们没有迟到吧？”
    轰！
    回答他的是一道距离不近，但听起来十分响亮的爆炸声。
    “别躺在那发愣了！醒了就赶紧起来帮忙！”
    对二人来说完全陌生的人群正在白环广场上奋力厮杀着，其中一方很显然是“活人”，因为他们的动作有快有慢，表情又惊又怒。而另一方则好像被人控制的机器一般，只会按照固定频率做出程序指令一般的动作，前后之间不仅毫无配合，甚至有时还会出现自相矛盾的情况。
    ……若非如此，那些“活人”很可能也没法顶到现在，甚至还能拉出一条防线来，将至少十倍于他们数量的“机器人”都抵挡在外。
    “没问题，马上过来！”
    沈小明高声应了一句，一个翻滚从高大壮的怀里站了起来。也不见他取出什么武器，整个人直接就这么空着两只手杀进了由活死人们组成的混乱大军当中，直朝远处那个已经被染成彩虹棒棒糖造型的七彩巨塔方向冲了过去。
    “……你们再坚持一会，等我把对面的出兵口堵住就没事啦！”
    ※※※※※※※※※※※※※※※※※※※※
    这一卷的内容有点乱，但作为第一次尝试的作品，至少我想把原计划中的东西尽量都放进去，万一以后有机会再做改动，也好知道自己该从什么方向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