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方传来一个带着杂音的声音,“最高指示!来自□□的最高指示!”众人一时惊呆,停止了战斗。
陈少文骑一辆军用摩托车,王松艳站在陈少文的背后,一只手扶在陈少文肩上,一只手举着一个高音大喇叭,“最高指示!所有□□接收来自□□的最高指示!”
大家都纷纷发誓,念了一番口号之后,王松艳大声道,“□□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众□□一时傻了,王松艳又重复了几遍,“要文斗,不要武斗!”
有个不死心的□□问道,“不武斗,怎么保护□□!”
王松艳举起一张大大的相片,“这是我和□□的合影!我刚从北京开会回来,□□他老人家过得很好,不需要你们的保护!”
感谢亲人□□,又救了素君一命。
不内斗了,就又开始斗他们。有天早上他们叫不醒王华奇,又各自踢了几脚,才发现他没声息了。当年和日寇蒋匪斗争时无比英勇的王团长,也很是风光过一阵的王部长,凭自己的力量做了一些革命工作,保护了一批同志的王华奇,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头歪在肩膀上,倚着墙角缩成一团,永远地睡着了。他的一双儿女远在新疆,过了好几年才听说这个事情。
夏天不凉快,手为什么要在裤子口袋里?素君趁人不备,将王华奇两个攥得紧紧地拳头扳了出来。拳头打不开,素君在王华奇耳边轻声道,“部长,我是素君。现在没有外人,我替你将东西交给夫人。”再去掰部长的手指头,果然就打开了。里面有几张粮票和零钱。
□□员死之前都想着要把所剩的物品“交给组织”,把自己的存款“交党费”,一个有人性的人,不拘从哪里得了一口饭,想的是也要让自己的结发妻子吃一口。
也不知道部长是怎样的心情,孤独地在黑夜里走向更深的黑暗。
燕好被放出来不久,有人说起燕好与钟师的事情。燕好于是是“破鞋”,傅之安是“搞破鞋”。反而将之前傅之安的罪行忘了。将傅之安从牢里放出来,戴着高帽子游街。因为傅之安字写得好,他的牌子还是他自己写的。用细铁丝把木牌子吊在颈子上,天长日久,铁丝就长了进去。
文斗中,傅之安还算比较吃香,经常吊着自己的木牌牌,被请去给别人的木牌牌上面写字。但是他和王素恒一样,从极度匮乏的物质条件过来,身体并不很好。
王畅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去了。楚迎被分配到劳改农场。造反派图傅之安与燕好的文笔,一派拉了一个,要他们写大字报对骂。写的时候木牌牌也不许摘下来。
先前看到那些武斗死的□□,素君便庆幸:好在畅畅下乡去了。现在又担心乡下情况怎么样。不得已,托王松艳送了封信给素文。那时候串联,坐上火车到处去也没关系,素文过去打听了过来,不敢直接见素君。杵着扁担站在路边。
原先说好,畅畅平安,就将扁担放在身子右边。要是不好,就放在身子左边。素君多往那边看了一眼,链条子打下来,“你还敢用正眼看我们的革命同志?”吓得素文赶紧走了。似乎是放在身子正前方的,是个什么意思也没法问了。
素君的胃于是也坏了,“这是大小姐做派,哪个劳动者得胃病的?”将他送到码头卸货。素君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安排的,他被调到码头到底是哪个部门批准的。只知道不但胃坏了,腰也不好了。经期的时候也不得休息,昏头昏脑扛了一个包,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血崩了,流出许多血来。以为他是流产。于是又多了一条,乱搞男女关系。
又有海外关系,又与军统特务谈过恋爱,又这么大年纪了不结婚,又是博士,如此种种,罪名太多,反而得了好处,给他单独关押一个牛棚。半夜有人摇醒他,“同志醒醒,给你吃药。”素君哪顾得上那么多,反正都是要死了,一口将药吞了。
巡夜的□□过来,那人逃了,素君手快,将药瓶藏在衣服里。□□举着手电照过来,“大半夜的,是不是与特务接头?!”素君心知这个罪名认不得,忙道,“是来□□我的!”
□□先是大笑,“果然是破鞋,才会有人□□。”忽然兴起,仔细打量素君的脸。素君忙抓了一把牛粪到脸上,那□□骂了句,“扫兴”,转身不知道去哪里发泄去了。
素君借着月光,偷偷看那个药瓶。竟然是当年他送给黄蜜的那瓶,瓶子上印着英文,上面还有他亲手写的用法与用量。那个人来给自己送药,莫非黄蜜的力量还在?只是此时敌我不分,素君早不管那些了。
那药其实只是阿莫西林,素君便没有吃。他的胃还在其次,身上许多被打的地方发了炎,素君打开胶囊,把药粉涂在患处。
第二日便发了高烧。□□们见他快要死了,难得没有叫他上工。在多人间牛棚点了几个人出去。素君昏昏沉沉到了中午,有两个□□手拉手跑过来,素君靠着栏杆坐在地上,心想,大概我的死期来了。
哪知那两人各拿一块湿毛巾往素君身上擦,还是用酒精打湿的。其中一个说道,“素君姐姐,我们从学红诊所薛医生那里来。他让我们这样给你降温。他说等没有人了他马上来看你。”另一个拿出一片退烧药,喂素君吃了。
素君混沌着眼眸,认出是那两个护士。“我们偷了□□的衣服,特意来找你的。”素君哑着嗓子“啊”了几声,他猜到那衣服是从死□□身上扒下来的。“你发烧是因为伤口的药粉起效果了,我们给你降降温,你吃点东西就好了。我妹妹给你买去了。”他也没有问药粉是哪里来的。
那个妹妹端了一碗粉过来,“素君姐姐,你吃点东西会好一些。”听到有人来了,“素君姐姐,我们先走了。我怕我们被发现了,反而连累你。”手拉手从牛棚后面跑了。素君想要谢他们,连“啊”都啊不出了。
素君以为自己死了,他看见李景仁向他走过来。心里想道,原来我找了你这么久,你早就死了。李景仁还穿着在长沙站时候的衣服。他一点也没有变老。他还是原先那个矫健的青年军官。
素君倚坐在地上,衣服上还沾着牛粪。大概等我死了,又会是干净的模样罢。只是我老了这么多。好在等投胎转世了,我们又还是一样大。想到李景仁的魂灵在这世间飘飘荡荡等了他这么久,心里一疼,想要站起来拥抱他,手上实在没有力气。连坐也坐不稳。
李景仁端起地上的粉喂他。素君想道,真好,要死了,还能吃他喂我的粉。里面竟然藏了几块牛肉!素君并不是爱吃肉的,只是也有许久没吃牛肉了。
他却来不及想牛肉,只想,要是投胎之后忘了他怎么办?或许他们两人的相聚,只能从他的濒死,一直到奈何桥边了。
他最后想到的一句话是,谁说纵使相逢应不识?我这个样子,他都能认出我来。又吃了好几口牛肉粉。
醒来的时候在王松艳的院子里,贺母在照顾他。见他醒了,贺母揉着眼角道,“你真是命大,薛医生说再迟去一刻钟,你就救不回来了。”救回来做什么,救回来就见不到他了。素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四下看了一圈。他不在。
贺星寒听说素君醒了,端了一碗不知道什么糊糊来给他吃,“还好是渔夫路过,把你送到诊所。他一向架子大,别人都奈何不了他。”要是别人,就也死了。
素君喝了水,又养了一阵子,终于能说话了。一开口便是,“我见到李景仁了。”贺母听王松艳说过素君的事,拍着心口道,“还好是将你救过来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扑过来,“你见到李景仁了?我也说我见到钟师了,可他们都不信我——钟师你看,素君也被救过来了——”素君听到“钟师”,才认出这是燕好。
素君后来问贺星寒,贺星寒只道,“这大概是你太思念他了罢。他救过你许多次,你心底最期待的是他,因此濒死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幻想。”
素君道,“后来君好也说,不是吃了那半碗粉,我也救不回来。难道是我自己吃的?”贺星寒道,“或许是哪个路人经过,喂你吃了罢。”
王松艳又打听到消息,陶颖之也不好了,在集体劳教。最后商议派高铁行去救他。反正乱,先救出来再说。高铁行一口就应承了,当晚便出发。现在这些人说的话他全都听。高铁行找到了颖之的牛棚,旁边只有一个□□站岗。为了救颖之出来,不得不现身。果然那□□问道,“什么人?”高铁行笑道,“我是一个兵。”那个□□又问,“从哪里来?”高铁行说,“来自老百姓。”
□□再问,“做什么去?”高铁行道,“打倒日本侵略者,消灭蒋匪军。”那□□听了,虽然对不上口号,也说不出不好的来。高铁行遂说道,“来自上级的指示,要将他带出去接受审判。”轻轻松松便通过了。
王松艳将陶颖之安排在和素君一张床上。颖之身体康健,就是情绪不好兼营养不良。素君也不敢问,心知贺贲大约是不测了。高铁行放下颖之,一个人往河西那边去了。众人看着他的背影,也都不敢说什么。
颖之将一个本子交给贺星寒,“是素之近年整理的教学笔记,与一些研究成果。他平生最宝贝这个。最后他拼了命保护我,我总算是替他保住了。”
燕好见又来了新伙伴,笑吟吟地拉着颖之,“颖之,这是钟师。钟师,这是颖之。”颖之看着燕好身边的空气,扭头瞥了素君一眼。素君拍拍他的肩,“钟师是我们站里的同志,你也见过的。”
照王松艳的说法,是将这些人“集体管理,批判学习”。有人要想说他,他就叉着腰骂道,“我当年被资本家剥削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当年组织妇女识字班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当年和□□一起与国民党做斗争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去北京开会,接受□□接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的革命经验难道不比你丰富?”那张他与□□的“合影”贴在他们家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俨然是这一大家子人的保护神。其实他在那张相片上,只露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点点。但那相片最正中的伟人头像散发着无数金光,将他们所有人都聚在自己的保护之下。
一整年都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春节也没有什么可过的。素君许久没有和秦源盼联系了,只听到有人说海峰被下放到一个叫蜈蚣岭的地方。王松艳救火繁忙,燕好疯疯癫癫,只有贺星寒和颖之,死命拉着素君,“你能上哪里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