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上楼来,见畅畅剥了一小碟子花生,“妈妈吃,姑姑吃。”
    若人性一直美好至斯,人生在世又岂会觉得孤独?素君一边吃,一边看墙上挂着的相片,有素君和李景仁的,有素君和月亭的,有素君和钱家兄妹的,有素君小时候一家四口的,有素恒楚迎畅畅这一家三口的——论起来也是个大家庭。一边吃,一边就想起过去的事来。
    想他们了。
    后来素君接到李如意的信,说胡校长记得有个叫“陆仁”的地下d来找过他,商量保护国宝的事情。亦不知道“陆仁”是否为化名。问有没有相片,好请校长看看。素君这里还有一张李景仁的相片,寄挂号信去北京。还没有等到李如意的回信,听说胡校长被pd,被cj,相片也失落了。
    后来听说胡校长死了。
    贺星寒也是r派,傅之安自身快要不保了,还去找王松艳。“星寒是个好同志,当年为地下d传递了不少消息,也保护了许多学生。如今只有你出身好,要是你能够帮他说说话……”
    贺星寒被撤销了教授的职务,单位分的房子也住不了了,带着他母亲,抱着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东西,呆站在路边。王松艳生了豪气,“跟我走,住到我家去,看谁敢欺负你!”贺星寒正要推辞,贺母却一眼看中王松艳,拉着他不放手。
    贺星寒生怕给王松艳惹麻烦,“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谁都说不好明天怎样,你收留我,未免太冒险了。”王松艳道,“原先你们去识字班教课的时候不怕冒险,我现在为什么要怕冒险?”他自问自己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妇女主任,为gm冲锋在前,谁敢说他不好?
    有人打听王松艳,“住在你家的,是个什么人?”王松艳只道,“是我先生。”王母听到了,喜不自胜,拉着贺星寒的手,“我才不管什么l派r派,我只怕你是个读书人,看不上我们家艳儿怎么办?”
    贺星寒忙自谦道,“怎么敢?我如今是丧家之犬,多亏了王主任收留。王主任才是人中之龙,只有他看不上别人,哪有别人看不上他的。”
    贺星寒虽是教授出身,做事情也勤快,洗衣服,做藕煤,都不在话下。尤其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别人看他画椭圆的时候,钉两个钉子套一个线圈便成了,惊道,“果然还是要读过书的人才会做事!”王松艳晚上悄悄问贺星寒,“那个椭圆是怎么画的?”贺星寒拿树枝在地下给他讲,他仍是听不懂。
    在院子里洗完头,洗完就要出去。贺星寒拦住他,“头还湿着,去哪里?”
    “外面太阳大,一会子晒干了。我去街道开会。”
    贺星寒将一块干毛巾搭在王松艳头上,“这样干得快,且不会受凉。”王松艳只不信,到了街道,果真都干了。忙向其他妇女同志炫耀,“这是贺先生说的,果然有知识就是不一样。”
    有人提醒他,“他现在是r派。”
    王松艳只满不在乎,“mzx说了,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知识无所谓jj立场,用在我们gmz身上,就是gm的。”
    成天“我们家先生”说多了,就该办喜事了。王松艳忽然不自信了,“你瞧上我哪一点?”
    贺星寒道,“我喜欢松儿,不是我要喜欢你,是你让我喜欢你。我看见你,不是我要看见你,是你要我看见你。”王松艳怕了他又来讲光路图,只得转移话题,“怎么别人叫我艳儿,或者艳妹妹,艳姐姐,就你叫我松儿。”
    贺星寒道,“我原先教过的学生里,叫某艳,某某燕的,不知凡几。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叫松儿的,只有你一个。”
    王松艳“哦”了一声,“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叫别人的字。比如傅先生,就叫薛记者叫君婉。可是我听见薛医生和薛伯伯又是叫好好的。到底该怎么叫呢?”
    贺星寒只道,“通常是叫字,特别亲密的才会叫名。有个词叫作直呼其名,是不礼貌的意思。而亲密的人,便不需要那么礼貌了。傅先生是因为他特别守礼罢。”
    王松艳道,“贺先生的字是什么,我以后也叫贺先生的字。”
    好在天黑,王松艳没看到贺星寒脸红了,“我的字是倚松——”
    是相敬如宾,还是直呼其名?半生相随,不患意难平。
    燕好和傅之安的儿子就叫意平,性格像傅之安,温柔沉静。贺星寒与王松艳的女儿叫作宴松。燕婉和燕好去看王松艳,“叫这个名字,不是成我们妹妹了?”燕婉的女儿叫陈咏平,倒是和意平一辈的。在几个孩子中只比王畅小,性格像陈少文,坚毅刚讷。从小在诊所长大,早就发愿要当医生,大人在旁边说话,他只盯着王松艳身上连着的仪器看。忽然蹦出来一句,“王阿姨心率有点低。”那时候他才七岁。
    只有素君仍是孤家寡人一个,楚迎也没有再找,“我们两个人作伴也并不孤独。”他出身虽然不如王松艳,实在太会做人做事,工作倒是一直很好。
    当然后来也好不了了,分配到农场去。素君带畅畅过了几个月,自身难保,将畅畅托付到他伯父家去。
    倒是红兵运气好,因为名字好,出身又好——素恒是为了gm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前辈,与素君的美d国主义博士正好抵消,便只剩了个三代贫农。在他们工厂的g委会很说得上话。表面上与素君划清界限,私底下保证了一定保护好畅畅。
    这是黄蜜所谓人人有权的最zy的年代,他们都有枪。
    高铁行早就被保卫科开除,又回到岳麓书院看门。
    xn上天山的时候,海师长在长沙搞过几场联谊,许多不想去xj的女学生都在海师长的队伍里找了对象。当时负责这个事情的人记恨海师长坏他的功劳,一朝得势了便来害他。等于趁乱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素君不与人结怨的,但他历史不清楚。又爱做一些打扮——因为他是为了李景仁会回来时刻在stand by的。又怕李景仁回来时他已经老了,对保持色相上最留心。都骂他是小beqy,便也让他扫厕所。住牛棚里,每天早上集合培训,天不亮就要上工,还要清洁粪池。“小zbzy大小姐,让他尝尝gn阶级的味道。”素君想说gn阶级的味道也应该清新可人,不该是大粪的味道。还没有张口,被一个耳光打过来,“让他趾高气昂看不起人,博士有什么了不起?”
    博士从来没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他凭借着博士看不起你,只是你自己自卑。
    “长沙和平jf的时候,你在军统战外面哭谁?”素君忙道,“是哭我们的战友同志!”他知道有些帽子不能戴,戴了只有死路一条。他还有dxd的一条身份,没了这个身份就是死。忽然又有点替刘芳如庆幸:要是他那个时候没有逃走,现在不知道要受什么折磨。
    王华奇出来作证,“当场确实找到不少gmtz的尸体。他们被关在监室里没有逃出来。”王华奇也被夺了权,此时和素君一起扫厕所。六十多岁的人,都已经退休了,又被揪回来d。
    几个hwb看着他们,厕所里有换下的卫生巾,不给他手套,让他用手去捡,“你夏天还戴手套,这种zbzy官小姐的作风要改!”夏天戴手套是怕晒,李景仁不止一次赞过他皮肤细嫩好看。夏天戴不戴手套,怕不怕晒,又与掏厕所戴不戴手套什么关系?可是“lsqzx都与掏粪工握手,你们算什么?”自己嫌妇女的月事肮脏,故意当作惩罚派他们去做,素君强烈要求给部长配手套的时候,又说,“这是歧视妇女的行为!”
    恨透了素君,将他关单间,强制劳动,一定要弄死他才罢休。素君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人。
    赤手捡了卫生巾,不让他们洗手就吃饭,素君要在身上擦一擦,“这是以孙zs先生命名的中山装,玷污中山装就是玷污gm前辈!”现在又嫌gn的味道脏了。
    实在吃不下,“你们这是摆态度给谁看?不服气革命的教育是不是?”
    燕好来看他们,身上还带着伤,“他们打之安,我拦了一下。”
    素君道,“你自己也不好,就不要来看我们了。被人抓到把柄怎么办,老傅还要靠你。”燕好从怀里拿出一个煮鸡蛋,“我姐姐托我送过来的。小心不要给别人看到。”匆匆走了。他们几个中只有燕婉还好一点。没几天,素君听说燕好因为在关于wd的报道中隐隐有批判之意,被抓进了hwb的监狱。素君隐隐觉得不妥:傅之安在哪里,他怎么没管住燕好?
    素君将鸡蛋在手中握了半天,还是让给了王华奇。骗他说,“来例假不能吃鸡蛋。”
    他自己都快饿死了,吃不吃这颗鸡蛋救不了他的命。因为表现不好,素君被安排在开饭的时候洗拖把,洗回来连碗底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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