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在病床上醒来,燕婉在旁边陪床。素君一动,他便醒了,“想吃什么,谦武出去买了油条。”
素君道,“谢谢你,薛医生。”
吃早饭时见大家都在,心下感激,“你们这样照顾我,倒教我不好意思了。尤其是楚迎,还要你来安慰我。”
楚迎道,“我们是一家人,不说这些客套话。”
素君道,“我昨晚昏昏沉沉间也想了想,上面压了下去,我们便不提了。我也只想将畅畅好好养大。”
傅之安点头道,“那便听你们的。”心想等燕好这一胎下来,畅畅也算又多了兄弟姐妹了。
素君这才发现燕好没有在,问道,“君婉呢。”傅之安道,“他精神不太好,爸爸在家里照顾他。”
“是不是因为土改的文章是他写的——”
傅之安忙道,“也不全是。原先钟科长和妈妈出事之后,他就很抑郁了一阵子。因忙于工作才没有显露,也是受了更多压力。解放后虽然渐渐好些了,还是受不得刺激。”土改,援疆,一件件的事情,燕好早就受不住了。只是他不敢说。傅之安也是个谨慎的人,虽然常拿道理去宽慰他,毕竟没有个宣泄的口子。
素君那时候还不知道“抑郁症”,只道,“若是depression就麻烦了。”他自己也是depression,错过一趟公交车,眼泪就会在眼眶里打转,觉得生活多艰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他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按照从小王斯明教他们兄妹的,做个善良正直的人。他对生活也有着旧式团圆结局的祈盼,认为大捷之后班师回朝,就该是解甲归田,过着平庸而舒适的日子。在乡里有名望,朝中或有余脉,十几年后孩子们又出来做事,历经一番艰难又再告老还乡,这样循环往复地活下去。总之大乱之后要有安宁。他却是有安宁,只是失去了一些人。燕好失去的人不比他的少,燕好自己对着事业还有一番他的认识,因此绝望的信念更大。
素君又看了傅之安一眼:燕好还有傅之安,还会有孩子。他会再有个完整的家庭,他会好的。遂又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去了。
素恒的追悼会老家的堂兄素文也来了,带着他十五岁的大儿子。畅畅捧着遗像的时候那孩子扶着他。王素恒的墓在王斯明聂源咏的衣冠冢旁,填好墓素文带着孩子说要回去。他前一天晚上才到的,在素恒家打地铺。楚迎以为他忌讳素恒睡过的床,其实素文是嫌自己身上脏,虽然是洗了澡才来的,走半天路又出了一身汗。
就在素恒的墓旁,楚迎低声问素君,“组织照顾学长,说可以安排一个亲属的工作,不知道兵兵现在有工作没有。”
素君和素文一说,素文忙推辞,“在乡下好好的,就是来送送你哥,不是来要工作的。”
素君道,“农村里现在怎么样,我是不敢指望了——当工人或许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就当是保护这个孩子罢。”
素文的父亲原先就很听王斯明的话,素文隐隐也觉得“二叔这家人有文化”,并不质疑素君所说的。王红兵正是少年心性,可以在城里当工人自己也开心。便让他暂时在楚迎这里住下。给素文收拾了一包素恒的衣服带走,“大哥不忌讳罢?”
素文只道,“不忌讳。”看畅畅一直看楚迎与素君收拾衣柜,问道,“畅畅长大了给他穿罢。”
楚迎道,“等畅畅长大还要好久呢。”
畅畅眼看着他们将素恒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知道他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红兵进了印刷厂当工人,住到宿舍里去。素君他们又替他置办了一应生活用具,要他每周来家里吃一次饭,“畅畅同辈的亲人里只有你一个熟的,你就当陪他玩。”
素君搬出公安局宿舍,和楚迎与畅畅住。素君心想,楚迎总是要再结婚的,他现在推辞不过,等楚迎要结婚了,他再搬出来。他们商量好,素君当严父,楚迎当慈母。一来因为楚迎当惯了慈母,二来楚迎虽然是畅畅妈妈,素君才与畅畅有血缘之亲,楚迎要教训畅畅,说出去不好听,也怕畅畅心里更压抑。
强颜欢笑,心里总有一块大石头。石头越长越大,积压着他的肺,要不能呼吸了。拿着那两本书,装了一个袋子,去找傅之安。燕好披着衣服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热水,“我病了,你也不来看看。”素君原本想来,傅之安说怕燕好见了他又想起素恒的事,劝住了。也是这些天燕好精神好些了。
素君仍不敢将书的事告诉燕好,只给了傅之安,“我哥哥的一些遗物,像是你们工作上的。”
燕好叹道,“我时常觉得,王主编是替我去死的——”傅之安扶住了燕好,“那你得为了他好好活着。”燕好轻轻点了点头。看那模样,竟然像是燕好已经寻过一次死了。
他们家的墙上,还挂着那年冬天,在长沙站里面,钟师和燕好的合照。
天黑了,燕好吃了安眠药睡下,傅之安送素君回去。傅之安叹道,“答应了我不死。我怕我留不住他,还好有个孩子。”素君低头道,“我不该来。”他知道有些人觉得活着太苦,死了才是解脱,那些想方设法让人不死的人才是强人所难。只是这等体会,那些在生活中找得到乐趣的人无法理解,他于是也就不说。
傅之安道,“以我与你哥哥的情谊,我该把你当亲妹妹。我知道你如今信心也有动摇,请你想想我们与国民党做斗争的时候,我们有这么多的好同志,我们有这样英明的好领导,我们的事业也必将有个光明的前途。”说得好像只是哥哥对妹妹许诺嫁妆。傅之安那样对什么都淡淡的人,竟然唯独对共产主义念念不忘。
回来的时候拆那个袋子,除了书之外还有一张纸,“书是黄蜜留给我的,千万不要给君婉看到。哥哥看过之后开始写他的报告,我不是想害傅先生,只是不知道将书托付给谁。最好的办法是傅先生阅过即毁。”
傅之安连夜看完了,一把火烧掉,从厕所冲走。第二天早上燕好醒来问他,只说是“很久之前的东西,是在延安和一些女孩子的通信,怕被月亭看到,说成是我的。”当时没有想到月亭这样就死了。
燕好只“哦”了一声,并没有问“那你在延安的时候有没有和别的女孩子的信?”
李如意特意请了假来长沙看素君,“那张通行证你学长帮忙看了,盖的胡校长的私章。他还请教过几个专家,都说应该没有看错。”素君笑道,“我学长,我哪个学长?”
李如意也不扭捏,郑重谢过素君,“多谢你替我做这个媒。”素君忙道,“这可算不得做媒!我听说给人做媒的,若是没有收谢媒礼,自己便会婚姻不顺。”
李如意道,“原来是想骗吃骗喝,连封建迷信都搞上了。”
素君道,“不要你用别的谢我。你再帮我个大忙,我感激不尽。”
李如意笑道,“我知道是什么忙。我给胡校长写了信,正等他的回信。我猜如果与李景仁的身份有关,或许有关涉密内容,不放心让别人去问。”
素君道,“要是见了校长,也替我向校长问好。”又道,“湖南特产带一些过去,校长是攸县人,只怕有些是在北京吃不到的,他也想。”这才问到剑辉学长,“学长还好不好,这阵子工作忙罢。”不忙也不会一张通行证看了这么久。
李如意道,“忙是不忙,就是累了些。故宫女同志少,女厕所被造访次数也少。”
素君疑道,“故宫的女厕所也贴了书画?”
李如意道,“你学长扫厕所去了。他入党不积极,我教育过他许多次,他不听。现在便让他在劳动中成长罢。”
素君道,“学长是读书人,只怕有读书人的脾气,现在又不得志,倒真是辛苦你了。有什么办法没有?”
李如意道,“也还好我是老革命,写了不知道多少保证书说要教育好他。不然他现在哪还能在北京,去劳改农场也说不定。”
素君笑道,“你真是保护神。当年留彭素英,现在留学长。”
李如意叹道,“还不是没有留住——白吃了我那么多东西。但愿这一个我留得住罢。”
素君不知道海师长算不算□□,一天给秦源盼打电话的时候忽然问道,“姨夫被划作□□了没有?”秦源盼一愣,“你听谁说的?”素君忙道,“我不是听了谁说。我是担心姨夫,又怕你怕我担心不告诉我。”秦源盼这才松一口气,“他们军被反了好几个,听说名额是够了。”
海峰听见秦源盼在说他,接过话筒,“素素啊,不要担心你姨夫。江西是产粮大省,我们部队屯田的出产在全军都是数得上的,你姨夫一时不会倒。”
素君听了更担心,“姨夫千万要留意,等不闹饥荒了怎么办?秦姨又长得好,只怕招人妒忌。”想说“你历史不干净”,这世人皆知,倒不用他提醒。
挂了电话,秦源盼道,“像刚才的话你便不该说,好像留着你是为了种地?好像你还盼着闹饥荒?虽然那边是素素,有人经过他后面,听到了怎么办?电话串线了怎么办?咱们被监听了怎么办?”海峰快六十岁的人了,被老婆骂起来,一句话不敢还嘴。
素君也差点被划作□□,燕好写了关于他潜伏时期的长篇报道,颖之编成花鼓戏,在文工团演,又传给了花鼓戏院,说是“以革命战士王素君同志为原型”创作的。素君还被请到中小学去给孩子们上“思想政治教育课”,傅之安与贺贲等很教了他一些革命式的口号,骗得小孩子们把他直当做了英雄,算是躲过了这一风波。
粮食虽然比原先紧张,不至于挨饿。副食不用想,好在王畅从来不想东西吃。一天,同事说有人找素君,素君跑出去一看,红兵挑着一个担子等在门口,旁边站着素文。
红兵放下担子,“爸爸说从乡下带了些土产过来——”素君心道,怕是来打饥荒的,我虽然没钱,饭还是能请他们吃一顿。正好要下班了,素君拿了包,随手给家里去了电话,再要带素文去对面的小馆子。素文忙摆手道,“先将东西送到你家里去。”
楚迎带着畅畅在家里吃饭,见素君回来,奇道,“不是说不回来吃饭?”见了素文,笑道,“原来是大哥来了,却是我听错了。”要畅畅去添碗筷,“我再做两个菜。”
素文将担子在屋内放下,关上门,轻声道,“我不吃饭,还要趁下午赶回去。晚了天黑了。”招呼畅畅过来,“你大伯伯给你带好吃的了。”将担子上的灰布掀开,原来一担是花生,一担是红薯。花生担子上面还有一个小箩,里面装了几十个土鸡蛋,个个都小小的。
“我爹说怕你们在城里,吃不饱,让我挑了这些东西送过来。现在时节不好,怕你饿到,特意让我告诉你,你要是在城里吃不饱了,就捎个信回来。”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这是我们村公所的电话,你打个电话来,我们给你送过来也是一样的。”
不说素君楚迎,便是畅畅听了,心里也麻麻的。素君红着眼眶,“我们都还吃得饱……明天问问有没有车回去,将东西也都带回去罢。”楚迎走过来探了探花生,个个粒大饱满,“这是留待明年做种用的罢,我们怎么能吃。平时兵兵回家总要给我们背一袋子土产,我们怎么好意思!”
素君将素文拉到桌边,“你看我们吃得也不差,日子虽然艰难,我们也都还吃得饱……”他窘迫得词穷了,他竟然还有亲人!
素文道,“我爹要我一定送过来。他说二叔当教授的时候,往家里寄了不少钱,有许多还是二婶的私房。要不是二叔二婶,我们叔伯几家都饿死了,哪里轮得到今天。先前怕二叔推辞,没有告诉二叔就在乡下置了地,后来差点害了素恒。”素文一时不好再说,楚迎倒是豁达,“可不是还是死了。”
拿了一个筐,捡了几个红薯出来,“我们尝尝红薯便好。花生是做种的,我们不能拿。鸡蛋也拿回去给孩子吃。”
推来让去,素文又捡了半筐红薯出来,死活不肯把鸡蛋带回去。楚迎将素君拉到一边,“我去扯些布,买些灯油。”畅畅禁不住素文的哄骗,抓了一把花生,在桌子边剥着吃。
素文不住地谢素君,“你们让兵兵来当工人,现在真的就无产阶级最光荣了。”
素君这下真正把素文当作亲人了,只道,“等兵兵落了户口,再让弟弟妹妹们过来也方便。”又问素文老家还有些什么事情,堂兄妹们都怎么样,堂侄女侄子们怎么样,读书还是在工作,还是想当兵。素文不愿意麻烦素君,只将一些大略说了,素君一一记下,事后又帮他二叔家的一个侄子办了入伍,给素文的一个女儿介绍了对象。皆是后话了。
楚迎扯了些深浅不一的细布回来,“做衣服,或者做床单被褥都好。”素文忙推辞,楚迎道,“我们家两个要上班,一个要上学,哪有时间做衣服。买衣服有另外的票,这些布票等于是浪费了,又不许卖。”其实他们偷偷卖了好多了。
“还有两个饼,二哥路上走累了吃。”装在油纸包里,用线穿了,给素文挂在颈上。“这怎么好意思,我是送吃的来的,倒拿了这么多东西回去。”
素君笑道,“要是在美国,你帮我们带走这些用不了的东西,我们还要另付你钱。”
素文忙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
楚迎还又买了一些灯芯糕等,皆放在担子里。
畅畅也有样学样,将自己的课外书装了两个书包,“给弟弟妹妹看。”
素文便以装不下为由,将红薯和花生都倒了出来。红兵全都用楚迎家的簸箕装了。楚迎和素君扶着担子送素文下楼,仍在劝道,“家里有地方住,大哥多留几天。周末兵兵一起陪你去韶山□□故居看看。”
素文生怕再留下去,二人要将家里搬空了,只道,“还有农活要干。”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