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秉慧挽着钱宪,身边立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码头风大,那孩子颈上系着一条围巾,还是秦源盼送给钱母的。薄薄的晨雾之中,一艘小船悠悠地荡过来,像他们念大学的时候,周一早晨在湘江东岸等船。包里放着父母给他们带的零食,通常还会有当日的中饭。
那船渐渐驶近,钱宪只觉得眼前的雾气更重了。他仍然是以前风流俊朗的模样,只是没有穿军装。前一晚秉慧特意将他的胡子刮去,说是怕钱父钱母见到了不认得。一晚上的焦虑,又长出来不少,青青黑黑地挂在下巴上。
钱宪想要迎过去,被卫兵拦住,“钱局长稍安勿躁,这里只许出,不许进。”
钱宪想起他小时候第一天去学校。放学的时候,钱父钱母都是这样相搀扶着,站在栏杆外等他出来。那时候父母还那样年轻。妹妹在母亲手上只有一点点大。
小船靠岸,舱里钻出来一个人,意气风发地立在船头,却是刘芳如。钱宪身子一紧,往前跨了一步,一只手往大衣里伸,一只手将秉慧与钱晖拉到身后。秉慧抱起钱晖,贴在钱宪背上,手中也多了一把精致小巧的□□。是钱宪给他攒的。
刘芳如轻轻跃上岸,笑道,“钱科长,看我把谁帮你带过来了?”他对钱宪还是以前在长沙站时候的称呼。
小黄同志与钱父一边一个,搀扶着钱母,也上了岸。钱母的眼睛被哭坏了,仍一眼就认出了钱宪,举着小包袱颤颤巍巍迎过去,“宪宪,妈妈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蜜桔。”
钱宪摘下帽子,双膝跪倒在地,哭道,“父亲、母亲,儿子不孝。”重重磕了下去。秉慧拉着曾晖也跪下,教他道,“快喊奶奶爷爷。”
后来曾昀讲给素君他们听,“大哥那时候一下子多了一个爷爷,一个奶奶,分不清了。妈妈又要他把阿公喊‘爷爷’,他只好喊爷爷为‘曾爷爷’,被阿公追着打了好久。”后来他们做了协商,曾父曾母因为喊惯了,还是爷爷奶奶。钱父钱母就是阿公阿婆。
其实在钱宪老家,湖南的某个小镇上,叫奶奶正是“阿婆”。
素君赶到祥记茶楼的时候,刘芳如他们已经抓捕风洞去了,杯子里的水都还是热的。素君又等了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只知道风洞他们平安了。
素君想,也许李景仁在某个地方正看着他罢。也许就在广州。素君特意去了百货商场,公园,电影院,去那些人多的地方。如果李景仁夹杂在这些人中间,他能看到他。
又或者不是李景仁,刘芳如那里有什么消息,哪怕是李景仁结婚的消息,他都想听到。
只有一周假期,素君急匆匆回了长沙。去的时候四个,回的时候只剩了他一个。广州那边的同志帮他处理了善后,也感谢了他的帮助。
回公安局,吴主任要他先去君好诊所,说燕婉找他。
陈少文退伍后在附近一家兵工厂当副厂长,燕好他们周末也都回诊所。那里地方大,又清静,俨然是他们的一个小基地。
李景仁的事情按下去,土改的事情又浮上来。那个小院子于素君是温暖的,总之不论这个天地变成怎样,他有一个小院子是温暖的,有哥哥,有亲人。
远远的,素君仿佛听到畅畅的声音,拿出一包盲公饼,“畅畅,看姑妈给你买了什么?”进了院子,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畅畅呆呆坐在楚迎身前的小板凳上,手上扣着一个黑袖标。所有人围在一起。海师长和秦源盼也从江西赶了过来。唯独素恒不在。
秦源盼见素君来了,起身将素君拉到一边,“你哥哥他生了急病,没有撑过几天便……你当心点哭,千万别刺激到畅畅。”王畅刚被抱过来的时候秦源盼便见了,那时候便觉得这孩子心思深。
素君犹不相信,“哥哥身体虽然都不太好,也不至于就——他现在在哪里?”
陈少文与海师长一边一个按住他,秦源盼低声道,“因为病得急,怕传染。没有停灵便烧化了,如今已经下葬了。”
素君反而安下心来:哪里有这样的事?定是哥哥接了不知道哪里的任务,假死脱身去了。这样也好,不至于耽误楚迎,他还可以再嫁。
海师长随驻军在九江,当天便要乘车回去。秦源盼道,“我多陪素素几天,许多年没见他了。”素君心道,对外也是要做这么个样子。
晚上,秦源盼带着畅畅守在院子里,素君与傅之安、燕婉夫妇,及楚迎,共五个人在书房说话。素君笑道,“现在好啦,没有外人看得到,不用做出悲伤的样子。畅畅知道不知道,看他一下午不说话,我真是心疼。”他是畅畅的亲姑姑,天生便爱护这个孩子,为了畅畅曾冒着危险去找过素恒。当年也是他将畅畅从玉花手上接过来的,这些年都在一个城市,走动频繁,只有更疼畅畅的。
傅之安道,“素君,我们没有骗你。你哥哥他是真的……”
素君只仍不信,笑道,“好好的,这怎么会?他是去哪里出任务了?”
几人面面相觑,以为素君就此疯了。只有楚迎,哀哀道,“他如果真是改头换面去做地下工作了,你何至于这样高兴?”
素君只是摇头,喃喃道,“怎么……怎么会……你让秦姨带着畅畅在外面,不是有事要同我说?哥哥他……”
“我们是还有别的事情要与你商量……”素君再听不进去一个字,那是他亲生的哥哥,从小就照顾他。结婚后,在家里空出一间房专门给他。他们是彼此相依为命的亲人。如果素恒也不在了,这世上当真一个会照顾他的人都没有了。
素君张大了嘴,痛眯着眼,佝偻着腰,身子架在燕婉身上。他哭不出一点声音来,嗓子也好像说不了话,空空地“啊”嗓子,只能一下一下拍打椅背:这是为什么?
燕婉劝道,“你哥哥去得,并没有痛苦——你还有你侄子要照顾……”素君猛地弹起来,看着楚迎。楚迎才三十岁不到,看着已经像是守了十几年寡的人,“认命罢,素君。”
陈少文给素君到了一杯热茶,燕婉轻轻揉捏素君手上的穴位,好让他清醒一点。傅之安换了一条手帕给素君擦眼泪。楚迎靠在椅背上,“畅畅还小,不懂事。我们两个是他唯一的亲人。我想问问你,有着什么打算?”
素君心里只想,烧都烧了,又来问我什么打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傅之安道,“你哥哥的事,倒还怪我。那天黄蜜和你说话,我在隔壁听到。”陈少文道,“就是你第二次抓黄蜜那次。我们都听到了。”
傅之安道,“我去和素恒讨论,他说他也正有这些担忧。过了几日,拿出一篇文章我看。我说那文章是要枪毙的,抢过来烧了。”
楚迎道,“我有几日见他每天写文章到很晚,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个人的一些随笔。并交给我一个袋子,说要是文章不能发,就给之安看看。我当时还笑他,向来只看他给别人做编辑,从没见他自己写过——”
傅之安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绕几圈松了袋子上的封口,拿出薄薄一叠纸,“就是这个。他写了三份,一份被我烧了,一份在这里。”
素君接过来,随意看了几眼,无非是关于民主的实行与民权要如何与国情适应的,末尾附了一份土改调查报告,没有署名。他看不到文章的内容,只看得到那遣词造句之间的性格,那便是素恒。王素恒因为工作原因,文章写得不多。如今一写出来,正如他的为人,热血、刚直,要了他的命。
傅之安道,“我当时没有拉住他,又没有告诉小楚——如果你要替素恒平反,我来替你做。”素恒是他几十年的老战友了,彼此心意最通,他是最替素恒叫屈的一个,“他一心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个……”想起原先一起工作的时候,在延安的窑洞里一起赶稿子,在战火中转移时两个人一起拉大部队的后腿,在岳麓山上的那栋二层小楼上安排工作……当时想过自己会死在敌军的炮弹之下,或者特务的暗杀之下。新中国成立后,都说“还能为人民服务三十年”。傅之安摘下眼镜,一只手紧紧按住眼睛。
陈少文道,“我却以为,组织上看了王主编的文章,他们的手段即是态度。与其想怎样替王主编平反,不如先担心会不会祸及妻子。原话是黄蜜说的,可惜他死了,但我可以出来替你作证。至于土改报告,就说也是黄蜜写的。”
素君看向燕婉,燕婉道,“是胃溃疡大出血,没有救过来。”他刚才忘了,这世上能够照顾他的,原还有一个黄蜜。
素君又看向楚迎,楚迎道,“谦武的意思我知道。我虽然也不忍心让学长就这样……但组织的意思如此坚决,我恐怕……”楚迎轻轻摇了摇头,又道,“我现在只想将畅畅好好养大——”
众人都看向素君,素君张了张嘴,只觉得眼前的面孔渐渐模糊,眼睛一翻,竟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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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新中国冲鸭马上要大结局了,作者另外还有几部已经完结的小说,请小天使们移步作者专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