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见部长办公室的守卫比上次严格,心下忐忑,心想道,你就当他已经死了,他们说什么你都不怕了!将李景仁的死状,他的追悼会及葬礼等全部想了一遍,心道,无非也是这样。这才敲门。
王华奇给他开门,有个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除他们三个外,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请素君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素君同志,你立了大功,值得嘉奖。这位是风洞同志。”
素君道,“原来是我没认出自己人——不做地下工作好多年,都生疏了。”
王华奇道,“这说明他隐藏得好,不是你的问题。”
风洞道,“也说明我们的公安同志工作能力强。”
王华奇道,“你们都是共和国的好女儿,是我手下最骄傲的人才。”素君那时候已经知道,当年潜伏的时候,部长便已经是他的上级了。他看王华奇说到“好女儿”的时候神色有些哀伤,想起他女儿援助新疆也有几年了,不知道回来看过他没有。
“眼下风洞同志有了新的任务,要转道香港,去台湾继续潜伏。我想来想去,你陪同他最好不过。”
王华奇说完安排,又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困难?”
素君问道,“你的父母在哪里?”
风洞笑道,“我父母原先在重庆,后来解放的时候去了台湾。我虽然是去潜伏,也算是一家团聚。”
素君笑道,“这样也就好了。”问王华奇,“部长还记不记得电车同志?”电车是钱宪的代号。
王华奇点头道,“我记得。风洞这次去台湾,正是要协助电车同志的工作。”
“他的父母现在的光景并不太好,若风洞同志能够将他们带过去——”
王华奇沉吟道,“还需从长计议。”
素君从部长那里回来,公安局的同志都问他,“你撬开了他的口没有?”
素君道,“原来他也是长沙站的人,供出了机密信息,部长是找我去核实的。”
一个小姑娘跑过来,“王科长,有个姓钱的找你。”
素君挂了电话,忧心忡忡去找吴主任,“我现在没有别的亲人了,宋阿姨犯病,我也没有心思工作,请主任给我一个星期假罢!”递给吴主任一张部长签的条子。吴主任点点头,“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还要照顾病人,千万不要累垮了,就不能好好干革命了。”
钱父早就辞了工作,与钱母在郊区一个菜市场附近租房子住。离君好诊所近。一来方便照顾,二来燕婉说多听听菜市场的人声鼎沸,热闹有生机,对钱母的病有好处。他们原先的钱公馆现在是某某局的员工宿舍。
素君买了几盒钱母爱吃的糕点去看他。他们租住的小屋子,里面堆满了原来月亭与钱宪的东西。只容得下一个转身的地方。钱母因为长期吃药,早不复当时的身材与光彩。独自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素君与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哪看得出是个四十多岁还能冒充二十几岁唱歌明星的贵妇人。
素君掩了门,低声道,“钱伯父,我打听到广州有个很好的医生,专治宋阿姨的病。我请了假,不如带宋阿姨去看看罢。”
钱父道,“他的病没人治得好。我们两公婆守一起,能过几天是几天。”他这几年生了一头华发,看着像素君的爷爷。
素君在钱母身前坐下,剥了一个小橘子,“我记得云章最爱吃这样的橘子,宋阿姨要不要给他带一点去。”钱母的眼睛一亮,“要啊,要给宪宪带。”
素君带着钱母钱父,与风洞同志在火车站碰头。风洞同志剪齐耳短发,笑吟吟地伸出手来,“伯父伯母你们好,叫我小黄同志。”素君笑道,“那位医生还是小黄同志介绍的。”
到了广州,原来那医生不在医院,和燕婉一样在自己诊所坐堂。风洞找过去,用国语道,“孟医生好,这是我表姐,和我表姨表姨夫。”
那孟医生用极拗口的国语道,“你好。你表姑的身体怎么样?”
“都好。就是来了一趟广州,回去后对广州的烧腊念念不忘。”
“随时可以来吃嘛。”
“又放不下湖南的酱板鸭和臭干子。”
小黄同志回头对三人道,“孟医生说不好国语,我和医生用粤语交流,你们不介意罢。”素君等都说请便。
小黄同志便换了粤语,道,“这是长沙站的王素君,他现在在公安局工作。要不是我以给他表姨治病为由,差点出不来。”
“你要知道,进过一次公安局的,再出来,信任度便打了折扣。”
“这些都是后话。先赶快把我弄到香港去,到了台湾我再请罪。”
“我不放心。他们让你过来,难道一个监视的人都没有?”
“王素君把我撇清了。你不知道,这虽然说是表姨,其实比他亲姨妈还亲。女人嘛,哪里有什么革命信仰,都只晓得念旧情。”
“我听说黄站长被他捉进去两次,到现在还没有放出来。”
“那不也是因为黄站长念旧情?连黄站长这样的人都不能果断忘情,何况是他。”
那孟医生道,“我会和上面联系,你等通知罢。”
小黄同志道,“好,我住在东升旅店403房。”
对素君解释道,“我向孟医生解释了阿姨的病情,孟医生说要查阅一些资料,等有方案了告诉我们。”
素君他们住小黄隔壁。这几日钱母精神不错,他们参观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以及黄埔军校旧址。钱母走累了,钱父扶他在石头栏杆上坐下,怕他着凉,先用外衣铺在栏杆上。两个老人并肩坐在夕阳下。钱母似乎清醒了许多,知道拧开水壶给钱父喝水。那水壶还是钱宪进长沙站的时候发的。
素君愿这是老了之后的他自己。小黄同志眼中含泪,“不知道我父母在台湾,是不是也是——”
素君道,“不用悲伤,你马上要一家团聚了。”
回到旅店,说有个孟医生来电话找小黄同志。他用大堂的电话打回去,约了一个时间,“你不要带别人来,要小心被跟踪。”回到楼上去敲隔壁的门,是钱父开的门。只见钱父神情凝重,梗着肩膀,僵持着躯壳。钱母坐在床沿发呆。素君坐在桌前,双手握着一张相片。
“是有人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素君将相片给小黄同志,是他们站里那次去采槟榔的合照。素君、白棠、钱宪、高铁行、李景仁等都在。其中李景仁的头像,被人用绿色的油笔圈了出来。背面写着,民国三十四年,长沙站春游。颜色已经淡了,是当时的题词,依稀是刘芳如的字迹。
小黄同志问道,“还留了什么没有?”素君道,“说是明天晚上十点,祥记茶楼见。”
小黄同志道,“那么明天我带伯父伯母去诊所,你去茶楼罢。”素君心道,都走到这一步了,必不会出差错。要是将现在的他放到白棠死的那天,他大概会主动将贺夫人推出去。
晚上,素君目送他们三人离了旅店,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相信小黄同志。
诊所那里黑黢黢一片,小黄同志有一把枪,他问钱父,“叔叔会不会用枪?”钱父点头,“原先佩过□□。”小黄同志将枪交给钱父,拍拍腰上,“我这里还有一把。叔叔保护好阿姨。”
钱母没有管他们说什么,双手抱着一个小包袱。给钱宪带的蜜桔已经坏了大半,钱母挑了几个好的仍收在包袱里,和月亭的骨灰盒放在一起。时不时拍一拍,像是哄孩子入睡。
抱着骨灰盒,就像抱着小时候的月亭。
小黄同志“咚咚”叩响了诊所的门,钱父拉着钱母藏在阴影里。孟医生出来开门,“快进来。”随手将门推上。小黄同志悄悄贴了一张卡纸在锁上,门没有关住。
小黄同志问道,“去找谁,从哪里走?你快告诉我。”
孟医生道,“你将公安局释放你的过程和原因再同我说一遍。”
小黄同志道,“这些事情我去了台湾自然会交待,现在轮不到你来审我!”
孟医生道,“我这几天打听了长沙那边的消息,长沙市公安局根本不是你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你以为还是民国的时候,使点钱就能乱来?我才不相信王素君有那么大的本事!这几年在长沙的地下活动,被下晚自习的学生和晨练的老太太破坏了十之八九,让我怎么相信你能逃得出来?”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如果人人都能像我一样,我也不是党国的一级特工了!”
“长沙站都被□□渗透尽了,我不信你能独善其身。”孟医生说罢,正要拔枪威胁小黄同志,不妨被小黄同志一勾一跌,扑倒在地上。小黄同志反剪了孟医生双手,捡起枪来,“你现在该相信我的本事了罢。快说接头的地点,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死。”
忽然听到屋内有动静,小黄同志用枪托砸昏孟医生,跳进屋去。只见一扇窗户被打开,窗台上几个足印。听得有人进了院子,小黄同志贴到门边一看,竟然是素君领着钱父钱母过来了。
“我还是不放心你们。院子里那个不开口?”
小黄同志道,“我们快走,刚才这里逃出去一个,怕是送信去了。”
素君道,“你们在外面等我。”跑到桌边翻找孟医生的病例笔记等,“接头的地点一定也是上面通知他的,不会没有记录。”小黄同志道,“叔叔带阿姨出去躲避,我在这里帮素君。”将地上的字纸篓扑过来,将写了字的一一展开。就怕他把内容烧掉或是冲厕所里了。
素君一面翻,一面拿纸笔计算,“他最终译出来的情报或许被毁灭了,现在只求万一的希望,他译电的草稿没有被他销毁。”他在长沙站这么些年,他们加密的几种方式,素君早就滚瓜烂熟。密码本也一定在桌上这几本医书之中。素君拿了最薄的一本“方术杂症”。这孟医生是个西医,西医一般瞧不起中医,尤其甚少看民间秘方等。
在祥记二楼等候素君的正是刘芳如。身边跟了一个副官,他现在颇有黄蜜当年的风度气派。
忽然有人冒冒失失冲上来,“刘站长,诊所出事了!”
刘芳如召来人在耳边细细说了,轻轻点头,“他既然问不出,便不要管他。”
来人走后,副官问道,“站长不怕他跑了?”
“跑不了,他想要接头,会继续找人的。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我们同志。”
“他要真是我们自己人怎么办?”
“要是自己人,就要他拿出办法来证明。”
等到十点半,素君还没有出现。刘芳如道,“我莫非看错了?现在的人穿得都一样,便不会受衣服鞋包的误导。照理我与他共事那么久……”副官道,“或许是他不敢来。”
刘芳如笑道,“他还有什么不敢的!站里的事情……”刘芳如猛地站起来,“我竟然忘了,他却是没什么不敢的!他不会来了!”带人风风火火下了楼,钻进一台吉普车里面。
副官问道,“去诊所?”刘芳如道,“他要是一起去了诊所,一定能找到接头的地点。我们直接去码头。”
素君正在码头送别小黄同志,“正好孟医生给他自己和助手也买了两张票,正好给阿姨叔叔用。也是天注定罢。”
小黄同志道,“我一定照顾好他们。”
素君“嗯”了一声,“此次一别,今生恐怕再难相见。我祝你一家团圆,从此后忠孝两全。”又对钱母钱父道,“钱伯父,宋阿姨,你们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却没有照顾好你们。见了云章,替我向他说声抱歉。”
钱父拉着素君的手,老泪纵横,“你快去茶楼看看,李景仁也许还没有走。”钱母只呆呆地看着海水,他还以为这是湘江,“怎么不见橘子洲?”
素君道,“你们正好三个人,我不方便出现,我先走了。”又看了钱母手上的小包袱一眼,心里与月亭道别。现在才十点半不到,李景仁一定还在等着他。他白天将地址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如今抄近道,拐小巷,激起一连串的狗叫。仿佛也在为他欢呼。
我知道越是想忘就越是忘不了。我背负着对你的思念默默生活,这些思念已然刻在我的灵魂上。每一口呼吸都是你的味道,弥漫在整个空气里,包裹住我。
小黄同志顺利对了暗号,登上货船。那船亦顺利过了检查,往香港方向开去。小黄同志透过货架,已经看到香港那边的码头了,“到了香港,要去台湾,便顺畅了。”
三人刚刚登岸,一艘小船靠过来,几个人攀过来,手上拿着武器。小黄同志忙道,“我是长沙站的飞镖,你们是哪一路的?”
刘芳如冷笑道,“孟氏诊所正在被公安查抄,你竟然也有办法逃过来?”小黄同志心知素君会待他们平安到达放出信号后再通知抓捕孟医生,刘芳如定是诓骗他的,亦冷笑道,“公安都不知道孟氏诊所被查抄了,刘副科长莫非是公安中的公安?正是孟医生告诉的我接头地点。”
刘芳如道,“怕不是孟医生,是……”刘芳如看到钱父钱母被带了过来,疑道,“这不是——”又凑到钱母身边,“我竟然差点没有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