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问黄蜜他都不开口。□□不搞刑讯逼供——就算拷打折磨他,黄蜜也有本事不开口。问他受了谁的指令?□□。问他还有没有同伙?你们都是。问他要做什么?光复大陆。问他怎么被素君他们发现的?他啐了一口,并不说话。
高铁行因为抓特务有功,身手又实在是好,调到公安局做事。不敢给他要紧的事,他自己又请愿,最后在湖大保卫科工作。
素君想起打死何星汉之后,老高和白桐受了重伤,躺在白棠宿舍床上休息。他们庆祝新年,他给白桐烫刘海。那时候彭素英还没有来长沙。他们拍了好多照片。现在那些照片都还挂在他家里的墙上。高铁行也带到了他在湖大的宿舍。
黄蜜当时说给彭素英“特意安排了条件好的牢室”,想办法折磨死了他。如今他被拘押,素君却不能那样残害他。要“审”他,却不在素君的职务范围内。不像那时候,托点关系就能去牢里。
高铁行这次帮不了他。
素恒也不在。素恒将素君叫过去,神情严肃地吃了一顿饭。饭毕,楚迎带着畅畅在客厅桌子上写作业,素恒与素君在里间说话。楚迎一只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只耳朵听着素恒的声音,时而音量大些,“畅畅这个字写小一点。”素恒便将声音压得更低。
素君惊得捂住嘴巴,“哥哥一向不在老家,怎么就成了富农!”
素恒叹道,“是几个堂兄弟。父亲当年资助了老家的叔伯们,他们都很念旧情。那几年趁着地不值钱,他们自己置地的时候,也用我的名字办了不少。”
素君道,“这也是好心,只是如今可怎么办好——”素恒苦笑道,“自然是好心。以为还和戏文上唱的一样,做官做到顶了,就回家当乡绅。”
素君想了想,“张队长听说在乡里工作,我可以去找找他。还有素之,他和地方上这些人结识得多。”素恒轻笑了笑,伸手摸摸素君的头,“你哥哥也认识一些人。你忘了你也说过,在延安的,哪个前途不比我强?我亦不必动用,去露个面,他们就懂了。绝干系不到我们身上来。只是千万不能牵扯到你。”
素君因笑道,“只可惜了那些地。”
果然素恒将事情办好了回来,四个人吃了顿饭,庆祝素恒死里逃生。素恒喝了些酒,笑道,“几十亩上好的水田,还有两座山的坡地,一边种茶叶,一边种果树,可惜就见了一面。”楚迎给他添酒,笑道,“城里要吃什么果子茶叶没有。”又给素恒夹了几筷子菜,“压压惊。”
素恒有些吃不下,“乡下是真饿。”
素君道,“哥哥是原先没去过乡下——原先不说乡下,全中国哪里不饿。张爱玲说过,他们在街边买零食,旁边就躺着饿死的穷人的尸体。”
他们都以为畅畅不懂,因此说话没有避他。畅畅随玉花一路南下,见的也不少。畅畅从来不把家里的话拿到外面去说。在家里是聋子,在外面是哑巴。
素恒又问素君,“老家的事情现在是素文堂兄做主,他这次问我,既然乡下不敢种地了,是不是要打发侄子们来城里当个学徒。我跟他们说还是先读书看看罢,实在读不下去再想别的事情。至少把初中念完。”
楚迎的政治嗅觉比他们灵敏,但也不好说不让素恒侄子读书的话,好像他不欢迎素恒的乡下亲戚。想了一想,只道,“现在局面还不是很稳定,读什么书,怎么读书,都不太好说。不如先随着乡邻的孩子,别人做什么他们也做什么。”
素君亦道,“原先只觉得乡下种地是最政治正确的,现在种地也不行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好。”
素恒问道,“你在单位有人说你政治不正确了?”
素君忙道没有。
那晚他们达成一个默契:今后畅畅在读书上,他们要严加管教。但每次考试都只许他做八十分的题,不许太拔尖。
吴主任将素君叫到他的办公室,“黄蜜越狱了,他一定会与特务组织联系,你这些天别的都不要管,就追查他的消息。”问素君,“那个高铁行,到底可靠不可靠?他与黄蜜共事多年,只怕有什么龌龊。”吴主任倒是信任素君。
素君心中一凉,他知道黄蜜越狱是为了找他。他还有些话要问黄蜜,他亦担心他制不住黄蜜。加班工作了几天,什么都没听出来,人倒是累病了。
吴主任叹道,“你就是缺乏锻炼,身体这么不好。现在不是旧时候了,小姐太太们见面就问吃什么药,都以身体不好为荣。”给了素君三天假,周六、周日、和一个周一。“去医务室看了没有?不行就去医院看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有一个医生朋友,打算住他家诊所休息几天。”
吴主任犹自不放心,“都说不要找熟人看病,就像我们工作一样,不能办熟人的案子。就怕关心则乱,忙中出错。”素君只道,“我不过是累到了,休息几天就好。在他那里还有人说说话。”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意思是在这里没人可说话?博士算个什么,周总理不一样平易近人?越是骄矜的越没有真本事。吴主任倒是不计较,“要不要派车送你?”
“朋友会来接。”
傅之安下班了来接他,车上还带着燕好。去君好诊所过周末。近日无事,都兴哉哉的,素君想起要去看看钱母钱父。
只是这几日还不行。他知道黄蜜会来找他。
黄蜜果然不怕,深夜悄悄摸进素君的单人病房,“我一走,你倒急病了。”
“你知道他们跟踪了我,谦武在这里,你也打不过——”
黄蜜冷笑一声,“我会打不过他?”
“倒有点像你师叔。”
黄蜜想起来是说何星汉,“白棠要是跟他走了,也就不会被高铁行打死。你要是跟我走了,我也保证你衣食无忧,得偿所愿。”
“你带不走我的。”
黄蜜却有些看不懂素君了,“哪怕能见到李景仁,你也不走?”
“你在长沙游荡这么久,你连自己的组织都找不到,你怎么带我去找他?你便如此笃定去了台湾就能找到他?你们所有电台都在我的监听下,你以为你们被破坏的那些活动,真是因为群众举报,真是因为偶然?我所以没有彻底捣毁你们,就是想听到他的消息。我听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你这时候跑来告诉我说去找他,你拿什么让我相信?”心里只说道,快让我相信。
黄蜜叹道,“我也只是猜测,我并不知道他确切去了哪里。当时那么乱,谁也顾不到谁。”再乱能够有文夕大火的时候乱?他还不是顾到他了。黄蜜这样一说,素君的心骤然凉了。
“你也该有自己的新生活,你真想在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
素君“噢”了一声,缓缓道,“这是一个新的生活,人民群众当家做主,打破了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禁锢——”他只能用惯话搪塞黄蜜,说了多少遍也不会错的那些话。他心里只剩下深不到底的悲伤。他大概是新中国成立后,最迷茫的□□员。
“你真觉得人民当家做主是好的生活?民国的时候你为什么过得好,因为你爸爸是大学教授,你妈妈是名演员。回国后你为什么不愁吃穿,因为你是留美博士,有知识有文化,能够为社会创造财富,所以社会也优待你。你爸爸当上教授不容易,你读个博士也不容易,再让你们过工人农民一样的生活,这公平吗?”
“这……只是一时的。在过去,有足够家资的人才能够接受好的教育,我们能够拿到博士学位,本身便是不公平。现在正是要打破这种不公平,让人人都有当教授,当博士的机会。因此我们的不公平,只是一时的不公平。”
“所以好学的用功的为人民服务,游手好闲的便混吃等死?用上进的拖累不上进的,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新中国?素素,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你聪明,善良,比别人吃了更多的苦,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你该当过更好的生活!”
“我如今的生活,比起很多人来,已经是很好了……”素君的心思实在没有在政治这一套上。他原先只想要打赢日本人,后来他相信□□,认为只要□□建国了日子就会好了,别的他也没有操心过。现在日子好不好,吃得怎样,住得怎样,他实在是已经不在意了。从小他跟他爸爸住湖大的宿舍,后来与白棠住美国的公寓,回来住长沙站的宿舍,现在住公安局的宿舍,有的温馨,有的凄苦。原以为真爱与金钱可以暖身,现在才知道,真爱不在了,金钱都苍白得让人看不到。
“素素,假若是□□执政,也就罢了。我也放心你留在这里。他们现在是要将政权交给人民。你读过这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人人有权即是人人无权。□□所谓的民主,和无政府主义有什么两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今民化未开,不使知之而使由之,若放权于民,你可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素君哪里还有心思想黄蜜说的那些事,自新中国成立后,他的机谋与斗志全都松懈了,心里只剩一个情字,“有怎样的结果,让□□操心去罢。我……我只记得我与你之间的血海深仇。”那是他少年之交,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院子里响起了人的声音,黄蜜将两本书塞在素君手上,推开靠外面马路的窗子,跳了出去。陈少文敲门问道,“素君同志,你怎么样?”素君推开门缓缓走出来,“可惜没让你立这个功。”
果然,吴主任等带人将黄蜜押了过来,问素君道,“是不是他闯进来要威胁你?”
素君点头道,“他怪我坏了他的事,要来追杀我,好在陈同志就在隔壁,将他打走了。”
吴主任点头道,“我就知道他会对你怀恨在心,你的工作又影响到他与敌特组织接头,会来找你的麻烦,特意派了人暗中保护你。”
素君心道,暗中保护还是暗中监视,还不知道呢。
果然,指挥人将黄蜜押走后,吴主任特意留下来与素君说话,“素君同志,没有吓到你罢。我知道你会不安全,还没有派人贴身保护你,这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希望你——”
素君点点头,微微笑道,“我也是老革命了,我怎么不知道。只是他刚才说的一些话,我好像听出了问题,我想去套他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
吴主任心想,果然是干地下工作,见过大风大浪的,看上去柔柔弱弱一个人,也能如此临危不惧,看来真是革命的好同志。于是点头道,“我可以为你开这个方便。”他倒不怕是素君与黄蜜合谋,黄蜜两次都是素君捉到的,素君虽然消极怠工,但他对革命的忠诚并未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