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站了好久,不知道该怎么进去。聚了几个看热闹的嫂子,有个站在门口喊道,“李婶子,有个干部同志来找你——”素君穿的深蓝色中山装,方头扁跟半浅口黑皮鞋,一副干部考察的样子。
一个老太太迎了出来,“是不是阿泽——”素君听到“阿泽”二字,脑袋像是被夹在铜钹中被震了一下:泽是李景仁的名,景仁是他的字。
素君强忍住泪,扶住李母,“我们进屋说。”
见到屋内的光景也还不错,素君放了些心。扶李母在椅子上坐好,低声问道,“同志你好,我是李泽同志原先的同事。最近没有他的消息,趁着出差,过来打听打听。”李景仁他们家这一带的人都淳朴,他们进屋了,外面看热闹的也都散了,并没有人跟进来。
李母叹道,“我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上次还是在三十三年,他回来过一次,说要去长沙工作。若是做得好了,便将我也接过去。我当时说不要你做得有多好,你找个媳妇就好了。他说去了长沙就有媳妇了……”
李慕仁听说家里来客,也赶回来看,在院子里便听到李母的声音,一只脚跨进堂屋,叹道,“娘又说阿泽的事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道——”
素君猛然听到李慕仁的声音,扭头过去,泪眼朦胧中只看到一个男人立在门口,风度、神情、样貌,都像极了李景仁,心中转过一个念头:他便是李景仁,他隐姓埋名回了家乡,他在等我来找他!
素君冲出去将院门关上,又跑回来将屋门也关上,“对不起,我来迟了。我本该想到的,我本该早就来找你的。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不得,我竟然没想到你隐居在家里。你原先常说不能在家奉养母亲是个遗憾,你怎么不带我来!我现在无牵无挂,每天只是在找你。你原先不带我走,现在为什么一个消息也不给我!”
李慕仁吓得退了两步,“这位同志,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知道你不敢告诉别人身份,可你怎么连我也隐瞒——”素君扑上去要拉住李慕仁,被李慕仁将将躲开,“同志是不是把我认成我弟弟了,我弟弟他从小就与我——”
素君哪里听得进去,扑上去便扒李慕仁的衣服。李景仁身上有几条疤,他全都记得。伤得最深的在腿上,是与日本人拼刺刀的时候留下的。素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李慕仁按倒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都顾不上,一张脸涨得发红。李慕仁挣扎不过,裤子都被素君扒了下来。
素君见到李慕仁身上果真没有那些伤,这才信了,伏地大哭道,“你怎么不是他——你怎么可以不是他——”
李慕仁捡过素君扔出来的衣裤,勉强遮住身体,往李母身边挪去。李母叹道,“他要是阿泽,那我的阿泓哪里去了?两个儿子,总归只有一个了。”焦黄的脸上干枯得没有了生气,伸出同样干枯焦黄的手,用手背抹眼泪。指节往外凸出来。
素君背过身子等李慕仁穿好衣服了,给他道歉,“对不起,李大哥,我将你错认了。”李慕仁心道,常听说湘妹子泼辣,原来是这等的泼辣。他也是当过几年兵的人,竟然死活拉不住他。
“他三十三年回来时,还留了一些东西在家里,特意嘱托我小心收好。你让阿泓带你去看看罢。”
都是些日常用品,素君不好意思开口要。只有一张二十七年的岳麓书院通行证:岳麓书院因是旅游景点,进出需要门票。湖大学生可凭学生证免费进入。不知道李景仁办了这个做什么。也不知道办来做什么用的。
上面的章都模糊了。
李母见他拿着这个通行证一直看,“这是你们那边的东西,你拿去罢。”素君心道,要是因此找到了李景仁,对李母也是安慰。这样想,庆幸自己还有良知。
回长沙的火车上一直在看那个证,不知道剑辉学长他们有没有修复的办法。刘剑辉在故宫的书画部工作。闭上眼睛就想到李景仁他们家里的情形。他早就没有家了,在美国与白棠相依为命,在长沙站的宿舍也从来不算是家。现在没有了白桐,白棠的那个小房子,虽然也是他在长沙站工作的时候赁下的,现在也不敢一个人住了。若是可以同李景仁一起住到他家里去,也好。他妈妈像是一个很知礼的女人。如今思念他,连婆婆也不觉得面目可憎了。
在报纸上看到和谈胜利的消息——中国人喜欢“胜利”。打赢了是胜利,打输了是“和谈胜利”。其实当时是打赢了,但是再打,就打不下去了。素君犹记得在美国的时候,通过任一个细节都能看出这个国家的强大,他们那里许多被淘汰的东西,现在在中国讲来,都还是天方夜谭。志愿军能够和美国打这么久,他自己都不敢信。又想到了陈少文。
他这张死人脸自然不好再回单位受批评,想去看看燕婉。从火车站直接去了君好诊所,远远就听见吹吹打打。素君想到,这些人真可恨,你觉得烈士光荣,是你们的事。开嘉奖大会,你们再用他煽动别人去送死也无妨。人家死了男人,你这样庆祝他男人的死,这种扭曲的人性,是天底下唯有人身上才会有的丑恶。
素君冷冷看着那些人,欢欣鼓舞,仿佛是他们打了胜仗,“抗美英雄回来了!”他被人群挤到院子里,看见一堆火,薛父和傅之安把陈少文的墓碑往火里扔。将衣冠冢里的衣物也通通扔到火里。陈少文站在他们旁边,穿着军装,喜气洋洋的。燕婉拉着他的手,一抽一抽地在笑。
噢,我陪你借酒浇愁,现在你男人回来了,你们可开心了。
王松艳摘了柚子叶回来,看见素君,将他拉在一边,“素君姐姐,现在不搞封建迷信了,但我想着,还是用柚子叶去去晦气的好。素君姐姐掩护我把它送进去。”
他们在厨房烧柚子水。王松艳道,“素君姐姐,大家都以为陈谦武死了,没想到他又活着回来了。”
素君轻轻“嗯”了一声。厨房烟大,熏得他眼睛酸。
“原来战死的那个叫陈千五。燕婉姐姐的男朋友,证件上的名字是陈少文。大家平时都谦武谦武地叫,一下子竟然没想起来。”
“那么那个陈千五终究是死了。”
“素君姐姐,李景仁也一定会回来的。也许他和你一样是地下党,现在在反特所以不好露面。等革命彻底胜利了,他也就回来了。”
斗争……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现在他们唱的歌,仿佛用灵魂在跳舞,整个民族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如果现在不算革命胜利,素君不晓得什么时候算。
只是白桐还没有回来。很久之后收到他从香港寄过来的信,才知道他听说有人在香港见了李景仁,便也辗转去了香港。依旧当他的明星。
素君还没有三十五岁,就彻底不想工作了。要不是每天可以听电台,早就不做了。这样懒散的情绪,被吴主任看出来,好好教育了一番,“你原先在军统工作,正应该消极怠工。现在不一样了,你是人民公安,要为人民服务。你看看你每天的工作态度,对得起‘人民’两个字吗?”
这里不是沿海地带,根本没有什么可疑电波。吴主任问他,“怎么你听不到什么,敌特的破坏行动却少不了?”他说的是一些“蒋匪余孽”,偷果子或者给小学生宣传反动思想的事情。
素君心里知道,人家是不是敌特都不好说呢,敌特要是都只能那样,□□也不用逃到台湾去了,直接死在大陆。嘴上只道,“这些懒散的活动没有什么组织,并不需要上级的指令或者安排。”
吴主任四下看了一眼,“你怎么这样说话!哪个上级,谁的上级?也就是自己同志信任你,被有心人听了去,怎么说你好?”素君方知道这吴主任也是有人性的。
可是仍然不能告诉他。素君听到一条消息,那种加密方式还是他教黄蜜的。是夜,素君对门卫说去河西住,因为家在河西。在花墩坐月等到晚上。石桌子外一圈的树,月光像照在井里。几年没有黄蜜的消息了,他竟然就藏在他的身边。素君心里一阵后怕。
素君悄悄摸到半山亭外,虽没有人,仍极小心,找到约定的地点。黄蜜听到他来了,转过身笑道,“你果真来了——”见素君用枪指着他,“学会用枪了?这把枪还是我给你的罢。”
“我是人民公安,你是军统敌特。我开枪打死你,一点顾忌也没有。你给我说实话。”
黄蜜道,“我和组织的联系早就断了,你要找李景仁,我怕是帮不上忙。”他知道他所要的只有李景仁一个。
素君冷笑道,“你留在这里,难道还有别的目的?”他越走越近,枪口直直盯住黄蜜的心口。黄蜜叹道,“原来你果真是左手用枪的。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我也就不担心你了。”
素君将枪口指在黄蜜身上,“我不用你担心。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那天见大势已去,本想和长沙站一起死的,组织要我撤退的命令我也没有遵守。前阵子终于接上了头,我将要转道香港去台湾。你和我一起去罢。”
“你们怎么接上头的?”
黄蜜笑道,“你还在乎这些?你真以为你是人民公安?这些年,除了找李景仁,你心里还有过其它?要不是为了打听李景仁的消息,你怕是也不会来见我罢。”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我没有李景仁的消息。你和我去台湾,如果李景仁在,你一定能见到他。我可以将你做过的事情推在马白棠和钟师身上。以你的学历及履历,说不定去了,还会奖励你黄金呢。”
“我要黄金做什么……”素君眼里朦着泪,看到黄蜜他就想到李景仁,想到钱宪与白棠他们。与黄蜜斗智斗勇的那些日子,仿佛已经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了。
“等你见到了李景仁,你们有了钱,可以在台湾买下一条街。想开书店开书店,想开粉店开粉店,想做cheesecake做cheesecake,想卖驴肉火烧卖驴肉火烧。你可以穿你以前爱穿的那些衣服鞋子,用你以前惯用的化妆品。你可以继续为党国做事,或者去大学工作。又或者不要工作,你们生几个孩子,男孩像他,女孩像你——”
素君手上一松,再无力支撑自己,软软地蹲坐在地上。黄蜜刚蹲下身,一只手扶他,一只手才捡起素君跌落的□□,只觉背后被一只枪口顶住。同时颈上冰凉,像是有一把匕首。
高铁行右手里拿着是钱宪给素君攒的枪,左手上拿着一把匕首。黄蜜叹道,“那么你是走不成了。”
高铁行闷声道,“素君,你要想去台湾找李景仁,你就跟他去。甜妹子不会怪你。”
他在黄蜜背后看不到,素君仰起头,见黄蜜嘴上带着笑,“黄站长——你让我如何抉择——”
高铁行道,“如果你同他去,我可以掩护你。”他本来是素君叫来对付黄蜜的。
黄蜜奇道,“老高,你一身胆气,当个门卫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这是我和甜妹子说好的。”又对素君道,“你如果放不下李景仁就和他一起走罢。我给你配一种药,是白桐留下来的,说可以让人浑身酥软没有力气,那么黄蜜也挟持不了你了。”
素君摇摇头,“月亭……的时候,他骗我去救月亭,其实是想将我和月亭一起烧死。黄蜜的心肠有多黑,我难道不知道?我也算得上身经百战了,要是这样轻易被他骗过,早活不到今天。他不会带我去找李景仁的。”说罢朝天射了一枪,“军统特务袭击公安人员,多亏了你救我。”又连发数枪,将子弹打光,把枪又塞回黄蜜手中。
这把枪是黄蜜当年给他的,现在他也不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