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战变成了“公安局”,“□□”变成了“国民党特务”,听电台的还是王素君。他随手将他们的消息改了,把特务集结的时间与地点安排在人多喧哗的地方。稍稍露点马脚就被热心群众抓了。那边果真以为是手下人办事不力,或是□□将群众动员得全民皆兵,竟不怀疑有他。素君静静地听电台,又跑到街上看少先队员是怎样勇捉特务的。他被裹挟在人流之中,四下张望,始终没看见那个身影。
李如意因工作调动要去北京,素君忽然想起一个人,“我有个学长,在故宫博物院书画部。我想托你帮我打听一个人——”一九三八年,李景仁救了他,将他带到八路军安排伤员的地点。或许……刘剑辉知道些什么。
李如意动身之前,他们特意在纽约时代西点店做了一次cheesecake。现在奶酪和酸奶油都不好买,什么都要自己做,一块cheesecake做出来,一百块糖油粑粑也做好了。打算做完这一次,就把店盘出去。
说是“他们”,只有素君、白桐、和李如意三人。
柜台底下,压了一张纸。素君展开一看,匆忙写就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但他分明认得,那是月亭的笔迹。
“妈妈爸爸,今天是解放军进城的日子。我之前的二十八年过得十分幸福,我们将来只会更加幸福。
“因我的任性,妈妈替我承认秦宝黛的名字,被黄蜜追踪,监视,不胜烦扰。除此之外,我的一生当中,受妈妈爸爸的庇护与照顾的事,还有许多。女儿无以为报。这次我将黄蜜引开,只出于我对你们的爱,并不是为了报答你们的恩情。因为你们的恩情,我一世也报答不了。
“惟愿来生,妈妈是我家小妹,爸爸是邻家小儿。妈妈爸爸情投意合一如今生,我待你们两个长大,膝下儿孙满堂,我再离去。下辈子我一定努力活得长久,长久到让你们厌烦,不至于因失去我而难过。
“黄蜜来了。我不能再写。我所写的一切,只想告诉你们,我爱你们。我今生过得十分幸福,来世还要和你们在一起。
“囡囡上”
钱母将那张纸紧紧贴在心口,“不论你活了多久,妈妈怎么会厌烦你——”扑倒在沙发上痛哭不止。钱父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钱母将月亭的骨灰罐捧出来,将那封信放进去,“□□,你们太狠了。我的一双儿女,起码要给我留一个罢。”
素君不敢阻拦,跑到门口窗边看了没人,听见钱母道,“素素,不要管我们。你宋阿姨现在就跟死了一样。”
钱公馆里面都还是原先一家四口时的样子,只是格外冷清凄惨。月亭的鞋子还堆在门边,钱母每天替他擦拭。钱父叹道,“这个家住不得了。”
海师长带人来帮他们搬家,刚抬起一张柜子,钱母扑上去哭道,“宁宁的包放在这个柜子里,你们搬走了,他找不到了怎么办!”又搂住旁边一把椅子,“宪宪用这把椅子换鞋,他回来了找不到,会找我们吵的——宪宪在外面最乖,回家最爱吵——”
海师长看向钱父,想要钱父劝钱母。钱父按住钱母,“胡说些什么!爱在家里吵的是宁宁,宪宪是哥哥,他每次都让着宁宁。”
燕婉燕好因为是邻居,虽然大房子早就不住了,也来帮忙搬家。见此情景,燕婉将素君拉到一边,“我看伯父伯母的情绪都不太对,该要去做个检查。”
将二人扶上车,素君做主,没有动钱公馆里的东西。钱母还认得燕婉,问道,“谦武呢,怎么不是谦武替你开车?”燕婉道,“谦武他编入志愿军,抗美援朝去了。”
钱父点点头,“走之前是来向我们道过别。”燕婉心道,钱父倒是好一些,若他能开导钱母,怕是会更好治疗。
哪知钱父见了燕好,却问道,“钟师这孩子怎么好久不见了?”
也有喜事。陶颖之与贺贲结婚了。他们算是“革命战友”,申请一交,便通过了。这阵子正响应“援助边疆”的号召,陶颖之也打了申请。他们两口子正年轻,又相爱,不论去什么艰苦的地方都不怕。
这次申请不如结婚的好过,都被退下来了。有个女老师听说了,叹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想去的没有去,不想去的倒要去。”颖之一打听,有几个女同学,天天被动员,非要他们去新疆。
颖之便觉得不对,再去问,原来这次援疆,只以女同志为主,而且不要结了婚的!
素君那边也被动员。他的上级也是个女的,结婚早,没什么文化,因为是老革命了,所以处处大过他。因为是“自己同志”,说话也直接,“新疆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新疆地方大,人员少,都是通过无线电波联系。你一来可以建设我们自己的通信路线,二来可以打击敌特的破坏活动。这是多么光荣的任务。我要是你,我就打申请去了!”
素君要是有李景仁在,他也不怕。只是他要在长沙等他。那上级道,“我知道你在等那个军统特务。王素君同志,你虽然为革命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要知道多少人就毁在作风问题上面!就算他回来了又怎么样,你每天给他送牢饭去?”见素君脸色苍白,怕他想不开,又道,“当然,组织也是体谅你的。任何人,只要愿意投身到革命的浪潮中来,都是欢迎的。如果我们捉到了他,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他好好改造,你好好为人民服务,是不是互相不耽误呀?”
上级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素君刚才也只是自己难过,他知道他走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让我……再想想……”他太难过,他不能在原地等李景仁,想到他失去的一切,他又要哭出来——他要避开这个上级才能哭。
哪知那上级并不会察言观色,犹自喋喋不休,素君渐渐只听得脑中嗡嗡作响,浑身有几千只小虫子在身上爬一样。
忽然,外面有人道,“王素君同志,有人找你。”颖之解救了他。
那上级盯着颖之,看这资产阶级腐朽的气质,浑身上下没点劳动人民的味道,怕不是好人罢——正要跟过去听,贺贲来了,“吴主任,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贺贲也是老革命,他们原先打过交道。
颖之将素君拉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你千万不要去新疆。他们只招未婚的女性过去,是要在那边给他们生孩子的!”
素君一震,他没想到为了革命,女人连子宫也要捐献出来。还是背井离乡地捐献。
颖之道,“我听说公安部的部长很通情达理,你去求他。你怎么也是一个技术人才,留在长沙还能替他做事。”将贺贲打听到的地址给素君,“这是他家里的地址,以及办公室的电话。你或者上门拜访,或者公事公办,都看你的。”
素君想了想,找单位借了台车,还是打算去办公室找部长。
也是素君命好,王华奇此时正不忙,依稀记得素君这么个人,便让他进来。见了素君,呵呵一笑,“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在长沙站外面救火的小同志,还记得我不记得?”素君快三十岁了,在王华奇眼里,还是个“小同志”。
素君见了他的笑,不寒而栗,只低声道,“记得。我向首长道歉,首长还安慰我。”
王华奇道,“那个逃脱的人找到没有?”
素君摇摇头,“他如果没有什么动作,我们的调查无从下手。”
王华奇点头道,“你是博士,是公安局的技术骨干,这些事情,都要靠你们来做。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及时将他抓到。”革命成功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骄傲的自信。
素君忙道,“吴主任他——要我去援疆——”
王华奇道,“援疆——倒也是应该的。我女儿也要去了。西北少数民族由于信仰问题,对我们汉族的政权始终不太认同。正是要靠我们的建设兵团去增加民族的交流与融合,一方面,也是可以压制敌特活动,威慑境外势力。”又笑道,“王震将军与我们都还是本家,你们有亲戚关系没有呀?”
素君只得摇摇头,“没有,王是大姓。”
忽然,办公桌上电话响了,王部长道,“你稍等,我接个电话。”
“崽崽呀,找爸爸什么事?——不是说好了,不许有意见吗——你不能光享受革命的胜利果实,而不为保护革命成果而奉献——爸爸什么时候不疼你了?——不行,这个不允许——你必须去——”那边大概是哭了,部长叹了一声,放软了语调,“爸爸妈妈得空会去看你的——你哥哥也在新疆,他还能照顾你——你媛媛妹妹也去了,他比你还小,怎么比你懂事这么多?——让你妈妈接电话——你好好劝劝他,我这里还有事,先不说了。问他想吃什么,我晚上带一点回去。”
素君因为做地下工作久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电话铃声是由王华奇控制的。他有了不耐烦的客人,或者想要暗示给别人的内容,不方便直说,都假装是打电话,好让对方知难而退。因此王华奇才说了几句,他的心便彻底凉了。那些话分明只是说给他听的。
真像钱母说的一样:就当我死了。素君便只当他自己死了,让他和谁结婚,给谁生孩子,他都不在乎了。就当对方是在奸尸。
哪知王华奇问道,“素君同志,我看过你的资料,我知道你并不是嫌条件艰苦才不想去新疆。你能说说,你是为什么不想去新疆吗?”
素君一震,他竟然曲解了别人的善意。他把自己埋进了绝望里,王华奇竟然给他挖了一个口子,他终究感动得哭了出来,“我的男朋友——要我在这里等他——”从一九三八年春天他们见面说起,直讲到李景仁托王松艳给他带话,“我只知道带话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他后来怎样了,我全然不知道——我不怕吃苦,不怕风沙,我只怕他来了找不到我——他虽然是军统特务,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将我从日本特务手下救出来,将我从火场之中救出来,在码头上送我留学,在火车站接我回来,托人带话给我,买糖给我吃的李景仁——”他没有父亲很多年了,这个部长身上有父亲的味道,尽管不是给他的,仍将他的心撞得支离破碎——我原也有这样好的爸爸,我原也有一个家,有许多要好的朋友!
王华奇叹道,“原来是这样的事——你为革命牺牲奉献了这么多,冒着生命的危险完成组织交待的任务。你光是从美国回来这一条,就值得我们所有人尊重:有些人干革命,是情势所迫,不革命就要死了;有些人干革命,是随大流,不革命就成了反动派;有些人干革命,是为了信仰,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我敢说,我们的队伍里,包括我自己,绝大部分是第一种。你们这群人,是真正崇高的革命者。现在新中国成立了,确实不应该再让你们去奉献。”将手帕递给素君,“快擦擦,被别人看到,以为我欺负女同志。”那个时候的人心还很淳朴,“欺负”就真的只是打压,或者剥削,并不会有人想到□□下属一类。
素君下楼的时候,与一个短头发学生服的女生迎面碰上。那女生疑惑地看了素君的泪眼,冲进部长办公室,“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来求你不要让他去新疆的?”王华奇抬抬手,示意他女儿坐下,“你就算在新疆过一辈子,受的委屈也比不过人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