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通讯处来人汇报黄蜜,“报告说炮弹没有打中程前与陈敏仁。”黄蜜只怔怔的,“长沙要从内部失守了。”哀哀听着月亭的歌声,挥了挥手,“你们下去罢。”素君还没有走,他还有希望——他要带他走!
    刘芳如跑过来,“报告站长!”
    黄蜜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刘芳如奇道,“不是站长要王素君去通知我的——”黄蜜狠狠一跺脚,“你怎么这么笨!”往月亭的囚室跑去,刘芳如不明所以,跟在他后面。
    囚室大门洞开,月亭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悠悠地唱着歌,“要怎样安排才好——要怎样安排——才好——”在外面的嘈杂人声中,显得格外沉静安详。见黄蜜来了,月亭轻轻一笑,“素君走了,他不会回来了。”
    黄蜜冷笑道,“我以为他会和你一起——他竟然还是抛下你走了。你竟也甘心在这里为他拖延时间?”
    月亭淡淡的,“死一个总比死两个要好罢。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相信你会放了我呢?”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可是谁知道有什么机关。
    黄蜜又悲又喜,他虽然背叛我,他终究是个聪明的,他终究不会死!放下月亭不管,要去找素君。回头见刘芳如一只脚正要踏进屋子里,将他拉出来,“你管他做什么!”又低头在刘芳如耳边说道,“这屋子里埋了炸弹地雷,不知道的踩进去就是死!”刘芳如替素君出了一身冷汗。
    一支庆祝和平的礼花升到了空中,炸开,从囚室的窗子里落进去。不知道触到了哪里,轰地一下爆炸,月亭连着椅子被震倒。黄蜜话音未落,又按动了几个机关,囚室的四个角落里皆喷出汽油,那支和平的礼花一时间燃遍了整间屋子。
    刘芳如心有余悸,望着黄蜜,“站长——”他现在真是无路可去了。
    黄蜜伸手摘下了窗户上的警报器,先是警报器响,而后整个站里警声大作,“你走罢,你们都走罢。”
    那里是通往后门的路,站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呼呼拥拥有从这里跑过去的。刘芳如在零落的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看看身前,再看看身后。黄蜜背着手,走回他的办公室。
    月亭在大火中煎熬,身体缩成了一个小块。他觉得好痛。刘芳如见月亭的样子可怜,想去救他,一块房梁挥舞着火舌落在他面前,刘芳如叹道,“罢了,我也不过是偷生。”
    素君看见长沙站那里冒起浓烟,警笛声一下一下揪住他浑身的毛发与神经,心里一阵抽悸。他跑到后门附近,火势大得他冲不进去。外面有个卖鱼的摊子,素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起水缸,将一大缸水浇到自己身上。他要冲到里面去,被海峰拦腰抱住,“响警笛了,等消防队来救罢。”
    刘芳如被人推推搡搡,猛地回头看见是素君,拔出□□便朝他打去。海峰余光瞟见了,拉住素君往地上一滚,那子弹打在他们刚刚背倚的树上。闻讯赶来的解放军制住了刘芳如。
    解放军在救火。
    原来解放军已经进城了。
    曾严背着手在书房踱了几百圈,“解放军进城了,要不要出去迎接?”秉慧劝道,“爸爸不要担心,静观其变就好。你一个读书人,不会有人要害你。”
    曾严问秉慧,“我收到命令,说要组织官员与学者退守到台湾。他们要是来了,我该怎么说好。”他并不想去台湾。
    “爸爸想留就留下来。没有人能带走爸爸。”秉慧守在窗边,掀起一块帘子往楼下看,“他们不会来的。”
    “我听说南京的中央研究院——”
    “长沙不比南京,胡校长说了,湖大不会走。爸爸将来安心在湖大当个教授,□□说了,对于没有犯大错的,只要心向和平,投入建设,他们既往不咎。爸爸该感激黄蜜这些年对你的打压。”
    曾夫人忽然问道,“慧慧想去哪里?我听说他们□□——风气很不好,我怕你将来受委屈。”他们一家三口此时聚在一起,进退都在一起。
    秉慧淡淡一笑,“国民党难道就没有委屈?爸爸受了多少年委屈了?要不是□□来了,爸爸这委屈还要一直受下去呢。”
    曾夫人道,“他虽然是受委屈,在外面看也是风光的。万一将来□□秋后算账,我们活了几十年,是什么都不怕了,就怕你——”
    “妈妈放心,□□不会秋后算账。□□……□□要建设一个新中国,妈妈爸爸一定会看到的。”秉慧又看了曾严与曾夫人一眼,“妈妈爸爸——”
    有人来敲门,“我们是白司令派来的,现在□□打进来了,我们接曾博士撤退。”站长只是一时的职位,博士却是永久的头衔。
    曾严忙跑下楼去看,却是钱宪与其他几个人在门口。曾严一怔,“钱科长,原来你——”
    钱宪道,“曾博士,飞机已经安排好了。”
    秉慧心头一震,组织竟然是这样的安排!秉慧原本一直淡淡的模样,终于撑不住,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来。曾父曾母在收拾资料细软,只有钱宪在他身边,钱宪轻轻在秉慧肩上拍了一拍,“一家团聚,总是好的。”
    秉慧一怔,泪眼望着钱宪。钱宪下巴上多了一片淡青的胡渣,再没有原先风流俊朗的神态,眼圈一片乌黑,眼睛里也红红的。有父母的地方才叫作家,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秉慧不知该如何宽慰钱宪。
    钱宪轻声道,“再看一眼罢。”秉慧依言将家里再又轻轻看了一圈:抗战胜利后才搬进来的,现在好像还没有住熟,就要走了。
    钱宪帮他们放箱子,坐在副驾驶上。曾秉慧一家三口挤在后座。曾严问道,“去哪里?”钱宪道,“先去衡阳。”曾严道,“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钱宪只低声念道,“万家灯火仍念远,风光无限亦怀乡。”曾严正觉得意境不好,听秉慧道,“青山不与人共老,长亭岁岁送春忙。”钱宪扭头,往钱公馆的方向看,瞥见秉慧也在看他。
    他们登上飞机,还有许多高官与学者也都在。女眷们围坐在一起哭。钱宪一只手扶着窗舷,眼看他们家变成了一个小点,指节掐得通红。
    钱父钱母得了安全,在王松艳与秦源盼的陪同下找到长沙站。见素君扑在地上哭,一个年轻的女战士在安慰他。海峰与解放军在救火。钱母喊了一声,“宁宁啊——”昏死过去。
    他们将里面的尸体抬出来,月亭的首饰,鞋子上的配饰,虽略有形变,素君都认得。还有十几个被黄蜜抓来的□□,也都被大火闷死在他们的囚室里。
    黄蜜事先就预备好引线,他是不打算留这些人活的。他自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城里下了通缉令严查。刘芳如趁乱也不见了。
    素君已经不哭了,只是眼泪一直流,向解放军的一个首长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看住他。”
    那首长有些年纪了,很和蔼的样子,拍拍素君的肩膀,“你自己没有受伤,就已经很好了。”
    晚上素君开完会,去钱公馆探望钱母。钱父亲自给他开门,“有宪宪的消息没有?”素君道,“我听说他撤到了衡阳。”
    钱母本吃了安眠药睡下了,不知怎地醒来,听到下面有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以为是月亭,赤着脚跑下来。想起月亭已经罹难,又与素君抱头痛哭。
    哭了两个多钟头,勉强没了声音,眼泪却止不住。钱母道,“太晚了,在我们家休息罢。不然叫李景仁来接你。”
    素君道,“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明天我再去打听,也问问云章到底到了哪里。”
    素君不能再回站里住,他的任命还没下来,只说等候通知。不等候站里也已经被烧坏了。白棠的住所在河西,太晚了没有渡船。他也确实没有地方可去。从十一年前那场大火起,他在长沙就没有个家了。他又想着,他是该死的,有他妈妈爸爸等着他,还有白棠,还有彭素英。月亭该留下来,陪着钱母钱父,过几年台湾也解放了,钱宪回来,他们一家四口再团圆。他是一个多出来的人,他只对李景仁是非在不可,不可取代的人。如今这一层意义也失去了。
    这是长沙和平解放的第一晚,素君躺在月亭床上睁眼到天亮。枕巾上还有月亭惯用的洗头膏的味道。包里还装着李景仁给他的糖,钱宪为他攒的枪,彭素英留给他的钥匙。那包还是在美国的时候,与白棠一起买的。
    他的生活里全部都是回忆。
    第二天顶着通红的眼圈去开会,被领导一顿训斥,“素君同志,并不是我说你。你去街上看看,哪个人不是喜气洋洋的?你摆出一副憔悴悲伤的样子给谁看?给人民看,还是给新中国看?”
    全城的电台都在放那几首歌:《解放区的天》《没有□□,就没有新中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才放了没几遍,小孩子就都会唱了。他们一夕之间失去了那些动人的绵软的歌声,心中属于柔软的那一块被镰刀砍掉了,每个人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素君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工作。本来是要被分配到省公安部的。海峰虽然错过起义的时机,他的几个团长都及时起义了。说明原委,他仍然是师长。不过是为了安定军心。秦源盼与素恒他们商量,都说要早点退了的好。警备司令部被编入解放军,陈少文因此也是解放军了。他从素恒那里与党组织接的头,于是“地下工作者”,与和平解放前夕投降的,身份上又不一样了。虽然后来都没有好下场。耻辱记就是耻辱记。
    傅之安与王素恒本就是省委宣传部的,不过回到本位。将燕好的“坚冰”身份通报组织,组织邀请燕好入党。燕好还犹豫,素恒劝他,“现在是人民民主专政,你不该有任何顾虑,假如认同党的纲领,就应该加入到党的队伍里来。”他做行政久了,很懂那一套。燕好于是欣然入党。
    美国援助白崇禧装备,白崇禧负隅顽抗。钱母天天守着报纸,就怕看到钱宪的消息。
    解放军势如破竹,无坚不摧,□□等一路退到了台湾。钱母看到报纸上通报的叛逃名单有钱宪,哭道,“他总归还活着。”
    钱父将素君拉到一旁,“素素,你是地下党罢。”
    钱公馆如今一个佣人也无,二层楼的小洋房,只住了钱母钱父两个人。素君在钱母身旁坐下,点头道,“不仅我是。云章和月亭,还有白棠,也都是地下党。”
    钱母问道,“那么宪宪不是叛逃?”
    素君道,“他的任务我不清楚,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背叛组织。报纸上这样写,也是因为现在还有许多国民党的特务,时刻给台湾传递消息。为了要迷惑他们,不得不损伤云章的名节。”
    他们都不在了,就他还在。素君没有办法面对钱母,尤其钱母又还关心他。只得落荒而逃。钱宪是否□□钱母倒没什么,儿子走了就是走了,他的伤心是不变的。宁可儿子活在他眼前,他天天去送牢饭。
    素君住公安局的宿舍,负责监听敌台。工作都是他原先在长沙站做熟的,只是不用像原先那样时时小心,处处留意了。像没有人拉开的弓,只能铮铮地弹不成律的弦。
    他时常回想那一天,假如他没有怎样做,或是他怎样做了,也许他不会和李景仁走散。他当时太有自信。跑警报出来,李景仁在图书馆的废墟边上。千里跋涉去坐船出国,李景仁在码头等他。漂洋过海读书回来,李景仁打了胜仗在火车站接他。
    假如生命里有一个人是不会失去的,那么一定是他。
    长沙城和平解放了,李景仁竟然没有在哪个他见得到的地方等他。
    他一边用工作之余的时间慢慢寻找,一边不慌不忙地在等他。他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过了那么不一样的生活,也都回来找他了。他不论经历什么,也该回来找他的。
    记得他那天晚上说的话,“可是我会等你”。
    糖装在铁罐子里,铁罐子收在床底下。素君原先家里也有好几个铁罐子,他妈妈每次买了零食回来,就会放进铁罐子里。或者是一小袋梅子,或者是一小盒饼干。他经常打开铁罐子就会有惊喜。
    这个铁罐子已经不是他与他妈妈爸爸的家里的那个,也再不会有人把他爱吃的东西悄悄装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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