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凌晨，程前又要从芷江回长沙。他人多，叫醒了司机便走。李景仁他们几个，轮番开车，也休息不好。又时刻提心吊胆，一面怕□□来，一面怕白崇禧，一面又担心程前带的人。李景仁缩在后座上，哈欠连天，孙巍道，“李科长和日本人打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李景仁道，“打日本人的时候，我倒不觉得这样憋屈。”
    一路跟到长沙，那司机在湘江边停下吃饭。孙巍道，“司机下来吃面，程主席不用吃东西？”李景仁用一个小望远镜看了半天，“车上看不到有人，程主席只怕躺在后座上睡了。”
    孙巍道，“程主席那样的人，会缩在后座上睡觉？”
    李景仁“咦”了一声，“程主席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那么是成仙了？”
    孙巍心急，凑到窗边也去看，李景仁只往外面躲，“让素君知道了不好交代。”将孙巍从他身上推开。孙巍也看到那车里分明是没人。
    二人计议一番，下车一看，车里果然空荡荡的。去问那司机，那司机正要了一碗面。
    李景仁问道，“程主席在哪里下的车？”
    司机愣愣的，“不知道啊，哪个是程主席哦？”
    孙巍道，“你刚才车上拉的是谁？”
    “一个到安江沙厂的客人，先头已经下车了。”
    孙巍又问，“在哪里下的车？”
    “安江沙厂，自然是安江。”
    李景仁道，“你分明是随程主席去的芷江，怎么又送人到安江？”倒是孙巍拉住了他，“我看没有问题，我们从别的地方再找罢。”
    回到车上，李景仁问孙巍，“那个司机身上恁多疑点，你也不问清楚？”
    “我看他只是个愣头兵，说去芷江，就跟着去了芷江。程前大概有事在芷江耽误，便遣他们先回来。他开空车也是开，索性接点私活，拉了一个客人。”
    李景仁道，“原来如此，看来这违纪的事，孙科长知道得很清楚呀。”
    孙巍道，“生活不易，讨口饭吃罢了。”
    “是孙科长善良。”
    “李科长不也是？还不是放走了他。”
    “我和你不一样。”李景仁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孙巍的眼睛，“我出发之前，素素交待我，白蒋大势已去，让我静观其变。”
    孙巍道，“李科长说得那么严肃，我还以为——原来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是个极聪明的女人，黄蜜搞了他最好的朋友，就是舍不得搞他。那次我进去，也是靠他救出来的。我看上的女人，一定是最好的。”，李景仁看着长沙城的方向：素素，不知道你在城里可好。哪怕我不在了，你这么聪明，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孙巍还要嘲讽李景仁几句，不经意看见那车上了渡船，“吃碗面怎么这样快！”待他们驱车追过去，渡船已经往河西驶去，嗡嗡的汽笛声，怎么叫也叫不住。
    孙巍道，“李科长，你却一点也不急。”李景仁轻轻一叹，“这汽笛声让我想起了我送他出发去留学的那晚。”
    任务总是要做的。叫了渔船到了对岸，却只见车在，连司机都不见了。孙巍愤愤的，“这下好，跟丢了，连个背黑锅的都没有！”他意指白崇禧的特务不在。说完便后悔了，只见李景仁微笑着看着他，“要不是孙科长心直口快，我被扣了黑锅都不知道。”
    孙巍道，“难不成，他们还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李景仁指指橘子洲，“这么大一个橘子洲横在江心，刚才轮渡开到橘子洲后面的时候，我们什么都看不到。那司机一定就在那时候下的车。”
    他们守在橘子洲上，那时橘子洲上还是一片荒草，毒蚊子有几厘米长。李景仁道，“这样子折腾，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孙巍“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李景仁闻言，改坐为蹲，往那边看了一阵子，“是芳如和钱宪。”
    四人碰面，钱宪道，“我们跟踪陈敏仁到了这里，他渡过江船上便空了，我猜他正藏身于此。”
    李景仁道，“只有你们也就罢了。我们都到了这里，他们一定在这里密会。”
    刘芳如道，“我回站里叫人，将橘子洲围住。”李景仁忙道，“我同你一起去。”
    钱宪笑道，“李科长这时候还只想着见素君。”
    正在取笑李景仁，孙巍看到又有一群人，仿佛拿着枪，“是白崇禧的人。”
    刘芳如道，“站长有交待，哪怕杀了程前与陈敏仁，也不能让他们被白崇禧带走。”第一个冲了过去。
    李景仁跟在后头，悄悄问钱宪，“黄蜜什么时候这样说了，你怎么骗刘芳如的？”钱宪道，“桂系为了反蒋，连日本人的资助都接受，未必不会接受□□的条件。我看他反对程前投共是假，要保护程前他们才是真。”
    李景仁道，“我从没听说过桂系会投共。”
    孙巍道，“我们侦察科与译电科，前阵子得了密信与密电。”自然密信是钱宪伪装的，密电是素君做的。李景仁只摇头，“我绝不相信桂系会投共。”
    他们四人追上白崇禧的特务，钱宪远远喊道，“我们是一师范来露营的学生，你们是湖大的不是？我们四个人，带了一顶帐篷，你们有帐篷没有？”那边恶狠狠地回道，“学生不要过来，我们还有事。”挥了挥手里的枪。
    陈少文在给程前站岗，回去报告，“长沙站来了四个人，其中只有一个是□□。白崇禧的人不清楚。”程前道，“不要慌张，我们悄悄地撤。”
    彼时刚过凌晨两点。陈少文保护程前与陈敏仁上船。李景仁等追过去，喊道，“老乡，停船检查。”那渔夫回头笑道，“打渔的，又脏又臭，没什么好查的。”钱宪见是渔夫，放下心来。
    江水森森，再没有别的船只。江上波光粼粼，对着河东的一片寂静。他们四个立在橘子洲旁，各怀心事。
    那天上午，通过电台，长沙人民都听到程前的讲话：从即日起，脱离国民党政府，投身人民革命队伍。
    程前起义，长沙不会打仗了。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还留在人们的印象中，八年抗战的痛苦，终于将永远地成为历史。再也不会打仗了。人们奔走相告，唯有孩子们好像有些失望。
    黄蜜将收音机重重关掉，“快给我查，程前在哪里，他的电台在哪里！”译电室的人战战兢兢的，没人敢回他。他看向素君，素君低声道，“这不是我的专业，查这个白棠最在行。”
    黄蜜大怒，“马白棠是□□，你也是□□？你们都给我查，查不出来，永远不要离开这里！”
    黄蜜走后，人们围过来，都问素君，“马科长是□□？”“素君你是不是□□？”“给我们说说□□里面的事，□□要来了，我们会死吗？”
    素君道，“不会。程主席在战犯名单上，他都敢起义。□□连战犯都不杀，怎么会杀我们？”他们的日子都算是过得比较好的，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从不用考虑金钱。倒没有许多对生活的不如意。他们是宁愿不要解放的。但是要解放了，他们阻挡不了，那么解放后的日子他们也想知道。素君趁机道，“我不是□□，我不知道□□的政策，但我们可以听□□的电台。”
    他将电台调到新华社广播，告诉他们频率。一整个办公室的人，散坐在电台边上，集体收听敌台。换台的时候听到湖大的电台，是胡校长在讲话，“湖南大学永远不离开湖南的土地，绝不会迁到台湾去！”译电室有一多半是湖南大学毕业的，听了胡校长的话，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一切有“大人”给他们做主。如今“大人”都说不走，他们也都有了通敌之心，纷纷撺掇素君，“快些调，听听□□怎么说。”
    被人告到黄蜜那里，黄蜜一怒之下切了所有电台的电源。将素君叫到办公室去问话，他也不责怪素君听敌台的事，只问，“李景仁去出任务前，有没有告诉你，要你小心行事，务必保护好自己？”
    素君垂着头不说话。
    黄蜜道，“我今天真是被你气急了。你这样公开叛党是什么行为，你知道不知道？你要真的不想活了，你跑到湘江去跳江，你死得干干净净。你不要在我面前晃荡。叫我是杀你好，还是不杀你呢？”
    “站长如果觉得我该杀，站长不妨杀了我。”
    “我要是要杀你，刚才你就死在译电室了！”黄蜜背过身去，他不想让素君看到他哭。素君赢了，素君知道他不论怎样不会杀他。他收听敌台，他公然叛党。他哪怕真的是□□，他都舍不得杀他。他都在他面前与李景仁卿卿我我了，他还怕他怎样子生气？
    “你自己回去，冷静冷静罢。”
    黄蜜带人将素君押到宿舍，“你在这里，想通了再出去。”看到破窗警报器，伸手摘了下来，那警报器呜呜呜叫了起来。站里的人都出去了，只来了几个看家守门的。黄蜜关了警报器，道，“你这个东西，我还要好好查一查。”
    黄蜜知道程前的侄子程炯担任湖南省公路局局长，举全站之力向程炯家包抄过去。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了人，全部堵在黄蜜的车前。黄蜜正要下令开枪，附近几个师，及警备司令部，湖南省保安团等处，都带兵来了。黄蜜道，“你们是要违抗军令？”
    楚迎的爸爸楚师长，正因为女儿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个小孩而气恼，因此对黄蜜也没好声气，“程送公是湖南省主席，我们不听他的命令，难道听你一个军统站站长的？”
    附近车上跑下来一个人，在黄蜜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黄蜜吩咐司机，“打开电台。”却是秦宝黛的声音，“我在这里呼吁大家，为了长沙城的和平，为了我们的家乡免受战火的涂炭，请支持程前主席与陈敏仁将军的起义。一旦长沙陷入战火，我们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从一九三一年起，我们坚持抗战十四年，经受了怎样的苦难？从鸦片战争起，我们的祖国沦陷了一百多年，遭遇了怎样的屈辱？如今和平才刚刚迎来，请不要亲手失去它！”之后便几乎是照着□□的宣传稿在念了。背景是缥缈的姚莉的《恭喜恭喜》，“……和平一旦失去，将摧毁多少人的家园。祖国一旦失去，将再也不可能回来！”
    以往新华社发稿子，都请国语最标准，中气最足的人来念。长沙的□□却请了最当红的歌星，民心如何不乱？黄蜜找到刘芳如他们所在的车子，“你同我来。”
    钱宪心知他是去抓月亭的，却因为有任务在身，只能眼看他们去了。
    黄蜜围住钱公馆，正要带人闯进去，有个小乞丐跑过来，远远被拦住，大喊道，“有个漂亮姐姐要我带话给黄蜜阿姨。”
    黄蜜招这个小乞丐过来，小乞丐道，“漂亮姐姐说他在两条街外的一家西品店等你。”刘芳如道，“不要中了他们的计。”
    黄蜜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你带人守在这里，我过去看看。你守在这里不要动。一小时我还没有回来，你便将钱家所有人绑到站里，一个也不要放过。”
    两条街外是素君他们为了救彭素英开的西品店。黄蜜推门进去，月亭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