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和钱宪的小组仿佛失去了灵魂。他们照常工作,开会,传递消息。听说城外的驻军将领都已决意起义,长沙城会和平解放。素君告诉钱宪,“不管黄蜜将来怎样,我一定亲手杀了他。哪怕他被特赦我也要杀了他。”
高铁行辞职,在岳麓书院找了份看门扫地的工作。他每天都能看到几个女学生,长得仿佛像几年前的白棠。虽然他不知道白棠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以为错过了前面几十年,可以用后面几十年来弥补。哪知道也没有了。
白桐有些像那时候的白棠。以为日子轻松了,一不留神,天翻地覆。他白天陪着月亭,晚上回到白棠的那间房子,半夜醒来,总是没有见到白棠的魂魄,“姐姐你要在,也是去找高铁行,不会来找我。”缩在床脚,抱着腿哭。
有个女人来找素君,说是他哥哥的朋友。黄蜜这几日不敢烦素君,便让他进了站里。那女人进了素君的宿舍,素君给他倒了杯水,“请问有什么事?”他十分周到有礼,只是身上浓浓的哀怨,压得那女人喘不过气。
那女人递给素君一张相片,是他与素恒。素恒穿着八路军服,被阳光晒皱了脸。翻过来,背面写着,“顺子,玉花,三十二年留念”。那女人还掏出一些东西,像是素恒当初离家参军的时候带走的,素君已经都不太记得了。
“你找我做什么?”
“姑娘救救你侄子罢——我要不是没有办法,也不会过来找他。我打听得他在这里有对象,我又不敢去找他。听说姑娘是个好心人,我只能来找姑娘。我自己的命不要紧,求姑娘救救你侄子罢——他现在生着病,我没有钱治。我只要能治好他的病,我马上带着他走——”那女人扑通跪倒,不住地磕头。
素君细想了一阵子,才明白那女人的意思,“你是说,你同我哥哥,生了一个孩子?”
那女人抱住素君的腿,“求姑娘救救你侄子——”
素君想了想,若是白棠在,会怎么说?素君道,“我要先见了他,再做打算。”一个孩子认得出个什么?他不过想拖延时间。他的头脑充斥着悲伤,已经不大能够思考了。
约好第二天下午去某某旅社某间房。
原本最好是要钱宪陪他去,因着月亭的缘故,他只觉得对不起他。李景仁也不可以。这算是月亭的私事,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
他母父双亡十一年了,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妈妈。
第二个想到的,就是白棠。
他去找了秦源盼。素君自白棠死后,说话慢,看人没有焦点。一个意思,要想好久才勉强知道。说话的气力也没有。秦源盼急切切地,素君词不达意地回,问了一个小时才问清楚。
“要不是现在局势不好,我现在就叫你姨夫去把你哥哥捉来!”在他心里,对素君素恒与月亭钱宪都是一样的感情。因月亭是女孩子,他格外疼惜一些——女人本来就最恨这种风流男人。
又道,“局势不好,就可以胡乱欺骗感情?救了他,他就要□□?我去叫你姨夫。”素君忙站起来,拉住秦源盼,“先去看看孩子罢。”他也说不出别的,只想先去看看。那孩子身上流着他妈妈爸爸的血。
秦源盼叫了司机,与素君去了旅社。那房门虚掩,推门进去,那女人已经吊死在房梁上了。尸体还是热的。孩子还睡在床上。
大约是他在窗户里看见素君他们来了才吊死的。他死了,素君便没有退路。素恒也没有退路了。
那孩子约莫三四岁的样子,秦源盼才看了一眼,“是你哥哥的孩子。”素恒小时候他见过。素君也认得,只是他没有气力说。
怕孩子病怏怏的,趁睡着了带到君好诊所去,什么也不让他看见。用旅社的电话打给海峰,“你到全记糕点铺旁的全升旅社来,304房间。”
路上那孩子醒了,也不哭闹。素君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孩子点点头,“我看过你的相片,你是我姑姑。妈妈说他养不活我,要姑姑先养我。”秦源盼问道,“你想不想妈妈?”
那孩子道,“妈妈说,姑姑在城里,有好吃的,好穿的,要我不要想他。”
到了诊所,先给旅馆去电话问海峰到了没有。海师长愁道,“我的亲姑奶奶,你不在电话里说明白,我以为是……你让我处理尸体,也提前告诉我,我好带人过来呀——”秦源盼只道,“我在君好诊所。现在事情多,你一会子忙完了,过来接我们回去。”
燕婉诊断出来,只是营养不良,有些贫血,“多养养就好了。”不知该不该问。
护士小姐带那孩子去睡觉了,素君同秦源盼对望一眼,素君叹道,“是我哥哥的孩子。他妈妈带着他从延安找来,和我约在旅馆见面。到那里时,他自己吊死了。”
燕婉忙道,“尸体怎么处理?”
秦源盼道,“子松在那里帮忙。”子松是海峰的字。
燕婉道,“我这里因为常有病童,护士小姐都很会照顾孩子。若有不便,可以先养在我这里。”
素君愁道,“养个小孩,若只是给吃给穿,也就罢了。我总想去问问我哥哥,要不要将这孩子带在身边。亲妈死了,总要跟着亲爹。或者……又不是他的,那便好了。”若不是素恒的孩子,不论素恒在延安做了什么,总能揭过去。
有了孩子便不一样,是素恒的他便一定要认,“又不能让月亭给人做后妈。”他虽然还未原谅高铁行,心知高铁行是个好的。不然还有傅之安、贺星寒等。文艺界的不能找,湖大还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
燕婉叹道,“我先不说出去。你们商议定了再来接孩子。”
海师长心急火燎赶过来,一口茶也不吃,拉着秦源盼的手,只问素君,“素妹子,你最懂事,快告诉姨夫这是怎么回事。你秦姨杀人了?”
他们又将事体说了一遍,海峰骂道,“这个王素恒,革命不会干,文章不会写,倒跑到延安生孩子去了!生了又不管,又来骗月亭,看我不打死他!”秦源盼瞪他,他忙向素君赔礼,“我一时气急,未必真要打死你哥哥。”
素君道,“你不打,我也是要打的。要是我妈妈爸爸还在……也是要打的。”他想让秦源盼与海峰将那孩子接回去养几天,毕竟君好诊所太忙,怕那孩子被忽视了,心里不痛快。小小年纪最不会调节情绪。只是开不了口。他自己心里实在太悲痛,没有力气做那些事。
秦源盼与海峰都看不上素恒的做派。那孩子母亲虽然刚烈,毕竟是以命相胁,害他们差点惹上人命官司,就算原本想帮忙养孩子的,看着孩子也多了三分厌弃。终究是素君与秦源盼同海峰一起回城去。
那孩子没有睡着,听见车子发动,跳下床趴着窗子看。护士小姐劝道,“过几天你妈妈爸爸就来接你了。”他以为那孩子是素君的——因为长得也有几分像,“你妈妈爸爸要做很光荣又很危险的事去了,他们把你留在这里是要保护你。”
三岁不到的孩子,不知道听得懂听不懂,只道,“我想妈妈。”
傅之安这几日只在城里闲逛,素君倒是很快找到他。两人在吉祥茶楼二楼喝茶,特务就坐在楼梯口看。素君道,“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见我哥哥。”
傅之安道,“现在我都不能够见他。你有什么要紧事,不妨先告诉我。”
素君嘴上苦笑了一下:素恒他们会面的地点,都是素君用电台传出去的。要说素恒的行踪,没有人比素君了解。只是组织有命令,素君不能直接去找报社的人。就算没有命令他也不敢。他怕被黄蜜发现,牵扯到别人。
非常时刻,必须一切谨慎。
白棠死后,所有人都让着素君,都怕一句话不称意,他便受了刺激要去寻死。素君因心里想着月亭,脸上更笼罩了一层绝望与悲哀。又笑得那么诡异。傅之安不好做主,只道,“你去找楚迎,他知道你哥哥在哪里。”
楚迎在化学系,素君一打听便打听到了。在食堂门口等他。楚迎见素君苍白着脸颊,冰冷着眼神看他,吓了一跳,“素君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许多天没见我哥哥了。我想见他。”
白棠的事楚迎也知道。按理说,有了男朋友,该第一个去找男朋友,没得来找哥哥的。又想到,或许李景仁和高铁行同科共事,素君许多话不好说。便道,“我下午有点事,晚上下了晚自习,素君姐姐在自卑亭等我罢。”
楚迎趁上厕所,悄悄从窗户翻出去,溜到教职工宿舍的一间,打开门闪了进去。贺星寒正伏案计算,见楚迎来了,“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有人跟踪?”
楚迎只道,“学长在不在?”贺星寒、贺贲、王素恒,都是他的学长,他一说“学长”,都知道只是素恒一个人。
贺星寒指指里面的屋子,楚迎将给他们带的饭放在桌上,自己进了书房。
“学长,素君姐姐要见你。”
素恒道,“我正是走不开的时候——”楚迎正要说素君看似很焦急,素恒又道,“晚上我去找他。他在哪里?”楚迎有些不留神,怔了一下,“我和他约在自卑亭。”
素恒想了想,“麻烦你通知他,晚上在书院里面的六君子堂。”
他们对岳麓书院都很熟,黄蜜等去得少,便是知道是六君子堂,一时也未必赶得到。何况书院内部门户交通错杂,屈子祠又连通岳麓山,要想脱身十分容易。
楚迎心中只想,“若我在这等关头说要见他,他会不会来见?”又想到,“我自然不比王素君。他那样娇弱。我才是学长的革命战友。”在他心里,素君与月亭都是一样的。
深夜,楚迎将素君带到六君子堂。门卫是高铁行,他们经过时,高铁行低声道,“他已经来了,在六君子堂等你。”
素恒许多天不见素君,也挂念得紧,一把拉住素君的手,“听说你吃了许多苦。好些了没有?李景仁有没有欺负你?都告诉哥哥。”稍一激动,嗽了几声。
素君见他面色不好,问道,“哥哥生病了?”
楚迎道,“学长这几日工作太忙,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们劝学长休息,学长只说是最关键的时候,恨不能一分钟当两分钟用。”
素君脸色稍变,素恒道,“麻烦你,替我们把把门。”
楚迎道,“时间紧迫,请抓紧。”来的路上他们被人看到了。黄蜜不一时也会来。
素君拿出那女人给他的相片,“哥哥认不认识这个人?”
素恒脸色不变,“是我在延安谈的一个女朋友,早就已经断了。我那时受了伤,多亏了他的照顾。”
素君道,“哥哥不是没本事的人,被人救助,不一定要像旧时一样以身相许。现在是文明社会,怎么还有这等事体呢?”
素恒道,“月亭要你来找我的?”素恒是个好哥哥,他很感激素恒对他的所有关爱。素恒也是个好同志,为了革命,可以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站在女人的立场,素君却不能认同素恒的做法,“月亭他还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会来的。论理,哥哥这样忙,我不该来。只是你再忙,自己的亲骨肉不能不管罢。”
素恒一怔,“这怎么会——”
素君道,“孩子我托人妥善照顾好了。哥哥若是有空,别忘了去看看他。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我是他亲姑姑,我一见了他,也觉得亲。”
素恒道,“世上的小孩子长得都一样,你怎么能人家随便抱个孩子来就认了是我的!他在延安的时候流过两次孩子,他是不可能怀孕的!一定是他听了我的名声,想过来纠缠我!”
素君晃了一晃,仿佛不认得素恒了,“只要还有月事,怎么不可能怀孕?哥哥一个读书人,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连这些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你这样评价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素恒道,“他死了?”
素君又将那女人的死状讲了,“他拼了命也要将这个孩子留给你,要说他不是孩子的亲妈,谁信?说得难听些,哥哥在□□内算个什么?延安随便抓个做官的,也比哥哥要有前途罢。他不去讹别人,千里迢迢来讹你?就算在延安进孤儿院,认了□□邓颖超当养父养母,不也比跟着哥哥有前途?”叹道,“一路上都在打仗,他受了这么多苦找过来,不过是想让孩子有个家。”
素恒道,“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他让孩子没了娘,又是个什么道理?”
“哥哥不懂,我却知道。你当年离开,怕是和他做了永诀的打算。以哥哥的心性,不肯伤害他,只怕说的是革命道路艰险,怕耽误他。可怜他没听懂你的意思,听说你做了主编,自己又有了孩子,便想着过来一家团圆。打听你的时候,才知道你和月亭的事,原来你对他不过是利用。孩子又病着,他走投无路,只好来找我。怕我们不认孩子,才狠心了结了自己,想换孩子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
素恒忙问道,“生了什么病?”
“贫血,营养不良。快三岁了,瘦得我一只手可以抱得住。”
素恒道,“营养不良算个什么病?现在的许多小孩子,哪个没有营养不良?”
素君蓄着满眼的泪,“那些饿死在街头的孩子,哪个不是因为营养不良?哥哥在行欢娱的时候,可想过给别人造成伤害的后果?已经死了一个大的,还要再死一个小的?”
素恒道,“我并没有说不养他——他现在在哪里,托了谁在照顾?”
素君只道,“在一家医院,等稍微好些了再接他出院。”
“只是我现在,也不方便照顾他——”
素君心道,便是方便,你又会去照顾他?许多男人都是,在对所有人的时候都好,只有在对自己妻子的时候坏。
楚迎推门进来,“对不起,学长,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如果不嫌弃,我可以照顾这个孩子。我妈妈每天都闲着,带一个孩子没有问题。我爸爸还算小心,也没有惹黄蜜白崇禧他们注意。现在快要暑假,我自己也没有什么事,时常可以将孩子的情况告诉学长。”
王素恒道,“便麻烦你了。”
楚迎道,“只要学长可以安心工作,我们受点苦不算什么。”素君听得不是滋味,也不想驳他:有人爱当后妈,便让他去当。月亭是不会再找素恒的。哪怕这孩子真不是素恒的,月亭也看不上他了。
现在他知道月亭是自己人,知道新中国成立后,月亭可以亮出秦宝黛的身份,还有更加光荣的地下党的身份。那时候因为他的歌声,因为他的事迹,爱他的人岂不更多。
只是再没有像素恒那样,因为他的性格,因为他的一颦一笑,因为他就是他,而爱他的人了。
可是真爱又怎么样?高铁行对白棠不是真爱?
素君正在抹泪,听到高铁行的声音,“站长来了?怎么这个时候有雅兴逛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