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行在医疗科的休息室醒来,黎护士叫来了医务科科长王腾。这太阳像是早上。高铁行坐起身,对王腾道,“早。”王腾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问道,“你——吃早饭不吃。”
高铁行摇摇头,将桌子上的军帽拿起来戴好,整理着装,往外走去。
谁也不敢拦他。
谁也不知道高铁行心里想什么,他见了每个人,只是点头说“早”,和白棠往常一样。走着走着,他在一颗绣球树前停住。原来到了白棠原先的宿舍。原先他在这里向白棠表白。他仿佛听见白棠和素君在里头说话,他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是女孩子的房间特有的香气。
他看见白棠冲着他笑,伸出手来道,“你是新来的作战科高科长罢?我是译电科马白棠,很高兴见到你。”那笑容仿佛是与他久别重逢。他伸手去握他的手,却又看见白棠坐在桌子前梳头,侧过头来对他一笑。白棠在衣柜前来来回回地试衣服,每一件都往身上比。白棠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怎么就来了。”白棠穿着长裙衬衣,戴着遮阳帽,笑道,“出去郊游。”白棠穿着香云纱的旗袍,从开水壶里捞瓷筷子烫头发,手放在脑后绕头发,勾着头,飞着眼朝他一笑。白棠侧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垫着脑袋,一只手卸下高跟鞋,娇声道,“走了一天了,脚痛。”白棠一身军装,英姿勃发,对他笑道,“高铁行,我要走了。”高铁行一惊,只觉得耳边有人对着他吹气,他听见白棠在他耳旁轻声说道,“铁君,珍重。”他不敢扭头看,他怕扭头去看不到他。
门口的风铃在唱着一支歌,那个风铃在美国搬了五次家也没有弄丢,后来跟白棠去了重庆,后来又回了长沙。挂风铃的那颗钉子,还是高铁行给他钉上的。他想起那天在枪械室领了枪出去执行任务,回头看见白棠在楼上望着他。他每次回头,总能看见他在望着他。
这次也有一个穿军装的女人,英姿挺拔,在远处望着他。刘芳如问道,“他这样不知道还有多久,工作交给谁做?”黄蜜道,“先不用管他,我看他很快会好起来。白棠死去,他的伤心最多九分,不会有十分。他这种人,不靠理想,而是靠性情活着。有没有白棠,他都是一样。”
下午,黄蜜问李景仁道,“在站里的灵堂?安排得怎么样了?”那次钟师的事情后,他们与别的部门合租了一间殡仪馆。
李景仁道,“钱宪才来过电话,说已经布置好了。下午可以去人吊唁。”黄蜜道,“我也要去看看他,毕竟共事这么多年——可惜站里乱成这样,不能让你去陪素君了。”李景仁点点头,道,“我知道。站长到那里见到素君,替我多宽慰他几句。他向来最听你们的话。”他说的“你们”,一个是黄蜜,一个便是白棠。
黄蜜吩咐刘芳如道,“去了之后,你守在门口。一有动静便鸣枪示警,我们有人在附近。”
底下的人贪钱,只租了间农家的屋子,农闲的时候摆农具用的,因革命军人并不讲究生前身后名。用的时候将农具移开,半天就布置出来一个灵堂。
素君道,“可惜——他不能穿着军装……”原先八路军的时候,他有军装。现在是解放军了,他的还没来得及发。说好等解放了,他们一齐去领。
月亭捧出一套灰色的军装,素君一愣。月亭道,“穿我的,是一样的。”这时素君才知道月亭也是自己人,可是已经不能同白棠分享了。他的心被掏去了一块,以为哭得木然了,不会再哭了,看见棺材内白棠的脸,灰白的散发着死人的气息,素君跪倒在地上,纵声大哭。
钱宪给他们看门。钱宪对白棠和对素君一样,战友之情,同窗之义。又兼共事多年,几乎是他眼皮底下被杀害的。凶手却是白棠挚爱的高铁行。钱宪心内百种感情纠结,只能唏嘘。见高铁行来了,出去迎他。
大太阳底下,只见得高铁行整个人都是阴的,仿佛看他一眼便会毛发森然。
素君起身回首见是高铁行,不说话。白桐摇摇头,将门阖上。月亭在素君身后悄悄指了一个方向,钱宪扶着高铁行绕到后门,从那里进来。
月亭扶着素君,跪坐在那个小蒲团上给白棠烧纸。白桐索性只对着白棠。
高铁行每一步仿佛有千钧重。他抬不起脚。他想见白棠,他不敢见。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没有死,如果他现在活过来,该有多好。
如果他现在活过来,该有多好。
高铁行扶着棺沿,低头看着白棠。他的双眼轻轻闭着,好像毫不费力。如果他现在睁开眼醒过来,该有多好。
白棠身着解放军军装——可这有什么关系。他是解放军,他是□□,这些又都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如果能够活着,该有多好。钱宪拿出一套丧服请高铁行换上。那丧服捆得紧了,拆不开,钱宪拿起墙角收起的一把镰刀,将捆扎的绳子割开,顺手将镰刀放在供桌上。
他死都要穿着的军装,他是第一次见他穿。他怀着那么大的秘密,那么多的任务,领着那么大的压力,他依然爱着他。他给他带来那么多光明,他给身边每个人都带来那么多光明。他的生活,他的生命,被剥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每一块都由不得他自己。每一块都爱着他。
然而他再也不能爱他了。
素君悄悄摸起身,拿起预备给白棠订棺材的锤子,想要打死高铁行。月亭扑上去将他抱住,“若是李景仁杀了你,我要杀他替你报仇,你愿不愿意!”
素君呜呜噎噎说不了话,抱住月亭只哭。白桐也说,“报仇找老高,还是找错人了。姐姐只希望老高可以好好活下去。”
钱宪将锤子摘下,也放在供桌上,和镰刀交叠在一起。
刘芳如驾车,和黄蜜一起到了灵堂外面。灵堂的大门却关着,钱宪站在门外。
黄蜜问道,“为什么关着门?”
钱宪道,“他们在给他换衣服。”
黄蜜问道,“怎么现在才换?”
钱宪道,“他有他特意要穿走的衣服。”
黄蜜点点头,道,“我去看看他。”钱宪道,“怕是不方便。”不能给他看到白棠穿解放军的军装。黄蜜推开钱宪,道,“都是女人,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可顾忌的。”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刘芳如留在外头,手搭在腰间的枪上。
棺盖已经阖上,高铁行站在棺旁,两只手扶在上面,眼睛看着棺材。素君跪在棺前烧纸,月亭在素君身旁陪伴,见黄蜜来了,点燃三支香给他。
黄蜜给白棠上香,白桐与素君向他拜倒。黄蜜将二人扶起来,轻声道,“逝者已矣,不要太劳累了。”又对月亭道,“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月亭颇有些为难,道,“不是吉时,恐怕——”黄蜜道,“革命军人,没有这些忌讳。我只想见见他最后一面。”
月亭看了素君一眼,素君并不说话,只继续坐回在小蒲团上给白棠烧纸。心里默念道,白棠,我给你多烧些纸,你替我妈妈爸爸也带一些过去。记得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教他们不要操心。你放心,我一定杀了黄蜜替你报仇。新中国很快就要来了,你投胎在新中国,当一个快乐的小孩子长大,不要再受这些苦了。想到这里,素君又哭了出来,“白棠,你这辈子太苦了——”
黄蜜走到棺头,将棺盖推开。高铁行替他扶住棺身,俯身道,“甜妹子,黄站长看你来了。”见到白棠一张素脸宛如生时,眼泪便止不住往下面掉。黄蜜伸手接住了,轻声道,“不要将眼泪落在棺材里头,教他走了不得安心。”高铁行只得直起身子,右手捂在眼睛上,左手攥住棺沿。
黄蜜见白棠一身军服,赞道,“毕竟是我国民革命军的战士。”又问月亭道,“好像不是他的。”月亭道,“是高科长的。”黄蜜便不再问了。
白棠死去已有大半日,脸上攃了厚厚一层粉,白白的,透着一股灰丧的死气。嘴上偏又是极艳丽的唇彩,头上还簪着一朵鲜花。在高铁行看来,冰冷美丽得如仙子一般。在黄蜜看来,毕竟有些可怖。黄蜜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又宽慰了高铁行几句,拿出奠仪给月亭,又对刘芳如道,“回去通告站里同志,可以过来吊唁了。”
送走了黄蜜,月亭回来将门关上,静静守立在门口。高铁行和钱宪将棺盖移开,原来白棠上身套上了高铁行的军装,下身还是他解放军的军服。高铁行将军裤替白棠穿上,又挽起来,解下白棠的绑腿,再将他的军裤放下来,将绑腿在外面绑好。再将自己的军靴给白棠穿上。白棠脚上原本穿了一双布鞋,再穿进高铁行的军靴,刚刚好。
这就是所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罢。
高铁行将腰带系好,自己的军功章也在白棠身上挂好,又将军帽放在白棠的左手边,双手握住白棠的右手,轻声道,“现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那双冰凉的手再不复昔时的柔软,任高铁行再怎么用力握住,也回不了一点点温度,更不会像当时那样回握他了。高铁行从怀里拿出一把梳子,折了几下才折断,将一半放进自己怀里,另一半放在白棠枕边。钱宪拿手帕给他,高铁行摇摇头,独自抬起棺盖,亲手给白棠阖上。
白桐怯怯的,喊了一声,“姐姐——”
高铁行用尽全身的力气,震得他自己心头发酸,脑子嗡嗡只响,在别人听来,却低低的,“盖棺。”他心中的泰山轰然倒塌,终究是什么都回不来了。他又后悔刚才最后一面看得不够久,又想着莫要让白棠再多牵挂。
钱宪拿来钉子和锤子,高铁行不让他动手。高铁行自己给白棠订棺。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锤子砸在了手上,他没有反应。月亭想去劝他,高铁行将锤子在供桌上随手放下,用右手手掌去拍钉子。一下,便是一颗。
素君听高铁行拍了几颗,起身托住高铁行的右手,说道,“你不疼,他疼。”
那把锤子正好和供桌上的镰刀交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