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送王松艳从后门出去,因有门卫在,犹自叨叨不休,“城里现在日子也苦,我并没有别的进项,一点死工资。”那门卫便都用了然的神情看着二人:穷亲戚找上来了。
王松艳拐过一条路,傅之安在路边等他,“你可真大胆,敢一个人闯长沙站。”
王松艳笑嘻嘻的,“我聪明,会看眼色。你看,我不是没有被察觉?”
傅之安道,“那也是我刚才缠住了黄蜜,不然他能放你进去?你来找素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看刚才黄蜜得了不知道什么命令,也不监视我了。”
王松艳不知该不该告诉傅之安,只道,“秦姐姐不让我告诉别人。”
素君悄悄将包里检查了一番,晾了一条手帕,用衣架搭在窗子上。衣架也可以充作天线。就算没有衣架的伪装,也定要把这条消息发出去。贺师长的夫人与程前的夫人是姐妹,若他被程前的“战犯”头衔所累,只怕程前陈敏仁等皆要心寒。他们一面被白崇禧胁迫,一面顶着□□给的“战犯”头衔在与□□协调,此时一定要稳住他们的军心。
他心想,秦源盼的沙龙开在哪里他知道,等收到回应他要去附近打听。此时就算折损了他,也顾不上了。电台一直是开的,在星岛的频率上就没有变过。忽然听见秦宝黛在唱,“海棠花儿,开在山上。寻寻觅觅,落在肩上。洁白的面庞,寻找着芬芳。我爱你高贵品格,你的眼睛多明亮。
“海棠花儿,开在山上。魂牵梦萦,记在心上。灿烂的笑容,绽放着光芒。我爱你钢铁气质,你的性格多坚强。”
他们各自都有代号,白棠的代号自然不能是海棠。但这首歌,分明唱的就是白棠!他们所指的山,没有别的山,只会是岳麓山。白棠在湖大,接受了新的任务,每晚都用电台向附近军民播送党的政策。他在山上不稀奇。可月亭为何要这样唱出来?素君知道写歌人是他们的人,可是写歌人向来只改曲子,从不在歌词上做文章。莫非这次情势紧急,只能粗糙加密通知他们了?
素君脸色本就不好,看到地上那一罐剁辣椒,狠命吃了一大勺。满头汗珠,苍白着脸,两颊却带着病态的红晕,捂着肚子去找钱宪,“你送我去医院——我的胃病怕是又犯了。”
钱宪开车到了秦源盼开沙龙的地方,素君道,“你有办法追踪贺夫人的去向,我要去河西找白棠。”钱宪也听了秦宝黛的歌,他此时再担心素君与白棠,也不能□□,只道,“你千万小心。”他们分头行动。钱宪还在想,假如他在解救贺夫人的时候牺牲了,素君要怎样去通知他父母。
素君刚刚过了爱晚亭,看见前面几个长沙站的人,心里一惊:王松艳来找他,秦宝黛改了节目内容,都没有听到黄蜜有什么行动,莫非他早就到了这里?
向一个卖凉粉的老妪打听,只道,“刚才来了一群学生,拥着一个女人,说他是反动派。后来有一个女人经过,要将先头那个女人带走,也被学生一起拥到山上去了。”
“不知道他们现在下来没有?”
一个挑着豆腐脑的老人从山上下来,“再不下来,难了哟。长沙站带人说是要搜山,学生下来了好几拨。那两个人,没见到。”张望了一阵子,“要是下来了,这些人也该散了。”示意那些特务。
见素君要上山去,两人都拦他,“妹子,你不要命啦?前阵子才打死几个学生。”
素君轻声道,“我从小在山上长大,这里的山路,没人比我熟——那两个人,有一个是我姐姐。”
果然,他钻进旁边的树林中,一时便不见了。
那卖豆腐脑的索性坐下不走,“要是有人来找他,我坐这里,好报个信。”
白棠要是要救贺夫人,素君记得山上有一处废弃的小屋,他时常陪月亭在里面吊嗓子。白棠有时候也去。
白棠正在宽慰贺夫人,互相换了衣服。听得门口有响动,拔出□□,悄悄站在门口。素君在门外低声道,“是我。”白棠打开门,“你来得正好,护送贺夫人下山去。”
“外面的学生已经被遣散了——”
“我见到黄蜜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好。什么学生,都是被他蛊惑的。如今人人都知道贺夫人被‘进步学生’绑架,他只要杀了贺夫人,不但军心,连民心也乱了。”
素君心知这是黄蜜做得出来得事,忙道,“你送贺夫人走,我将他们引开。”
“你平白无故,来这里做什么?我现在住在湖大,就照实说我上山散步的时候,被学生一起裹挟进来了,也挑不出错。”
“我在岳麓山上长大的,谁说我不该来山上?”
贺夫人见他们两个争,便道,“你们去通知我丈夫,我亮明了身份,他不敢杀我。我一定拖延到有人来救我。”方才白棠已经和他说明了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的理由。
二人同时道,“不行。”
白棠道,“我们绝对不能让你冒险。素素也不要和我争了。如果来的是李景仁,我便让你去。今天来的是高铁行。”将头发挽成贺夫人的样子,“我和白桐学了化妆术,你看我是不是画得有点像夫人了?要是换了你,又要费不少时间。”
素君知道黄蜜的手段,是不等人的。只得拉住白棠的手道别,“你千万保重。”
因白棠身量较高,故将掉进屋内的几根树枝搭在肩上。又将头上也缠了落叶,衣服领子拉低一点。若混在树林里看去,果真便是较矮些的一个人。
白棠推开屋门,倚在门口,张了张嘴。贺夫人在屋内喊道,“外面是黄站长不是,请黄站长救我!”
黄蜜远远喊道,“绑架夫人的学生还有几个?”
贺夫人又喊道,“他们被黄站长吓跑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他们说外面装了陷阱,要我不要出去。”
黄蜜心知这是学生骗他的,却不敢托大,只道,“夫人请走过来,我们检查过了,并没有陷阱。”
贺夫人冷笑一声,“没有陷阱,怎么自己不敢来。”对白棠道,“马博士,保重。”由素君带着他,从另一边翻过窗子,从树林里摸出去。
白棠一步一步,走得很缓。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黄蜜怎么想的:离得远,若打死了,可以说是误伤。又或者推给学生,说他只远远看着,人人都可作证。汉阳造的厂长当校长,机械系又发达,又有金工实习的场所,说造不出枪,也假。
学生啊学生,向来就是最冲动,最把握不住,最容易被人蛊惑的力量。借学生之手搅起的乱子,总是能闹得天下大乱。
他肩上的树枝也可算是伪装:若瞄准的心脏,该是在他实际的心脏位置之下。不打中心脏,总还有活路的。黄蜜要知道是他,为了审讯也会想办法救他。
素君扶着贺夫人,“到了山下,就去找——”忽然听得身后一声枪响,素君觉得天地也震了震。贺夫人要回去看,素君只道,“无妨——打不中的——”腿下一软,扑到了地上。
贺夫人去扶他,素君拉着一棵树苗站起来,“不要回头——快走——”
转出来,看见李景仁与钱宪在一处。素君对钱宪点点头,一句话不说,往山上跑去。李景仁跟在他身后,不敢拦他。
钱宪身边跟着两个贺师长的卫兵,钱宪道,“夫人,师长正在找你,请随我回去罢。”贺夫人见他眼睛也红红的,想是听到了那声枪响。钱宪坐上驾驶座,又向山上望了一眼:白棠,今天来的是你的老高,你要坚持住。
白棠没想到高铁行的那颗子弹那样准,他仰头躺在地上,听见自己撞碎落叶的声音。高铁行跑过来见是白棠,对后头喊道,“叫医生——叫医生!”狠狠跪在白棠身旁,给他做急救。
他不愿杀贺夫人,所以枪口抬高两公分。他没有瞄准心脏,他记得明明只是打中肩膀。止住血白棠便好了。他还要念大学。念完大学,他还要读一个物理学的博士。他总是有许多志向。而他没有。他在念书,他给他看门,扫地。他不当什么抗日英杰,只当他的老婆奴。他这辈子吃了太多苦,给了他太多光明。他正准备辞职去陪他。岳麓山上的春夏秋冬,他们还没有走遍。他们说过的许多要做的事,都还没有做。
没有风卷起叶子,空气是凝固的。时间却永远不会凝固。白棠什么也听不到,只模模糊糊看见高铁行张大了嘴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在伤口处做了什么,白棠已经不觉得疼了。
白棠张了张嘴,高铁行凑过去,听见他说,“铁君——不要怕……”他的手轻轻抬了抬,擦去了高铁行的一滴眼泪。
那只手“啪”地落在地上。
他把他引向光明,他自己向着更远的光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