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半山上正看着报社门口,胡校长果然赶到了,他身边没有带什么人。黄蜜不敢对胡校长高声,他们听不到那边说了什么,只见不一时黄蜜的人便都散了。程前笑道,“胡校长一直是我很敬重的一个人。”
学生们将胡校长围住,吵吵嚷嚷不知道在问什么,他们听见胡校长大声说道,“宋太宗的时候我们学校就在这里了,蒙古军队屠城之时,岳麓书院一众书生持械迎敌,以死殉国。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不会被外族打倒的精神所在。中华民国生,我们学校生,中华民国死,我们学校也不会死。只要中华民族在,我们学校就在。湖南大学永远立足湖南的土地上,绝不迁往台湾!”
程前轻轻点了点头。
素君出来买夜宵吃,几个要饭的守在摊子旁,眼巴巴望着他。素君给了其中一个小孩一把钱,“你们拿去分罢。”回去的时候,手心里多了一张字条。
如今没有了老九,他总觉得不安生。假如他暴露,那就是真的完了。
黄蜜深夜去敲素君的门,“刚才怎么买了一碗圆粉,可是扁粉卖完了?这几天正累,怕你吃得不好,让食堂给你加餐。”
素君忙道“不用”。
黄蜜又四下检查素君的宿舍——原来是白棠宿舍的,“刚才去你原来的宿舍,还走错了。想起你搬过来了——可住得舒服不舒服?”掀起窗帘看窗户外面,“破窗警报器好用不好用?”将警报器上下检查一番。顺手推起窗子,果然那警报器“嘀嘀”响了起来。站里的警报一时全部响了,保卫科的人提着枪跑过来,围了一圈。
钱宪也赶过来,见素君垂着头不说话,黄蜜一脸得色望着他,心中一紧。正要开口,素君迎上去,“这个警报器果然好用,你要不要给家里也装几个。我最近听宋阿姨说,他睡得不□□稳。”
黄蜜笑道,“现在好多人都睡不安稳。”吩咐道,“方才只是演习,大家反应都还算及时。下回也要这样。”
众人散去,只留了钱宪和李景仁。钱宪担心黄蜜察觉,因他刚才对素君太过关心,神色上有些显露,便只能一做到底,不顾李景仁的目光,道,“素素,妈妈说站里不安全,让你去我们家住。”
别人若用男欢女爱搪塞,黄蜜不会相信。素君倒是不一样。因此黄蜜只笑着看了李景仁一眼,背着手儿走了。
只要李景仁受挫,他便开心。
果然,李景仁假意咳了一声,钱宪道,“李科长,方才你在哪里?听到素素这里有响动,怎么跑得这样慢?”
李景仁只觉得他一口一个“素素”格外刺耳,便没甚好气,“在忙我的事情。”
“你的事情重要,还是素素的事情重要?你这样子轻慢,教我怎么好把素素交给你?”
李景仁道,“素恒也没有说什么。”
“我对素素,与素恒——能一样么?”
人们又慢慢聚拢起来。还是黄蜜将他们驱散,“大晚上,你们不睡,素君还要睡的。”
深夜里,素君将头上的发箍摘下,捋捋直,就成了一根天线。程前最担心的“战犯”问题,必须汇报给组织,组织上好安排进一步的谈判。
次日晚在麓山寺的钟楼下,《麓山评论》报社里的党员都来了。麓山寺的和尚们安排他们在禅房开会。王素恒定下分兵的方式:让社员们都各自回家工作,每日以前一晚秦宝黛的歌声作指引,将做好的工作交给王素恒,“我会安排人来收稿子,再和印刷厂联系。印好后,我直接发给报童。”
一个湖大的学生道,“我恐怕黄蜜会当街枪杀报童,以达到恐吓人心的目的。我建议由我们组织湖大的学生在街上分发报纸。就以勤工俭学之名义。”
大学生固然比报童当用,然而报童都是孩子,性命更应该珍惜。王素恒点头道,“要同学们多注意安全,不要单独行动。我们的同志会将特务出动的时间地点通报我们,要他们留心附近的动作。”定了几个暗号等。
众人散去,只留王素恒与傅之安。傅之安道,“我会在面上行动,分散黄蜜的注意。”
王素恒道,“我会多写几篇文章,用你的名字。等新中国成立了,好教人不说你没有做事。”
傅之安笑道,“我是不在乎这个的。但若能混淆黄蜜的判断,也是极好的。 ”
组织将安排报社碰面的时间地点的责任给了素君。素君十分关心李景仁,“□□如今十分嚣张,我真怕你……”
“我就算再遇到危险,也不会躲到别人家去。”
素君一番柔情蜜意,被他冷冷挡了回来,甚是不悦,“好你个瞎了眼的,我躲到谁家里去了?我是不是还躲在你楼下呢?”
李景仁忙道,“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了——你别怕,我不论遇到什么,一定活着回来见你。你也要好好的,在这里等我。”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总是担心……我真恨自己不会开车,不会用枪,身手武功也没有。不然我真想去你们科,每天跟着你出任务……我有时候像疯了一样,只想见到你,可是跑到站门口,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追你——”他跑到站门口是有,却只是过路的人身上带有指令或者情报,或者他要传消息出去,每次都装作是去望李景仁。一面掩饰了他的动机,一面给人一副他只会恋爱,不会做事的软弱模样。此时更正好用来收服李景仁。
果然李景仁被他说得心里软软的,将素君拉到一旁,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在车上,都听和声电台——你在家里也听这个,好像我就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听一样。”
素君又有些失望:让他去救人,他就去劫狱;问他去哪里,他也几乎是直说了。这样一个没有革命操守的人,如何让他放心托付?只好说是国民政府让他失望,他王素君没有让他失望过。心里仍是觉得意难平,想着新中国成立后,要好好帮助他改造思想。
李景仁见他交待了行踪,素君仍不满意,叹道,“姑奶奶,你就这么想:我李景仁就算是出去杀人放火,也都是为了工作,绝对不是出去和别的女人幽会——”
素君啐道,“你要是和别的女人幽会,我宁可你被□□捉去打死。”
听广播是素君的专长,他听到每一两个小时,和声电台总会有特别播报,说某某处路况不好,要小心通行。素君便猜这是给李景仁他们的指令,要他们转去那里。将那几个地方记在心里,回来一问,果然不差。遂放下心来,一一报给在城内接应的同志。
六月,平江、醴陵能都沦陷了。长沙当真是“兵临城下”。白崇禧连夜召几个师长开会。回家后,秦源盼问海峰,“都说了什么?”
“无非是要我们死守长沙。”
秦源盼对聂源咏的死不能释然,“若守不住,是不是再一把火烧了长沙?”
“要是他们敢放火烧长沙,我立马带兵投降□□!”
秦源盼“呸”了几声,“现在外面都在说,这不是投降,是起义!”又问海峰,“你有多少人手?”
“我现在带着两个师,你说多少人?”
“才两个师,难怪你连战犯名单都上不了。”
“我的姑奶奶,上战犯名单是什么荣耀的事?你别只看好像都是位高权重的在上面,到时候天翻地覆,谁虎踞龙盘,都还不知道呢!”
“那你是怎么说的?”
海峰一只手搂住秦源盼,一只手将他的手轻轻捏住,“我只说我是军人,一切服从上级的指令。”
秦源盼皱了皱眉,“这样说虽也没错,可你现在不表个态,将来□□来了,说你不积极怎么办?”
“我但凡有些偏向□□的言辞,今天就不能活着回来了。这等事体,还是要徐徐图之。”
秦源盼因在识字班结识了许多进步妇女,如今都已经是□□预备党员了,忙给海峰添一把火,“你这人就是,做什么都慢。说徐徐图之,明天□□就打上来了。”
海峰被秦源盼说得想到了别的事情,便不愿再谈,只道,“我要想表态,也须得有个机会。夫人不如先看为夫对你的表态,再说我是快是慢。”
秦源盼将海峰的手甩开,“你呀,是来得快,去得慢。我只怕□□来得比你更快——”海峰忙道,“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秦源盼道,“我是替你谋划,你却不听我的。这样的顽夫,我要了做什么?不如找个□□去,别看人家现在顶着‘匪’的名声,将来封妻荫子,不比你差。”
海峰一把抓住秦源盼,“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不如一枪打死我。”秦源盼冷哼一声,“宁可被我一枪打死,也不听我的话。”
海峰只道,“夫人不说,我怎么听?只要夫人说了,我没有不听的。”定定地看着秦源盼。秦源盼问道,“果真都听?”见海峰点头,秦源盼伏在他耳边说道,“你不如将你相识的师长的家眷都请过来,我同他们商议——”
海峰正色道,“今天开会,正说了一条,便是让我们提防□□的后院渗透。说有个师长,四房姨太太全是□□,大老婆虽不是,大老婆生的女儿儿子,也全是□□。”
秦源盼换了一副骄傲的神色,“我就算是□□,你又能将我怎么样?”
海峰哈哈一笑,低声道,“夫人要是□□,我一定一生追随□□,永不背叛。”
附近驻军的将领大多是湖南籍人士,怕老婆是通病。白棠在岳麓山上用电台发新华社的通稿,是晓之以理,秦源盼通过太太团们表达□□的诚意,是动之以情。情理皆通,□□如何不胜?
傅之安是黄蜜移动的靶子,走到哪里身后都带了一串特务。黄蜜带人冲散了许多分发《麓山评论》的大学生,夺了许多报纸,上面黑纸白字,分明署的“傅之安”。刘芳如道,“傅之安这几天都在我们眼皮底下,一个人也没有接触过。会不会文章是假托的傅之安的名字?”因文章都在谈时政,结合解放军的动向,及长沙城内的情势,故不可能是傅之安的旧作。
黄蜜道,“这在他们□□看来,是冒着我们的枪口干革命,将来是要论功行赏,死了也要封烈士的。谁愿意自己的名声不要,把文章署别人的名字?”他不信有这样的事情,只吩咐盯准了傅之安。谁知傅之安看电影的看电影,听戏的听戏,跑了河东跑河西。他们的车子抛锚,他还从前面下来帮忙推车,“黄站长,天气这样热,出来工作想必累得很罢。我做东,请大家喝凉茶。”
还好心送他们回站里,“这样的天气,还好租了台车子。不然害大家晒黑了。”
瞟见王松艳在附近犹豫——他瘦瘦小小灰不溜秋的样子,黄蜜等并未在意。傅之安慢悠悠站在站门口叙话,“黄站长这样白净的皮肤,被晒黑了可不好。”王松艳趁人不查,果然就溜进了站里。忽然一个穿军装的人拦住了他,王松艳没收住脚,迎头撞在了那人身上。
素君这天没有事,假装在宿舍看书。忽然李景仁带了一个人进来,正是王松艳,“我正要出任务去,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说是你乡下的表妹,来找你的。我将他领了进来。你们等下说话,不要关门。多少只眼睛看着。”又看了王松艳一眼,“记得叔叔刚才说什么?不要给你表姐找麻烦。”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走了。
王松艳吓得一个哆嗦。素君忙抓了一把糖给他,“你别怕,他现在草木皆兵,我等他回来教训他。”王松艳头上戴的正是素君送他的一枚发卡,还是和李景仁逛街的时候买的。李景仁大概是凭这个才愿意带他进来。又想起李景仁帮他救彭素英,虽然最终还是伤感的,毕竟对李景仁感动。看着王松艳的眼神,便微微泛着光。
王松艳压住心里的情绪,先将事情说了,“秦姐姐让我来找你。贺师长的夫人,被学生劫走了。他们说他是战犯的小姨子,要对他用私刑!”
素君道,“还有人知道没有?”
王松艳道,“秦姐姐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说先找白棠姐姐,再找你。可我看白棠姐姐在河西,你这里近一些,我便先来找你。”
素君点头道,“正是。我一会子送你出去。你去识字班看看,哪里人多你待在哪里。白棠那边有我通知。”又大了点声音,一副发愁的样子,“我手头的现钱也并不多,不如你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找我,我看能不能再替你凑一些。”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