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响起一阵巨雷,隆隆几声,刘芳如听到素君惊呼,忙在路边停车,“怎么了?”
素君交握着双手,皱眉道,“好像是被雷——打坏了。”刘芳如也闻到一股焦糊味,素君手上的电台盒子里冒着烟。
刘芳如道,“先跟上罢。电台坏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眼看着陈敏仁他们的车越去越远,“你先收拾,我们赶路要紧。”
陈敏仁在后视镜里看到闪电落在后面的车上,正要开口,陈少文轻轻推了推他,他便不说话了。
到了学校,素君仍将电台背下了车,“找间教室,看能不能修好。”刘芳如心道,他拿着一个坏了的电台也没有用,原本监视陈敏仁他便派不上用场,因此留素君在教室,自己和高铁行跟在陈敏仁身后。
那跟天线虽然接在车外面,会导电,通到电台的箱子里,其实接在一个金属球壳上。素君在球壳上粘了几片塑料,是以方才刘芳如闻到烧焦的味道。此时素君将电台重新接好,给接头的同志发暗号。来了几个人,都是什么样子,陈少文会在哪里限制警卫,通共带了几条枪,都传递出去。
不一时,那边回他。给了他一个名字。又说好接头的方式。记下之后,素君将电线短路,烧坏几个元件,做成被雷劈坏的样子。
素君假装出来闲逛,看见墙上贴着的教师名字,并没有。
他们到了下一间学校,校长正是那个名字,带领一众师生出来迎接。陈敏仁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不过来看看。”
那校长道,“我们在这里做事,全是靠陈将军赏饭吃,岂能怠慢?”
陈敏仁虽不赞同,脸上没有表示,只道,“学校虽是我建的,宗旨乃是服务学生,并不是我。”
那校长讪讪的,见了两个女同志,笑道,“这乡下地方,无甚可玩乐的,怎么好让女同志来。”
素君笑道,“怎么无甚可玩乐的?在仙庾岭吃了饭,还烧了香。”
“陈将军是军人,怎么会信那一套。”
“心怀敬畏,自得光明。”
“我以为该是,心无畏惧,自得光明。”
陈少文笑道,“来检查学校,又不听你们两个打机锋。陈将军要不要看看学生的作文,我刚才看见墙壁上贴了他们春游作文的优秀作品,有几句写得是真好。”刘芳如也觉得素君方才太喧宾夺主了。
陈敏仁他们进了会议室,果然坐下来看作文。那校长过分殷勤,满脸堆笑,递上来一支红笔,“还请将军批阅。”
刘芳如枯坐无趣,只听得陈敏仁边批还边讨论,“我看这里,是不是不要这样写的好,固然百花齐放,仍当以牡丹为主,不然春色平分,便没有春色。梅花虽开在百花之首,亦败在百花之先,为了凑色而将梅花写入,未免罔顾事实了。除此之外,通篇的意境,我并没有不同的意见。”那校长也道,“我一定转告,还请将军将批语写得详细一点。”
末了,那校长道,“将军百忙之中抽身来此,我全校师生倍感荣幸。得将军亲笔批示,更觉倍受振奋。我等一定精诚团结,将学校办得更好。”
刘芳如等回去如实汇报了,黄蜜并未觉有异。
五月,白崇禧来了。视察了城外驻军。兵士们见他一副威严气度,有人知道不过是强自装的,有人以为他果真胸有成足,马上又要打回去的。有人也觉得是他和□□在弄权,没有把□□考虑进去。其实那时候湖北已经失守了。
程前因是省政府主席,也关心文化事业,将各界的专业人士请去开沙龙。外界都说,是“博士沙龙”。曾严自卸任长沙站站长之后,闭门不出,这天也去了。回来便苦着脸。
秉慧问他,他道,“程送公的意思,是要我们安心做学问,不要担心政治上的事。”
秉慧捂嘴笑道,“爸爸也从来没有担心过。”
曾严道,“我是怕啊,将来局势稳定了,黄蜜秋后算账,我便活不成了。”
秉慧道,“怎么会?程送公分明是要安你的心,你怎么反而更怕了。”
“他如此胸有成足,想必是有了万全之策。我看□□,没有说的那么可怕——”
秉慧道,“爸爸只要学术做得好,哪边都要依靠你的。真打起仗了,没人管你。不打仗了,你是最得用的。既然送公都说了安心做学问,爸爸就只安心做学问。到时候说出去,总没有错的。”
曾严亦道,“我就是想站队,□□也没人来找我。”
秉慧笑道,“因为他们知道爸爸最明白道理,不会犯糊涂。”
这几日,报纸上登出广告,说爱晚电影公司筹划在拍《隋唐演义》,说秦宝黛会演朱贵儿和杨贵妃。星岛电台做了一期采访,由观众打电话,秦宝黛来回答。有人打电话进去问,“秦宝黛小姐对这两个人物什么看法?”
月亭道,“朱贵儿与杨贵妃,虽是宠妃,但在爱情中的地位并不平等。我是现代女性,我支持一种平等的恋爱关系。双方都要有真心的付出,而不是只享受对方带来的便利。且有一个大前提,就是个人的幸福不能凌驾于家国的得失之上,人首先要是一个有大义的人,他的真挚爱情才是值得歌颂的。”
又问他最喜欢里面的谁,月亭只道,“我本钦佩窦线娘的大义英姿,但看到他数次绝情,便有些觉得说书人在捉弄读者:不然好好的两情相悦,二人岂会一点默契没有,都以为对方不喜欢自己?要是这样稀里糊涂的喜欢,我看也不算真的喜欢。要是真的喜欢不会不知道,知道而故意误解,便是说书人实在没有桥段编了,才故弄些玄虚。我看到罗成对又兰兴起,觉得这个男人水性杨花,实在是要不得。再看到线娘与又兰姐妹共夫,更觉得这两个人也太不挑剔,扔了书没有再读。”
程梦星在一旁低着嗓子道,“夜小姐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人,有男女平等的思想,古人所不及也。”
月亭道,“古人所著,自然有其局限性在。好在有些道理却是万古不变的。譬如英雄们聚义瓦岗的魄力,我甚是欣赏。前隋旧臣或许讨伐他们是叛党,我们是后人,则要感谢他们给了我们个大唐盛世。”
程梦星笑道,“上有道,谓之反叛;上无道,谓之起义。”
黄蜜听得直咬牙。白崇禧办公室打电话来,“那个秦宝黛,是个什么来头?”钱父虽然在高位,却远远比不得白崇禧,黄蜜便将钱母的身份说了。又问白崇禧,“要不要派人捉来?”
“依你之见呢?”
“钱家虽然算不得什么,但秦宝黛在民众里面呼声极高,我怕捉了他来,民心不稳。二则程梦星既已做有道无道之说,我再贸然行动,未免显得心虚。”
白崇禧道,“很是。我听说你对付□□很有一套,自己人也从不手软。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
素恒托人联系到白崇禧,去拜访他。白崇禧给了二十分钟时间,“寻常会客,都只给十分钟。王主编不一样。我早听说过王主编,虽然不怎么写文章,却将写文章的人都安排得极好。”
素恒笑道,“都是朋友们给我面子。”
“你如果跟我走,我给你安排个宣传部长当——王主编的才能,远在笔墨之外,当个组织部长,我看也使得。”
王素恒故作疑惑,“听说局势很紧张,白将军是有奇兵,就要班师回南京了么?”其实白崇禧的老家在广西,要说回也是广西。只是说去广西,总好像是退,因为中央是在南京。
忽然有个秘书敲门进来,伏在白崇禧耳边说了几句话。白崇禧面色不变,摆手道,“你先下去,我这里有客人。”
素恒并没有问,他猜是南京失守了。解放军这几天在渡江,他虽然不知道消息是他妹妹放出来的,他却是知道了。
白崇禧亦不瞒他,“南京失守了。”
“白将军手握重兵,胜负却还未定。”
“我不会投降——管它是起义还是别什么,在我看来,就是投降。我也不夸口,以解放军如今的风头,我一时难以扳回局面。但我也绝不会放弃抵抗。王主编来找我,是想要帮我,还是替人传话?”
素恒忙道,“是要帮白将军。”
“中央的局势我比你知道,你要怎样帮我?”□□被逼下台,部队里都还是他的嫡系,蒋也未必不是让他背黑锅的意思。抗战总指挥是□□,剿共无能是他。嫡系挡不住了,让桂系上。桂系被解放军打残了,嫡系又来掌权。
“白将军久居高位,民间的局势,怕是不如我们这些人知道的多。”
白崇禧双手交叉,淡淡“嗯”了一声,心道,那是你们没有在战犯名单上。老子都“国人皆曰可杀”了,还信你们的去起义?后来他移驻衡阳,听说程前与陈敏仁领军起义,心里还在想“看你们怎么死的”。
素恒暗示无果,更不敢明示。匆匆回到报社,吩咐众人,“立时转移,一刻不要耽误。你们能够回乡的回乡,不能够的,和别人回乡。都不要留在长沙。这是报社欠你们的。在我这里写个条,将来……来找我。”
报社全是进步学生毕业后被吸收进来的,也有从别处特意来盟的,一多半都是□□。傅之安道,“别人都撤,党员留下。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并没有人要走,大家只收拾东西,在箱子里装好。王素恒道,“不走也可,总要回去向家人告别。明天这个时候,在麓山寺的钟楼底下碰头。”
果真黄蜜连夜带人来围报社,早已人去楼空。学生们都围了一圈,纷纷斥黄蜜不义,手挽着手大声道,“新闻自由!言论自由!”
黄蜜的人将枪亮了出来,对准那些学生。黄蜜高声说道,“报社蛊惑人心,蓄意散布谣言,我特意来抓他们的。你们是什么人?如不相干还是早点回去罢。”
其中有一个女生的声音特别脆亮,“我们是湖大的学生,现在你可以抓我们了。”他说完这话,大家齐齐向前进了一步,手挽着手,站在一起。
程前是岳麓书院出身,此时正在山上散步。陪同他的是原先岳麓书院的一个同学,现在湖南大学教书。程前有意替学生们解围,那人道,“送公此时不宜出现,有胡校长在,黄蜜不敢对学生动手。”
程前到,“听说王主编昨天去了白崇禧那里。”
“白崇禧想必是怕了。”
“他在战犯名单上位列第四,自然是怕的。”
那人原来也是个地下党,私下同程前传递了不少消息,皆是□□开出的条件,心知程前亦为自己身在战犯名单上而有所忌讳,于是道,“送公抗战有功,剿匪不力,我们都看在眼里。如果不是能做到赏罚分明,安抚民心,□□也不会有今天。”仍然没有给他准确的答复。
程前道,“我还有些想法,想与你们的组织谈一谈。可不可以安排?”
那人点头道,“一定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