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给孩子买的小玩具小衣服堆了一屋子,都说如果是女孩子,就要买裙子了。他们都说,薛母和钟师会保佑这个孩子平安健康。
亲近的人死了,人就变得不能不迷信。燕好去求了一支签,说“武陵花开又一春”。白桐陪他去的,说,“说不定是换一种方式,延续你们的缘分。”燕好望着麓山寺外的一块大石头,小时候陪他妈妈来上香,他妈妈抱着他,在大石头上坐着休息过。
“如果只能有一个会回来,我愿意是我妈妈。”他也坐在那块大石头上。
江边遇到周姑娘的书画摊,燕好忽然坐下来,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了。周月朗不肯收他的钱,“你日主伤官,命带寡宿,按照我的规矩,命不好的不收钱。”
白桐并不认识周月朗,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劝燕好道,“他们这种人最喜欢将别人的命说得不好,好骗人花钱在他那里消灾!”将钱强行留在了桌子上,拉着燕好走了。
周月朗招呼路边的小乞丐过来,将钱放到他碗里。那小乞丐成天在周月朗的书画摊边上,也听他说得多了,隐隐不服,“我听说男人的寿命比女人短,世上的女人大多都要当寡妇的。红楼梦里的贾母也是寡妇,宋庆龄先生也是寡妇。”
“有些人,当寡妇的时间比别人都要长。有些人,一辈子要当不止一次寡妇。”
十一月的时候,燕好去拍x-ray,因为要看性别了。素君陪燕好去,看见那个小心辐射的标志,素君又想到了彭素英。
护士喊道,“薛燕好——”素君扶他进去。有几个人知道燕好,探头在外面看。护士将门关上。
医生举着片子,皱眉道,“你的子宫里面并没有胚胎。我们怀疑你并没有怀孕。”
燕好轻轻笑道,“怎么会。我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我姐姐是医生,他替我诊断过。”
医生问道,“你姐姐西医中医?”
燕好道,“西医。”
医生点头道,“这就是了。西医在初期只能通过测激素验证是否怀孕。我怀疑你是假孕,会有停经、妊娠反应等症状。激素测量结果也和怀孕妇女一样,还会有肚子增大的情形。但是你其实并没有怀孕,你的子宫里也没有胚胎。如果你请一个中医给你把脉,他会说你的脉象并非喜脉。”
燕好轻轻摇头,“我确实是怀孕了呀——我都能感觉到他在踢我——”
“你是不是压力比较大?盼望怀孕,心情比较焦急?”
“我并没有结婚,我怎么会盼望怀孕?是真的怀孕了,我才……”
燕婉把他接回诊所,他还不信。陈少文烧了一壶热水,告诉素君,“我灌在开水壶里了。”又回他的警备司令部。如今情势微妙,他一时不敢离开单位。在这里又帮不上忙。
素君仿佛觉得自己窥人隐私,站在原地不好说话。燕婉轻轻拍燕好的肩膀,“怪我没有细察——”
燕好呆呆的,忽然说道,“妈妈不会回来了。”
素君没办法,又叫来了陈少文。陈少文想了想,终究是打电话给薛父。薛父带人来将他们两个接回家。刚进门,燕好喊了声,“妈妈。”他仿佛听见楼上有人应他,抬头看去,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后来人们见燕好肚子渐渐平了,又传出许多流言。燕好仍在四处跑动,做他的新闻。实事求是,敢为人先,是湖大的校训。放在做新闻上亦甚是贴切。
放在干革命上,也是一样。
有地下党的同志去找燕好,“薛记者,我们十分钦佩你做新闻的能力,亦觉得你的做派,与我们为人民服务的追求很是一致。我们诚意邀请你加入□□,不知道薛记者什么意见。”
燕好道,“我在深入群众的调查中,了解到你党的追求,确是最符合人民的需求的。你党的成员,也都纯真质朴,一心里只有国家与人民,没有自己。如果我不做记者了,我一定加入你们党,因为我们的追求其实是一致的。只是我作为一个记者,希望保持自己在政治上的独立性。虽然我们的观点总归是不谋而合,但在人民看来,我一个外人,客观描述他们的困境,倒比我站在你们的队伍中,说你们如何如何好,要更可信一些。”
那□□点头称是,“有薛记者这样的党外朋友,才更说明我党在路线上的正确性。我同上级汇报之后,上级一定会更加钦佩薛记者。”
燕好笑道,“我一直说我是人民的记者。”
那□□问道,“薛记者知道坚冰是谁不知道?他最近很写了许多报道,言辞之犀利,让人民拍手称快,国民党不寒而栗。若薛记者知道他,烦请转告一声,我们□□愿意保护他与薛记者这样真正替人民发声的记者。若他受到任何意义上的威胁,要他只管来找我们。联系的办法,和薛记者联系我的一样。”
燕好道,“大概不说,便是最好的保护罢。”
三十八年一月,李宗仁代任总统。桂系上台。陈敏仁、唐声智等皆从各地来了长沙。陈敏仁接管了长沙警备司令部。陈少文是警备司令部最得力的处长,被陈敏仁要去当秘书。
黄蜜派刘芳如去调陈少文的档案,籍贯一栏是“湖南龙潭乡”,想起陈敏仁是醴陵人,笑道,“我说为什么,原来是同乡。”
刘芳如道,“都姓陈,说不好是同族。”
陈少文也以为是沾了同乡的光,为陈敏仁奔前跑后,不辞辛劳。陈敏仁夫人有旧疾,陈敏仁见司令部附近的君好诊所每天都聚满了人,问道,“这家诊所的医生医术非常高明罢?你陪我去看看,或许有民间秘方。”
陈少文欣然应允。有警卫要跟从,陈敏仁道,“几步路的地方,有小陈跟着我。”
诊所的院子里摆了许多长椅,几个大妈穿着统一的清洁的蓝布长袍穿梭其中,陪人说话及安抚病人,拿水拿药。几个小孩在丝瓜架下玩泥巴,手上拿着未吃完的糕点。
进了诊室,燕婉见是陈少文,笑道,“你来了——先去书房坐。”陈少文要介绍陈敏仁,陈敏仁拉住他,“不要妨碍医生。”
二人进了书房,陈少文给陈敏仁倒了一杯茶。陈敏仁道,“你和这里倒是很熟。”
陈少文道,“薛医生是我的女朋友,我无事的时候也来这里帮忙。”这时听见外面有人说“他晕倒了!”陈少文告了声罪,跑出去,帮护士小姐抬人。他托住肩膀,一抬头看见陈敏仁托住了病人的脚,二人将病患抬到了病床上,由护士小姐推着过去了。
回了书房,陈少文打水给陈敏仁洗手,陈敏仁道,“你们两口子倒是很热心的一对。”
“世道艰难,能做一点就是一点。我帮了他们,他们对君好也更尊重。”
陈敏仁道,“世道艰难,就没有想过别的出路?”
“这才进了军队,原本是想去打日本人的。”
“现在也不太平啊。”
陈少文只不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点你当秘书吗?”
陈少文道,“将军自然有将军的想法,我是服从命令,内心也甚觉荣耀。”
“我早听说过君好诊所。知道薛医生从不收取诊金,只在院子外面摆一个公道箱。附近乡民看不起病的,都来这里。”
陈少文恍然大悟,“君好说昨天公道箱里有人捐了一张两百亿的支票,原来是将军——”
陈敏仁摆摆手,“两百亿算不得什么,如今毛巾都要五十万一条了。兑换了没有?”
陈少文点头道,“他说都买了医疗用品了。”
“就算你们每天发给他们的糕点,也是一笔开销罢。住院还管饭。”
陈少文道,“我每月的工资都给他,他也许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他妹妹薛记者的工资,也有一半花在了这里。”
“我虽然也在老家建了几所学校,但个人的力量总归有限。教育与医务,要举全国之力来办。只可惜当今的政府并不济事。”
陈少文心道,我一个上校,说错了话或可。陈将军位高,怕祸从口出,不如我先开头,便道,“不知道北方怎么样。”
“我倒听了一些北方的事情。听说看病和念书不要花钱。他们□□的官,吃穿也都很朴素,至于赌博养小老婆的,更是没有。”
“若能够有这样的政党来执政,倒是与三民主义的精神相符——”
……
二人在书房内谈到傍晚,燕婉得了闲来叫他们吃饭,这才与陈敏仁互相厮见。陈敏仁大赞道,“我湖湘儿女,果然多英杰奇志。”他听说了薛医生与薛记者的事,心想陈少文必定坏不到哪里去,这才点了陈少文当秘书。陈少文也知道陈敏仁在家乡办学校及药局的事,知道他一心向公,是以没有太多遮掩。三人心知肚明,只是都不直说。
过了几日,陈敏仁说要回家乡视察他的学校与药局,陈少文自然是陪同。黄蜜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要派人保护,陈敏仁只淡淡的,“乡下路不好走,找开车好的,叫两个。”
黄蜜放下电话,想了一想,派了刘芳如、高铁行,及素君三个。
陈敏仁见了,笑道,“怎么派了两个女同志。舟车劳顿的。”
刘芳如敬礼道,“站长是想,学校和药局里女同志多,怕有女□□混在里面。我们女人看女人总是准一些的。”
他们三个一台车子,刘芳如开车,高铁行坐副驾,将两支春田造摆在腿上。素君在后座上打开电台,将天线透过窗子架在车窗上。
陈敏仁见了,点头道,“不愧是黄站长手下的兵。”
警备司令部也派了两台车保护,陈少文与陈敏仁一台,还有一个司机,两个警卫。共四台车子往醴陵驶去。中途停车在仙庾岭吃饭,陈敏仁听说半山的仙女庙为妇女儿童祛灾病最灵验,特烧了几柱香。又以他夫人的名字捐香火钱,大家这才知道谢夫人与刘芳如是同名。
再启程,路上下起了雨。大家都是这一带的人,知道这场雨不下到五六月份不罢休,并不以为意。
素君想,只有彭素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