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好去跑工厂。几岁的小孩,和六十多岁的老人,因隐瞒年龄被发现,逐出工厂,工钱也没有发。一老一小蹲在工厂外面的地上。燕好因工作忙,顾不上吃饭,车里总有几个面包。他就算见得多了,也没有泯灭良知,停了车将面包拿给他们。他如今学会了自己开车。
那老人接了面包,并不就吃,放入怀里,“我孙儿还没得吃,拿回去给他吃。”那小孩啃了几口,也不再吃,“回去给妈妈和妹妹吃。”
燕好看得实在心疼,“你们家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路上遇到素君,说了几句话,素君道,“我身上还带了些钱,买些东西一并吃罢。”
住的地方也破,就是搭的几个棚子。里面东西都黑乎乎的,只有素君和燕好是明亮的。彼时天气不热,还不知道冬天要怎么过。
燕好在人民中有了名气,附近几家住的都是一样的穷苦人,都跑过来看他,“薛记者,我们苦哇。救济会发的牛奶,根本不够吃,我们家养了七个啊!几个大点的妹子都会做事了,薛记者帮我问问哪家还找佣人。做什么不要紧,有饭吃就好啊。”将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子推出来。那女孩子脏脏的脸,懵懵懂懂看着他们两个。
“韭菜园有家识字班,教女孩子读书,一天还有两顿饭——”
“不像你们有钱人家的,读书出来有什么用?能够找份事情做,养活自己就不得了了——”
素君道,“现在大学生出来,也不太找得到事了——”
“你看看,大学生都找不到事了,他们去识字班能够认得几个?”哭了一番穷,见没有指望了,改口道,“当然,识得几个字也是好的——”有两顿饭吃,等于不用他们自己养了。
素君又道,“不止识字班,成绩优异的,还可以选去念小学。”现在是能够选拔几个是几个,将来总会好的。
“小刘都同我们讲过,但是有什么用哟。从小学读到大学,要供十几年。不要他们养家已经是极限,还读得起书来!”小刘是他们负责这一块群众工作的同志。
实在被缠不过,拉扯到天擦黑了才让他们走。什么也没有说成。那七个女孩子的哥哥送他们。
燕好道,“我给你几个工会的名字和地址。工人的力量很大,尤其是团结起来以后。工会正在帮你们斗争,关于工作的权益,工资,休息时间等等。你如果方便,可以向你的工友宣传。”他跑的工厂多,自然有□□找上他。他自己也亲眼见到,知道□□是真心为工人服务的。
那青年的脸色隐在黑暗里,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到了大路上,他不送了,“外面亮,我先回去了。”目送二人离开。看见他们上了车,燕好“突突”将车子开走。
他原先只见过他妈妈那样的女人,永远抱着孩子,虽然做很多事,却仍然很胖。且不修边幅,同一双的袜子穿在脚上,一只袜腿长,一只袜腿短。进城做工后见识过流莺,粗制滥造的妆容,被男人养得神采奕奕的身体,戴着眼镜装女大学生,却分明是不识字的。还有浮荡着缥缈歌声的电影明星。电台里的秦宝黛,他也远远望过一眼。
从没有见过他们这样,有力气还能有风度。虽然是一类人,居然是不一样的——他原先看他妈妈和街坊的妈妈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街边那些女人,也都是一个样子。原来家世好的女人,虽然都是一样的聪明活泼,竟然每个都不一样。薛记者他听说过,原先和军统的一个什么军官谈恋爱。现在那个军官死了,他竟然又穿得这么漂亮出来!
其实燕好为了便于行走,只穿了一条半新不旧的白色裤子,一件鹅黄色衬衣,拎一只大而轻便的软皮包。为了把握时间,戴一支数字清楚的手表。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青年看他们开了几步,停在路边,燕好绕到路边,对着一棵树在吐。素君在旁边将一块不知道什么做的帕子递给他。他想了想,转身回家,背影淹没在巷子里,像是被黑暗吃掉了。
素君急得问他,“是哪里难受,中午吃了什么?”
“什么也没吃——方才在他们家,一直有一股怪味。出来又闻到汽油味,大概是熏到了。”
素君将车锁了,叫了台黄包车去君好诊所。只对燕婉说,“像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上吐下泻。”
燕婉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给站里去了电话,让李景仁来接。李景仁一路上只见素君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问道,“陪他去了穷苦人家,又伤心了?”
“若只是世道不好。世道也马上要好了。大家就都有饭吃了。”
“那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说,我总怕是我哪里又不好,让你不喜欢。”
车子经过戏院,正是散场的时候,人群从戏院里涌出来,脸上带着光,还在谈论剧情。素君仿佛看到人群中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带着并不在乎自己的收敛神情,仿佛一切置身事外,却对着他笑。他一个人孤独地站着,却牵挂着他们所有人。就像那天他与钱宪从沙龙回来,钟师在站门口张望他们一样。
素君要擦眼泪,想起帕子给了燕好,只能捂着头哭。
李景仁吓得手足无措,刚停下车,有人弯下腰敲车窗。李景仁将车窗打开,是一个花白胡子的长者。那长者低下头问素君,“妹子,你怎么啦,没有被欺负罢?”
李景仁从站里出来得匆忙,军装都没有换,身上还佩着枪。那长者以为素君受了胁迫,一只手抓住车窗边沿,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妹子,你不要怕,我和日本人打仗的时候,空手夺过他们的刺刀。”
哪知素君竟然哭得更凶,只是勉强抬起头,“谢谢你,他是我男朋友,我听了今天的故事才哭的。”路人越聚越多,有人请来了巡逻警察。李景仁原先和那个警察见过,那警察也知道素君是他女朋友,一并向路人解释。
这一天的剧目是《卖油郎独占花魁》,本是喜庆的结局。那长者心想,怕是这妹子在战争里失了亲人,因此见了别人一家团聚,自己伤感。又见旁边那小伙子,不言不语的,眼里只有这妹子,倒不像个坏人。便松了手,“要好好珍惜光阴哪。”
车子开动,素君在后视镜里看到那人,竟只有一条腿,一只手扶着拐杖,身边一个人没有。再转头去看,已经被人群淹没,看不到了。
世上最教人感动的是陌生人的善意,他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此刻只是想对你好,这是最真挚的善意。
希望我们国家,能多出许多这样有善意的人。
李景仁不敢再问素君有什么心事,素君也不好再说。只拉着李景仁在宿舍院子里说话,“如果哪一天,有一个不在了,能够给另一个留下什么,你觉得留什么好?”
“我说什么也不要留。死都死了,还占着人的心思做什么?”他无意冒犯钟师,他只怕哪天他死了,素君还牵挂他。
“如果忘不了呢?心里忘不了,那么身边总要有个什么,也是一份支撑。”
燕好也是一样的说法,“既然忘不了,能留点什么,也是好的。”一只手抚摸着肚子,仿佛那里面有个小钟师。
燕婉道,“要不要告诉妈妈?”薛父要是知道了,孩子定然留不住。
“我不想说,我怕妈妈会告诉爸爸。可是我怕我不说,等妈妈自己知道了,他会难过我没有告诉他。”
他不说,薛母也看得出。周末陈少文送他们回家吃饭,五个人坐一桌,只有燕好是一个人。他低头看了看肚子,还不显怀。但是他也不是一个人了,脸上便有些变化。
吃过饭去厕所漱口,对着马桶将方才吃的全都吐了。他们家厕所没有锁,因为原先薛母洗澡的时候在浴室里昏倒过。薛母推门进来,关上门,用背抵住。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燕好起身漱口,低着头不敢看薛母。薛母张张嘴,只能搂住燕好,母女抱头痛哭。
晚上,燕好同燕婉偎在沙发上,给薛父织毛衣。将来孩子的小衣服要做,先用薛父的练手。薛父开心得忘了骂燕好,拎起燕婉打的身子看看,又捉起燕好这里的袖子看看,“我总觉得麻花的不好看,想要菱格的。”两个女儿只是摇头。
薛父有些发福,穿麻花的显胖。但他们是要打给小孩子穿,菱格的就嫌老气。薛父有意想向薛母炫耀,好让他知道两个女儿不是只向着他的,“我上楼叫你们妈妈下来,让他说哪个好。”喜滋滋跑上楼。
燕好织错了一针,拆掉,又错了。放下毛衣针,抱住燕婉的手,“姐,我怕。”
燕婉也住了手,一只手搂住燕好,一只手拍他的肩膀,“妈妈不会告诉爸爸的。”他们两个都喜欢把脚缩在沙发上,此时看起来更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女。
忽然听到楼上“咚”地响了一声,又是一声闷响。二人对视一眼,燕婉道,“我上楼去看看。”
楼梯跑到一半,迎头看见薛父垂着头,空荡荡的眼神,失魂落魄走下来,“你妈妈摔了一跤。”燕婉忙将鞋子摘了,赤着脚,手足并用爬上去。惶恐得像是心口压了大石头,差点不能呼吸。才上了楼梯,腿软得跌了一跤,连滚带爬进了卧室,已是满脸泪痕。
薛父一步一挪下了楼梯,燕好双手交握着护在肚子前。薛父不说话,眼里带着杀意。忽然扬手打了燕好一个耳光,燕好被打得弹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头像是在楼梯上磕了一下,嗡嗡作响。下身有阵阵鲜血流出来。
模模糊糊之间,仿佛听到燕婉在喊,“妈——”嚎啕的,带着尖叫与绝望的哭声。
燕好在医院醒来,素君和白棠白桐三人陪在旁边,眼睛都红红的。
白棠道,“保住了。医生说你悲伤过度,又劳累,没有吃好,也没有休息好,所以才有些不稳。”
燕好愣愣的,好像还没有醒过来。等渐渐醒了,问道,“我妈妈呢?我妈妈和我姐姐呢?”
“我们先接你回去。阿姨他——不大好。”
“不大好是怎么个不好?”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敢再问。只呆呆地任由他们给他穿衣服。是一条白色的裙子。大概是为了配合医院的颜色,所以才是白色的。
头花也是白色的。大概是素君从美国带回来的,他们在美国并不避讳白色。
听到白棠在走廊上打电话,“醒了,你来接罢。”那边仿佛在唱戏。
谁来接他回去?谁爱听戏?在听戏,一定不要紧。姐姐那边有病人,所以不来接他。妈妈是因为害怕爸爸,所以没来接他。他又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没有这个孩子,他们一家四口永远在一起,他也开心。
钱宪来接他,素君和白棠一边一个,夹着他。他总觉得这一切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坐上车的时候他想到,那天钟师出事,他们也是这样将他带回家的。
停在薛公馆,里面仿佛在唱戏,阴森森的。他听到有几个人走过来,“小女儿回来了。”他不敢下车,白棠轻轻握住他的手。素君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看他们的脸色,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铁门上缠满了雪白的麻布,他和爸爸吵架,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妈妈就站在这里拦他。
如果当时拦住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钟师不会死,妈妈也不会变成黑色幔帐下的一张遗像。
燕婉浑身缟素,陈少文也披着一块麻布,跪在灵前烧纸。见他来了,燕婉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位子。
钱父钱母在帮忙,月亭和钱宪也在帮忙。原先他们也是这样的一家四口,现在妈妈死了,家也没有了。
薛父苍白着脸,老得他要认不出了。薛母躺在一堆花里面,燕好想上去叫醒他,走不得几步,被人抱住。他也不清醒抱住他的是谁,隐约听到人说,“不要让眼泪滴上去,会走不安心。”
他们要让他妈妈忘了他!这世上他不论做什么,不论变成什么样,都会在的,永远支持他的妈妈,怎么会忘了他!燕好挣扎要扑过去,他想看他妈妈,又怕真的看到他妈妈死了,跪下来,朝薛母磕了三个头。他知道这时候磕头没意义,他知道不敢看是不孝,他见过死人,死状凄惨的人,从没想过那会是他妈妈。
晚上,人少一些了。燕婉给自己打葡萄糖,给燕好也吊了一瓶。都还像是前一天晚上,缩着脚倚在沙发上——那时候他们还有妈妈。
薛父坐在他们旁边。他们不和他说话。陈少文还在烧纸。人们说要将烧的纸灰做成一个枕头,枕在薛母头下面,这样他下辈子也可以衣食无忧。薛母待他像是亲儿子,他知道他是真心将女儿托付给他的。陈少文此时又想起了钟师。
该在这个家里办丧事,就怎么也要办一场的。
晚上薛父睡着了,累得直打鼾。燕好偎在燕婉身上。燕好道,“姐,我只有你了。”
燕婉将燕好的手放在他肚子上,“这里还有一个小生命,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薛父猛地踢了燕婉一脚,从椅子上坐起来,“一个二个合起伙来骗我!”扬手还要打他,陈少文起身拦住,“伯父,请不要在灵前动手。”
如果钟师还在,他或许可以多一点力气面对这世间几乎人人都要面对的痛苦。人们安慰别人的时候,总爱说,“某某不也一样?”唯有这种痛苦,就算天下人都有,在自己身上,还是一样的痛。
活在这世上,更加孤独。
三十七年还发生了许多别的事情。密电,工会,游击队,识字班……在素君后来的回忆里,只有这两场葬礼,和燕婉燕好的眼泪。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也陪他们哭了好几场。那时候离他父母去世,都已经十年了。
他知道这种痛苦将会伴随一身。这两个人的爱,是谁也无法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