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黄蜜检查过钟师的遗物,留下一些在物证室,其余的预备退给钟师的亲属。素君见时机到了,拿着杯子去打热水。黄蜜包了一包正要派人送回钟师老家,忽见得素君从他办公室前面走过。“素君同志,你来,将这些东西转交薛记者。”
燕婉离了诊所几日,附近的乡民没处看病,他也担心。又不敢将燕好带到诊所去,怕他触景生情。住到钱家,又怕薛父骂,说不住自己家,要住邻居家。便让他去湖大和白棠住。
素君去白棠那里找燕好,白棠替燕好接过遗物。
后来他们几个说起来,都说钟师本不至于要死才可以解除危机,当时一时间只想到那样做,只怕是三面间谍当得他身心俱疲,没有了生趣,即使和燕好谈恋爱也救不了他。白棠道,“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真的懂他,他懂我们,我们不懂他。”
傅之安有意用此事做文章,又怕戳燕好的心,请素君去问。燕好只道,“他是被黄蜜逼死的,你就算写破了天,又能逼死黄蜜?就算逼死了黄蜜,他又能回来么——”止不住地哭。素君忙道,“你不愿意那就不写了。”
燕好摇头道,“他都死了,好不好他都不管了,我还管什么?”
素君领了傅之安到白棠的屋子来,燕好郑重将一个本子递给傅之安,“傅先生,我想你看了之后就知道他为何要自杀了。”是钟师的日记,“写满了他生活中的苦闷。”
傅之安翻了几页,叹道,“早知道军统站的工作是吃人的,不想他又还这样伤怀易感。”
燕好轻轻哂了一下,“亏得我以为是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我没有尽到开导他陪伴他的责任,他是被我逼死的。”
傅之安一惊,忙道,“这是他们国民党内部自己要搞分裂,黄蜜手段又太狠毒……”
“他原先是中统的人,给□□当过警卫,曾经是曾严的嫡系,又跟着黄蜜做事,还有他那些工作——他日日因为这些烦忧,而又没有一件是我不知道的,而我竟然让他独自承担……”他记得那天下午他还说要替他分担的。
傅之安劝道,“我亦替钟科长感到惋惜,他不说也是为了保护你,因此你也更要保重你自己。”
燕好只苦笑道,“我如今能体会到那种非死不可的心情——不说也罢。”素君看向白棠,白棠轻轻点了点头,素君叹了一声。
亦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他们其实是比燕好更加亲近钟师的人,然而他们站在一起,钟师始终只有一个人。如今他想过什么,承受了哪些,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傅之安写了篇文章,《军统科长闹市自杀之始末》细数黄蜜之霸道残忍,“……钟科长是不堪受辱,还是不愿再逆民心行事,或是被逼染血,以死明志?皆不可考了。钟科长在刑讯一科,到底曾目睹过何等惨状,才会有这样顽强而无声的反抗?呜呼,长沙站之灭绝人性,以至于斯!”并没有提钟师自己的焦虑情绪。
燕好看了,不置一词。
晚些时候傅之安与王素恒来拜访,燕好淡淡笑了一笑,“那篇文章我读了。能够笔伐黄蜜,也算是替他报仇。何况他平时从来不在乎那些身外事。名声之类,he just totally doesn’t care.”说母语,悲伤来得太直接,他支撑不住。
素君下了班来看他们,带了几份菜,见素恒在,给他一份,“哥哥也尝尝。”
燕好闻到香味,“是庆祝白棠考上了湖大罢。我虽然悲伤,但没有失去理智。这是喜事,合该庆祝的。”素君忙道,“算不得庆祝。”
“他不论在不在,都是希望我好的。我虽然不能立时快乐起来,但也能多吃几碗饭,将身体养好,好教他不那么担心。”果真起身去摆碗筷。想起来他与钟师在君好诊所一起吃饭的那次。钟师气得他吃不下饭。
虽说是要将身体养好,可是如果有你,身体不好有什么关系。哪怕瘫在床上,但只要能看着他,知道他心爱自己,又有什么可遗憾。
那个人毕竟是不在了。
饭还是要吃的,拼命塞了两碗。即使那天第一次和钟师一起吃饭的时候起,每一次吃饭,每一次约会都宝贵珍惜,到了如今,都还是要失去的。
傅之安与王素恒看得心有戚戚,说了几句文艺界的事情。谁家的新闻编辑写错了字被罚款,谁又在写新闻的时候加了几句话,吓得省里哪几个人都辞了职。燕好黯淡着眼睛都听着,“我等身体好了点,也多写几篇稿子。”他这些天几乎没有吃东西,左手上打着一枚针头,燕婉要白棠定时给他挂葡萄糖。
多吃了几口油腻,大概胃里承受不住,跑到池子边要吐。并吐不出来。素君问道,“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
燕好道,“怕是伤了胃。姐姐给我留了药。”白棠将药找了出来,听他说要吃,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怪我,该先让你喝粥。”炉子上温着一罐小米粥,素恒盛了一碗过来。燕好大概是真被油脂伤了,闻着觉得香甜,将一碗都喝尽了。
白棠见他能吃东西了,便要将他手上的针头拔掉,不然在臂弯上,手都打不了弯。几人帮忙消毒的消毒,按压的按压,燕好只觉得世上的人都好心善,唯独少了一个钟师。见大家都围着他,怕显得矫情不敢哭,勉力忍住泪水。
都看出他不适,劝他躺下休息。白棠与素君陪他,将电台打开听广告。广告里的人说话,总是充满了对生活的兴趣,昂扬亢奋的意志。也许听了对燕好好。
傅之安与王素恒并肩下楼,素恒道,“我听闻父母死讯之时,他们不在已经两年多。那时虽然悲痛,却没有到他那样的地步。我现在知道,你对徐玮,是怎样个感情了。”
“倒好像你对钱小姐不是一样。”
“我对月亭怎样,我自然知道。我却不敢去想。只是你与徐玮,往来并不算多……”
“是以我虽然遗憾兼且伤痛,并没有像君婉这样。他的死,在我和别的战友同志的死一样。他对我所不寻常的意义,在于他的活。我见到别的女子,总不自觉去与他比较,便觉得没有比得过他的。若有,我也是会去追求的。”
爱的悲痛深浅不一,爱人的痕迹却都是一样的重。见识过他那样好的人,就再也看不上别人。
过了几周有余,燕好又重新开始工作。暖笔的是报道湖大招收白棠的消息,《复临母校念本科,十年之后再博士》。白棠笑道,“说得我像绿林好汉似的。”
燕好道,“白棠就是绿林好汉。”当时白棠所谓“骗学”闹得人尽皆知,原本的“博士馄饨”的正宗之争早没有了,小摊贩们都撤了牌子。“如今我不但要告诉别人,该是你的,迟早会是你的。当时湖大将你的学位收回,许多同学都对母校寒了心。我更要告诉他们,湖大实事求是,并非不近人情。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也替母校自豪。”
白棠叹道,“可惜罗伯斯特已经将湖大划入黑名单,由我一人,耽误了学弟学妹的求学,我也真愧疚。”燕好道,“美国又不是只有一所大学,不念罗伯斯特,念克拉布也好呀。何况我们的国家现在有你们这样的人,将来我们的学弟学妹,也不必非要出国才能深造了。”
白棠信步上山游荡。他没有了站里的事情,更多在同学中宣传进步思想。湖大发生了什么事,他还能通通气。他家里有个电台,收发消息也便宜——在不用的时候,自然都是被拆成一片片,组装成别的东西的。
白棠走得累了,在清濂泉边坐下休息。一扭头,看见高铁行寻了过来,笑道,“今天没有事?”
“请了半天假来看你。”
“怎么是今天?”
“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白棠笑道,“你这样子深情,我倒不好意思了。要不是为了读书,真想住到河东去,天天见到你。”
“甜妹子,我也想每天都见到你。”高铁行在白棠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先头你在准备考试,我不好说。我见不到你,真像失了魂魄一样。要是打仗的时候,我真愿意投降了来找你。”
白棠笑得眯缝着眼睛,“我知道你必然不会这么做。你如今愿意这样说,可见是看开了。”
“正因为你知道我,所以我才看得开。只要有你知道我,别人哪怕骂我汉奸、逃兵,又有什么关系。”
白棠像是胸口被人撞了一下,像是身上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原来竟有人骂过你——真是可恨!”又生气又委屈,竟真哭了出来。
高铁行忙抱住他,“都要拿两个博士学位的人,怎么这么爱哭。”白棠轻轻靠在高铁行胸前,“也都是因为你。你坚强是因为我,我软弱是因为你。我也会为了你坚强,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软弱。”
高铁行将白棠的手放在他胸前,“我的心已经都软了。”他逃出站里压抑的空气,上山的时候遇到年轻的学生与闲雅的游客,方觉得这才是生活,“甜妹子,我想和你一起打泉水,喝你泡的茶。我想和你每天一起出门,你去上课,我去上班。”
白棠低声道,“我倒也想。反而是你的工作不方便。”
“等我能够脱身了,我就来河西陪你。我来岳麓书院看门扫地。替你看门,替你扫地。”
“不但要替我扫地,还要替我扫墓——”高铁行一惊,“不许说!”
白棠道,“你要替我,给彭素英扫墓。初一十五我都要去陪陪他,你要记得提醒我。”
高铁行只道,“不记得,也不提醒。你自己要记得。你要扫多久的墓,就要活多少年。你不许说傻话,不许做傻事。你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