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好昏死在薛父怀里,陈少文送他们回去。燕婉也得了消息,在家里等他们。将燕好扶上床先躺一躺,陈少文去办钟师的后事。递了一张纸条给燕婉,“我在他袖子里找到的,或许是留给君婉的。”
燕好朦朦胧胧之间,仿佛身处一片云雾之中。钟师笑着走过来,“好好,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听你姐姐的话。”
燕好问他,“你要到哪里去?你身上的伤好啦?我的新发型好看不好看?我们这是在哪里?你为什么也不在电影院,害得我跑到戏院去找你。扭了脚,肿了好大一块。”
钟师蹲下来给他揉脚,“还疼不疼?”站起身,十分不舍地看着燕好,“我去一个地方等你,你不要急,慢慢来。我会一直等你。你一来就会看到我。”
燕好拉住他,“你不要走——”
钟师握住燕好的手,轻轻放下,“我记得你在文章里说过,女孩子换一种新的发型,就好比换一种新的生活。现在你有新的发型啦,也要有新的生活。”钟师走了,燕好想要追过去,仿佛被定住了一样,挣脱不开。钟师走得几步,转身挥挥手,“快回去罢。”对燕好又笑了一笑。
燕好挣扎想要追过去,心里知道以后再见不到他了,身子却动弹不得。想叫住钟师,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燕婉见燕好的呼吸忽然变沉了,喉咙里低低像是在哭号,知道他被魇住了,忙叫醒他。
燕好看见钟师的背影成了一个小点,隐隐听到燕婉在叫他,终于抖了一下,惊醒过来,“钟师——我梦见他要走——”猛然看见燕婉,问他,“钟师好了没有?姐姐为什么在这里,不在照顾钟师?他在做手术吗?”
又听见楼下薛主任的声音,“他们长沙站没有吗?那就去外面租一间殡仪馆。”燕好心中一缩,疼得他昏了过去。
薛父打发了陈少文,上楼来看燕好,“不要做出那个样子——你们还什么也不是!别人知道了,怎么说我们家?”
燕婉将薛父推出去,“爸爸不来关心他,也请安静一些罢!”回身再看燕好,他缩成一团在被子里,不知是昏是醒,一脸的眼泪。
燕婉见他不哭出声来,实在不好。想起那张字条,递给燕好,“钟师留给你的。”燕好展开一看,“我只愿你有个新的生活”,再忍不住,扑在燕婉身上,“他刚才对我这么说,怎么就走了!”猛地掀开被子,“他刚才还给我揉脚——”他脚上被鞋子划到的地方,都已经出血了。燕好看到鲜血,只记得钟师躺在鲜血中的样子。他流了那么多血,那每一滴血,都是钟师。
钟师的追悼会来了许多燕好的同学。薛父在家里听说了,气得跳起来,“他与我们家好好没有半分关系!”要薛母去将燕好拉回来。
薛母道,“原先说这个伢子好的也是你,现在他死了,你就不认人家,未免太薄凉了。”
薛父道,“你知道什么!你不也说好好跟他连睡都没有睡过吗?”
薛母道,“这是他与我讲的私房话。我告诉你是安你的心。你拿出来说个什么劲!”
“他们什么也没有,正好就此撇清。彭正宇你记得不记得,黄蜜的那个表弟,他看上了我们家好好。”
薛母只骂他糊涂,“那个表弟,见也没见过,光听人说了,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钟师这孩子,我是看在眼里的好,你竟然如此狠心——”
薛父道,“我哪里晓得他会这样?”
“曾严是他在重庆就认识的,你会不知道?曾严虽没有说,但曾严会找他,你会不知道?你心疼谦武,不让谦武去。你怎么不让好好拉住他,不让他去?”活生生一个人,转眼就没有了,薛母都不敢提钟师的名字。
薛父道,“是他自己去寻死,我怎么管得到?”气哄哄也不理薛母,更不好自己去追悼会拉人,怕更被人说。只想着过几年风声小了,再把燕好嫁出去。真是操碎了心。
张队长与几个女游击队员,扮成女学生模样,跟着一群燕好的同学进了灵堂。黄蜜如今是正站长,背着手主持,将追悼会办得是春风得意。张队长敬了香,将燕好扶起来,低声道,“节哀顺变。”
他们原本是想大闹灵堂,杀黄蜜祭奠钟师。见燕好泪盈盈的模样,哀伤中有一股镇定,忽然冷静下来:在这里杀了黄蜜,燕好是第一被怀疑的,他将来怎么办?上级并暂停了追杀黄蜜的任务,莽撞行事,破坏了计划,如何是好?
退路都想好了的,竟没有说暗号,磕完头便走了。出得灵堂,一阵冷风吹来,掀起路边一个卖豆腐的人的衣襟,露出一截□□把。张队长犹如醍醐灌顶,清醒过来。到了城外,队员问他,“怎么不动手。”张队长将路边的情形说了,“黄蜜有恃无恐,定是埋伏了大量人手。闹市杀人,最怕引起枪战,伤及无辜。我们是不怕死,却不能伤了人民群众。这是老九用性命践行的操守,我们每个人也都要谨记。”
有队员问道,“老九要出声示警,大可以有别的方式,怎么就——”
张队长道,“当时的情形,他要是开枪打黄蜜,黄蜜必然还击,难免伤及无辜——他大约是在站里见太多了,知道如果被擒,酷刑之外,亦没有活路。或者又不想因为他自己的暴露而连累战友——他如果遇险,我们一定要去救的。”
晚上,钱宪送他们两个回家。燕好闭着眼睛,倚在燕婉肩膀上。钟师不在了。对他说,“等你烫完头发我来找你”的钟师,再也不回来找他了。他失去了一切行为的能力,脑子里朦朦一片,只在想一句话,钟师不在了。他先是静静地流泪,呼吸不畅,开始轻轻抽噎。燕婉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背。月亭坐在他另一边。白桐在副驾上,也扭过头看着燕好。
什么话也说不了。
比起失去一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太无力。只能陪着他,他知道身旁有人,或许会不那么惶恐。
李景仁接素君回站里,身上还带着灵堂的纸灰味道。李景仁叫好黄包车,扭头看见素君慢慢走得远了,只得匆匆付了车费,小跑追上素君。素君听到李景仁的脚步声,停下来回头看他。忽然惨淡地对他笑了一笑。
他们默默走到江边,江水森森带着怨气。素君叹一口气,侧身站在栏杆旁边,幽幽望着江水流过来的方向。
“我知道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李景仁伸手摸了摸素君的衣摆,是厚的。江边风大。
“可是我很难过。平时看着那样亲切的一个人,忽然就……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黄蜜要杀他,他也未必没有脱身的机会。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其实他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能对李景仁说。
“如果你被捕了,我,白棠,月亭,钱宪,你哥哥,我们每一个都会拼命来救你。燕好和白桐也会为你奔走疾呼。你们相互有着彼此,钟师只有他一个人。”
素君伸手去擦脸上的泪水,“我总觉得他不至于此——他有燕好呀,就算他什么都没有,燕好是爱他的呀,他怎么舍得——”素君忽然转身看着李景仁,“假如有一天——你会不会不等我——”
“我一定等你。”
“你如果找不到我,你和别人约会,和别人结婚,你都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像钟师一样——连这个世界都不想要了,真是太决绝——”
素君扑到李景仁怀中,李景仁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向来生活压抑,燕好与他只是情分,没人能真正懂他——”
“假如他们能多相处些时日——”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李景仁也抱住素君,“我答应你,不论我的生活如何苦闷,我一定都不主动放弃生命,我一定用我的生命陪伴你。你也要答应我,不论怎样都要好好活着。”
素君点头道,“好。不论我要经历怎样的酷刑怎样的耻辱,我都一定活着等你。你也一定要来救我——不,你不要来救我,你要保全好你自己……你要记得,要活下去。”
李景仁笑道,“你知道我会的,我会不顾一切来救你。当然,你首先要活下去,活着等着我来。”
白棠在高铁行房里与他说话,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你去看看怎么了。”高铁行只道,“一定是又在吃酒赌钱。”
白棠道,“我心里总是惴惴的——今天谁值班?”高铁行道,“李景仁。他大约同素君散步去了。”白棠道,“那你去看看罢。我听见他们吵闹心里就发慌。”
高铁行也正担心站里没个人主事,黄蜜去钟师灵堂将兵力带出去一多半。又担心白棠,“你一个人怕不怕?”
“怕是不怕,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只怕亮着灯,别人见到了不好,我如今不是站里的人了。”便脱了鞋,在高铁行的床上躺下,“你关了灯,我睡一会子。”
高铁行想了想,走前又将门从外面锁住。白棠听得他走远了,轻轻打开留声机,放起了周璇的《送大哥》。隔壁是钟师的房间,黄蜜一直在灵堂伏击,并没有来得及收拾钟师的遗物,只派了几个侦察科的人值班。那几人听见幽幽怨怨蜿蜒辗转的细嗓子,一时都怔在原地,头都不敢扭,生怕不小心看到个影子。有人哑着嗓子道,“你们有没有——”
白棠用筷子夹了一个电阻插进墙上的插座口,一阵强电流经过,整栋楼都暗了。他听见隔壁哇啦哇啦几声怪叫,那几个人抱着头冲出了钟师的房间,跑到了楼下。
高铁行又被这边的动静招呼过来,见那几个人战战兢兢聚在院子里,问道,“楼上是怎么了?”就要往二楼跑。那几个人见了高铁行如同撞鬼的人见了钟馗,团团围住高铁行,“高科长……钟……钟科长房间闹鬼……我们……”一楼几个女同事因为停电也出来了,纷纷指责道,“保险丝烧断了而已,你们自己心里有鬼。钟科长这么好的人,不会吓我们的!”
高铁行独自上了二楼,先进他自己的房间,看白棠在床上睡得正香,便没有叫醒他,只轻轻将留声机声音调小了。又去钟师房间,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下楼告诉他们,“只是停电了,什么也没有。明天请人来检修。今天你们要是不敢上去,在楼下守卫也一样。”那几人如蒙大赦,立正道,“一定坚守岗位!”
白棠而听得下面的动静,知道他们不会上楼了,摸黑从高铁行的窗子翻到钟师的窗台上,一脚踩下去,正是钟师的床铺。白棠心知没有时间给他缅怀,匆匆将钟师的房间搜检了一番,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正如下午黄蜜派人整理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