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了彭素英,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这样过去了。年也没有过好。他们听说捷克的xxx也夺权了,南京忧心忡忡,生怕中国也被苏联占领。按照□□一贯的思路,于是对xxx的手段更加残忍。只是左翼运动已经在民间形成了巨大的风潮,谁也挡不住了。
有胡庶华校长在,黄蜜不敢搞湖大的学生。工人一旦罢工,整个城市几近瘫痪。原先杀几个共xxx还能镇压一下,现在越镇压,工人越激愤:再不行动,被杀害的就是我们了。
黄蜜给上面打报告,“……工人被xx怂恿,盖因工人的工作环境实在太差,工人不懂资本商人之恶劣手段,只以为是政府监管不力故。xxx不当政,因此大肆许愿,工人皆轻信之。却不知xxx上台之后,积贫积弱依旧。我以为,工人无知,易被蛊惑,xxx煽动工人,我们亦要适当安抚工人。因此提高工人待遇,实则势在必行。若当xx夺权之后工人认清事实之时再来拥护党国,恐怕时有不逮……”
想了一想,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政府岂会管理资本家压迫工人的事?剥削来的钱,还不是给了那几个当权者?将报告撕掉重写,“……xx煽动工人,工人人数居多,罢工影响之大,已不在我可镇压范围之内。若能发动工人,引导工人支持我党,则xx之业,事半功倍……”
封好,招来刘芳如,“城北电台怎么样了?”
“线路都是我看着马白棠接的,他动不了手脚。”
黄蜜笑道,“他要做手脚,怎么会让你发现?好在他在站里干不长了。”刘芳如没有听得太懂。黄蜜又道,“我日算夜算,终于找到他的破绽了。”
“马科长有抗日的功勋,背后还有美国的保护——”刘芳如记得这些都是黄蜜跟他讲的。
黄蜜笑道,“你且看罢。”
黄蜜给甘明去电话,“可以发表了。”
当日,晚报上登出《珍珠港之幕后功勋》的文章。写到马白棠在中美合作所的时候,曾破译过日军的电文,得知日本要偷袭珍珠港。他们得到指令要将消息报告给美国,马白棠却在报告上做了手脚,将译电方式写得不知所云,故而美国那边看了并未相信。后来日军偷袭成功,美国正式加入二战,更是在日本掷下两颗□□,提早结束了中国的抗日战争。
素君看了报纸,赶忙问白棠。白棠含泪道,“我当时破译了日本的密电,得知日本要偷袭珍珠港,我只想到要报告给美国那边。我连滚带爬跑到老板门口,高跟鞋都掉了一只。我弯腰捡我的鞋,想到那双鞋还是美国买的高级货——美国人穿那样的高级货,我们中国人穿什么呢?我妒忌了,我……我就想,凭什么美国人乐起升平,中国人却要受这样的苦?我又想,若日本偷袭成功,不正好将美国拉入战争,不再做隔岸观火之态?那时我真的疯狂了,我疯狂地想:美国靠掠夺发家,美国也侵略过中国,美国人提的利益均沾门户大开,中国沦落到现在这样美国也有责任,难道他们不需要pay off吗?我当时是真的疯了,我给自己想了好多好多理由:我不过想要战争早点结束,想要我们中国人少受点苦,我骗自己说是为了和平。我原想将译文毁了不给他们,又想起来还有美国的同事也见了我破译那个电文。我便在我的译文上做了手脚,写得很不确定的样子,故意露出几个计算的错误,好让他们就算看了也不会相信我。我想,他们若信了我,那是我们中国人命苦,白白被人欺负。若他们果然不相信我,那就是他们pay off的时候了!后来我将译文越改越糟糕,改得错漏百出,简直连本科生的quiz都不如。我知道我就是想要骗他们。合作所的所长却相信我,告诉了我导师,我导师来问,我也说不甚确定——是我骗了他!我亲口骗了我最最敬爱的人!后来他们果然没有理会我的报告,日本也偷袭成功了……”白棠伏在素君身上纵声大哭,“这件事我瞒了好久好久,我常常因为珍珠港事件的惨烈而夜不能寐,可是让我再来一次我还是要骗他们。素素,我心里装着这件事好些年,我好难过!”
素君轻轻抱着白棠,“你不难过了。你说出来了,难过也有我陪着你。”
“karmen不会原谅我的,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导师……他虽然不会怪我,可是他一定对我失望透了!”
素君只能抚着白棠的后心,也随着他一起哭。
高铁行、李景仁、和钱宪赶来的时候,正看见他们两个抱在一起哭作一团。白棠嘴里还念着karmen的名字。高铁行将白棠抱起来,噙着眼泪说道,“你没有做错,你是救了中华民族的大英杰。”白棠摇着头,“我不……我太坏了,我骗了我导师,我还害了karmen.”
后来高铁行问素君karmen是谁,素君说道,“是白棠去美国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候白棠刚去,什么都不懂,是karmen带着他相房子,教他怎么买菜,带他考驾照,将他接到家里一起过节。后来我去了,karmen对我也极好……我们在美国的朋友只有素英和karmen……”
“他说他害了karmen……”
“karmen的男朋友,就在珍珠港……”
高铁行深吸一口气:是这么回事!这么难,这么苦,若不是被黄蜜翻了出来,白棠还要在心里藏一辈子。比起这些苦,他的被撤职,被取消绿卡,学位作废,都算不得什么了。
站里许多人都去看望白棠,“马科长,你做得没有错,我们都要感激你……”
白棠只含泪道,“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没有坚守军人的职责,我还欺骗了我的上级,和我最最敬爱的人。只是我做都做了,也改不了什么了。我如今不再是科长了。”他收拾东西要离开站里。他的行囊极简单:一些书籍和衣物而已。用两个箱子装了,高铁行替他提着。白棠特意走到译电科他的工位上,他桌上有两张照片:他和一个外国女人的合照,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外国小老头的照片。他只将这两张照片带走了。
一群记者堵在长沙站门口,有甘明起头,他们不怕冒犯黄蜜,心知都是黄蜜的意思。甘明虽然起头,此时是不在的。他如今已经红了,怎么还跟这些跑现场的记者一样?
透过院子看到白棠出来,远远便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对着他乱拍。白棠被闪光灯晃了眼睛,抬手挡住,被记者正好拍到。都在问,“马科长,你知道珍珠港死了多少人吗?”
还有人挤上来,“马科长,现在博士学位没有了,你将要做何打算呢?”
也有消息丰富的,“马科长,听说你入学湖大是利用的转学身份,似乎也是违规操作?”
更有人问道,“马科长,听说帮你转学的是你之前的男朋友,后来xx你未遂,被你现在的男朋友打死了?”还有人道,“是未遂还是已遂?”
高铁行要打开他们,被钱宪按住。钟师与李景仁跑过去,一人一个夹住白棠,“站里有机密任务,请不要妨碍公事。”钱宪将枪拔了出来,那些记者见他脸色不对,这才渐渐散了。
译电科一个女同志追过来,“马科长,有你的电报!”
白棠看了,纵声大哭,瘫倒在高铁行身上,再起不来。
钱宪接过去一看,是白棠的博士导师,安慰他译电一事发生在他取得博士学位之后,自己将联合学术委员会,和教育部据理力争,一定要保下他的博士学位。还勉励他不要灰心,将来的日子还长,他为和平做的贡献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将永远铭记。
白棠将那份电报,和那两张照片一起,双手抱在胸前,紧紧贴着他的心口,纵声大哭。
白棠哭到脱力,高铁行只得将他抱起来。外面准备好了车,高铁行将白棠在后座上放好,自己又坐在旁边去,钱宪在前面开车。先载他去钱公馆住一阵子。
高铁行将白棠的头倚在自己肩上,搂着他,替他擦眼泪。忽然白棠说道,“elven seventy seven, 一千一百七十七个。”他深吸一口气,又全都颤抖着哭了出来。
行李都已经拖到钱公馆了,白桐和月亭替他收拾房间。钱母钱父都在门口迎他。钱父本准备了话安慰白棠,见他惨白着脸只流眼泪,也不好说得什么。
一桌子都是白棠爱吃的菜。
吃过饭白棠略微好些了,高铁行问,“可还需要置办什么,东西都收拾出来了?”
“国内买不到的书,过去的笔记,我都收好了。”
“我看你衣服拿得少,才一个箱子。那件军绿色的大衣也没有拿,藏蓝色的羊毛毡帽子也没有拿,常见你穿的。还有那条彩虹的旗袍和水红色带蕾丝的洋装……”
白棠轻轻笑了笑,“真难为你这些都记得。我自己都不大记得了。”
“我第一次见你来站里,你穿的就是那件军绿色的大衣,那天在树下说话,你穿的就是那条旗袍,水红色那件洋装你原先很爱的,还特为去买了双鞋来配。”
白棠笑道,“衣服值什么呢,旧了,不爱那个式样,不喜欢那个颜色了,就不要了。你这样我真的很好。”
“你不在站里了,不是博士了,都不要紧,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好。除了我,你看还有素君,还有白桐,云章,月亭,宋阿姨,钱秘书长,他们都爱你。”
“最安慰我的,不是他们都爱我——我向来知道他们爱我。也不是你陪着我,你早就答应要陪着我。是你也变得开朗了,乐观了。也开始留心生活,开始学着快乐,还要带给我快乐。你真的大好了,高铁行。”
“是。我不该为了投降的事情沉沦。我早就想明白当时如果死了,什么好处也不会有,活着反而还能等到机会。我只是不能够放下我的英雄情结。我因为爱着你才开始爱这个世界,才觉得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以前是你陪伴我,鼓舞我,没有放弃我。现在到我陪伴你,跟随你,支持你的时候了。”
白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从小忍饥挨饿,后来吃了那么多苦头,只有在素君家里,和在美国的那几年是快乐的。尤其在美国的时候,见不到国内的惨状,偶尔还能放松心情,和朋友郊游聚会。后来回来了,我时常觉得透不过气来,时常怀念那时没有风波只有朋友的日子。我想休息一阵子,好在钱公馆有我的房间,我便先住着,以后……”
高铁行道,“以后你也好好休息着。你爱在哪里住着就在哪里住着。我站里能干一天就拿一天的薪水。干不了了我去武馆挣钱,一辈子养着你。我知道你是新时期的女性,不愿意在家伺候男人。你不要当我是你丈夫在施舍你家用,你就当我是报恩,我还有那些许多侥幸活下来的人,我们都该当供养你一辈子。”
刘芳如向黄蜜报告,“王科长没有同他们一起去钱公馆,留在站里打扫收拾。先是马博士的宿舍,现在在收拾马博士的工位。”
黄蜜应了,“继续派人盯着,就说帮忙收拾,看清楚他拆了什么没有。台灯,收音机,凡是带电线的都要看仔细了。他们做了这些年的实验,太容易动手脚了。”
刘芳如问,“站长不去看看他吗?哭得很是伤心。”
黄蜜笑道,“本来就是我做的,做的时候就想到他会这样,又不是你和我说了我才知道。”
“我真是没想到马博士背后还有这些事……”
“我原本也没想到。我去重庆只拿了他经手的电文资料,我学了这阵子,我也看出来那一份有些古怪。我一猜就猜中他为什么那样做。要我是他,我也会故意隐瞒。为了让中国早日摆脱日本的侵略,死几个美国人不算什么。美国本也是靠掠夺发家的,清末的时候没有少侵略我们,这也是他们血债血偿的时候。”
“这样说来,马博士做得倒也不错。”
“管他做得错不错,我就是要毁了他。把他的骄傲毁了,把他的倚仗也毁了。他不是抗日功勋吗?现在他得罪了美国,我们政府又是要巴结逢迎美国的时候,不拿他开刀做伐子已经是顾及体面,怕有卸磨杀驴之嫌。但我要杀他,也再没人拦得了了。”黄蜜看向刘芳如,“怎么,你害怕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我以为站长对王科长是不一样的,即便为了王科长的,也不会对马博士做得太绝。”
黄蜜笑道,“你不爱吃辣吗?”
刘芳如一愣,“原本不爱吃,来湖南后吃得多了,也爱吃了。只是还不能很吃。”
“我算是知道人为什么爱吃辣了。”黄蜜拿起一小瓶二锅头,抿了一口。他身后的墙上是他们长沙站的日常行为守则,上面分明写着“工作时间禁止饮酒”,还是黄蜜亲自拟的。黄蜜顺着刘芳如的眼神看过去,笑道,“我就喝一口,不碍事的。”他将酒瓶放回在办公桌上,“这酒喝在嘴里不也是辣的吗?先教你痛,于是便痛快了,再麻痹你的思想,教你混混沌沌,什么都看开,什么都放下,于是得大自在。”他又抿了一口。
刘芳如没有问痛如何痛快,人又为何爱吃辣,便退出了黄蜜的办公室。
下午高铁行在站里见了素君,素君问道,“你怎么没有陪着他?”
高铁行道,“你不也……”
“正因为我走不开,我已经让李景仁替你请过假了,你怎么还来了?”
“我看他已经好了些……”
“怎么能好,怎么会好?你没听到记者说吗?在说他转学到湖大的事情!这要是报道出来,损害湖大的名誉,他两个母校都伤害了,两个学位都没有了!你啊你,他将这件事情藏了这么久,藏得越深,拔得就越痛,你竟然还丢下了他!”素君边骂边往电话机跑,接通了钱公馆,忙问道,“白棠还在不在,要他听电话。”
那边应了,不多久便回道,“马科长不见了,都没看见他出去!”
素君扭头要骂高铁行,高铁行急匆匆的,已经追出去了。钱宪假也没有请,和素君一起也找了出去。后来打听到江边,渔夫见过白棠,“他一个人,坐在船头抹眼泪。我说要送他回去,他不理我,往岳麓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