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蜜听彭素英有话要传,心生疑窦,“原先在长沙站拷打那么久没有开口,海关那里才这些天就服软了,果然还是海关的人有办法。”招呼那人进来,“他要给什么人传话?”
“给黄站长你的。”
“这倒有趣,传什么话?不会是他们□□那些口号罢。”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黄蜜想了一想,莫非是说他们□□人,前仆后继,捕杀不尽?或是这人已经被买通,还有别的话要说给王素君他们听?于是问道,“还有别的话给别的人没有?”
那人只道“没有”。黄蜜轻轻笑了笑,“吩咐你做的事,都做好了?”
那人道,“都做好了。窗子开一阵关一阵,这几天正好天气变故多,他一时受寒,一时出大汗,是个好人都快要不行了。”何况戴了那么重的枷,原先在牢里又受了伤。
黄蜜点点头,吩咐刘芳如将那人带下去。那人堆笑道,“替党国效力,是应该的,还要什么赏钱。”刘芳如只带他走,不一时,外面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刘芳如回来报告,“是现在拖出去,还是等月底。”
黄蜜道,“今天先不急。你通知后勤科,现在死的人多了,一旬出去埋一次。”又道,“我还是怀疑彭素英在他身上留了什么标记给素君他们看到。你先用硫酸将尸体毁了,一根毛也不能被认出来。不要让物证科的人做。”
素君和白棠被他派到城北电台,吃住都在一间办公室里,4π立方角地被人盯守。嘴上托程慧去求程梦星,被程梦星挡了回来。程慧倒是几次想要联络外面的人,他们开口闭口只谈黄蜜交待的工作——非是他们爱程慧胜过爱彭素英,程慧是他们到长沙站后另发展起来的人,身份最是隐秘,绝对不能被暴露。而彭素英,这次的任务,早就算完成了。
也不能给武汉那边发密电。上次发的没有回应,那边的同志不知道是转移了还是……不能再联络了。联系方法只剩下秦宝黛那里一条,现在又用不了。何况联系了也未必派人来救。白棠每天对他自己发脾气,“归根结底,都是我害了他。他要是……我可怎么活!”
黄蜜算了算时间,彭素英戴的五十斤的枷,虽然是坐在牢里——就算躺着,也有他好受的!又被那句话揪住,总不太放心,去牢里看他。
彭素英半靠在墙壁上坐着,手和头支楞在枷上,半眯着眼睛。见黄蜜来了,头也转不动,拼命斜眼珠子去看他。
虽入了冬,这一天却极热,整个监牢像是个蒸笼,彭素英正坐在被太阳晒到的那一小块地方,身上裹着破被,汗涔涔从颈上流下。黄蜜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我还怕你冻死在牢里,不想还这么热,看来是被照顾得很好。”
彭素英索性闭上眼睛。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是什么意思?”
彭素英仍旧闭着眼睛,“他死了罢。”
“他没有取得你的信任,自然该死。”
彭素英笑了一下,“他要只是告诉素君我想要吃什么东西了,黄站长自然不会杀他。可恨他这几天假意关心我,却将我折磨成这个样子,自然该死。”
“我以为彭博士给我留的话还有别的深意。”
“说句让你听不懂的话好让你怀疑他,死前我拉一个人垫背而已。既然黄站长来都来了,我便再送你一句话。”
黄蜜凑上前去,只听彭素英说道,“我劝你,去多读点书罢。”
黄蜜哈哈笑道,“读成个博士,又有什么用?能救得了自己的命不能?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不能?我调查过,你的母父都在美国,你这是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可是我却也奇怪,你回来做什么?留在美国不好吗?”
“我的书读得太差,找不到工作,留不下。”
“我听说很多人,靠打零工也能在美国买房置业。你这么勤快,怎么会留不下。”
“那不叫留,叫黑。我以为正是因为我们国家已经到了许多同胞宁可黑在美国也不想回来的地步,所以我才要为我们的国家做些什么,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以身为中国人为累赘。我想当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好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可惜就要这样畏畏缩缩地死了。”
彭素英的嘴角勉强勾起来,“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也没有牵挂。你该知道,从我这里,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的同志,都已经转移了。你再怎样疯狂地抓捕,也捉不到一点哪怕是风声。你疲于奔命之时,他们正在休养生息。当你懈怠之时,就是你被夺命之日。你的一生,就是一辈子的紧张、焦虑、仓皇、无助。你就算杀了我,你心底仍然只有空虚。因为我根本不是什么□□,你就算把我杀了十百千万遍,也不能损伤□□的分毫。你就算把我折磨死了,也并伤害不到任何人。”
“连你的母父你也不担心?”
彭素英的脸上浮起一种诡异的微笑,“你既然调查过我,该知道我有一个妹妹。我的妹妹很听他们的话,在美国嫁了一个有钱人。他们现在——现在该是那边的早上,他们正在给孙女儿做早饭。我唯一担心的,只是他们英文不好,不太能够和美国人交流。这和我的生死,倒没有什么关系。”
黄蜜冷笑道,“原来你们□□,竟都是这样的亡命之徒。”
彭素英垂着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不知道在想谁。
其实也怕死。不然刚才不会那样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还非要说自己不是□□。就算再没有遗憾的人,又怎么会没有求生的意志。
黄蜜将他身上的破被扒了下来,“看你怪热的,给你透透气。”将窗子上的玻璃推开。风猛地掼上头脸,彭素英狠打了一个喷嚏,枷撞在墙上,硌得他疼出了眼泪。
黄蜜走了,夜晚来了。寒风呜呜地刮进来,彭素英挪到角落里,缩成一团。两只脚套在冰冷的铁环上,冻成了乌青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话,“像死人一样。”怕自己就这样死了,将脚往身子底下缩。奈何铁球实在太重,不但没有将脚勾回来,还错了劲。小腿一抽,腿肚子上的肌肉都错了形,痛得他戴着枷倒在床上翻滚。
床上铺的稻草都漏到床底下去了,他在铁架子上躺了一夜。最后终于是将脚塞在了身体下面,身子却在当风的口子上吹了一夜。他知道,等太阳升起的时候,窗子又会被人关上,可是阳光不会。
一觉醒来,果然变成了铁板上烘烤的肉串。脑子里又出来一句话,“每个人都是用骨头串起来的肉串。”内心十分得意,觉得自己该去当一个小说家。可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黄蜜回去后找湖大的教授打听,又翻查了书籍,也查不出个头绪来。想着彭素英大概是要死了,批准素君和白棠去看他。
二人去吉祥茶楼烤黄豆腐,李如意给了白棠两把,“这是五香的,和孜然的。”给了素君两把,“这是香辣的,和麻辣的。”含着眼泪,“还给他切了一叠云腿,他最爱吃。”又将一件特制的袄子披在素君身上,“我听你说李景仁是被钉在行刑架上的,我怕他也是,这衣服在袖子上有几个扣子,方便拆卸,极容易穿的。就算穿不上,披在他身上也好。”
二人含泪应了,又买了一碗血鸭,还化了一碗粉。
彭素英闻到香味,眯了眯眼睛——已经不大睁得开了。见是他两个,勉强笑了一下,“你们来了。是来接我出去的么。”
那天风刮得正猛,白棠呼喇一下将玻璃推上,素君把袄子脱下给他穿。又从包里翻出一双厚袜子,蹲下来往他脚上套。十个脚趾头冻成了青紫色,素君碰一下他也没有感觉。彭素英见素君身上单薄,“你不冷吗?”
他们怕狱卒为难,没有说是送衣服来的,素君在外面就脱了大衣,把袄子穿了进来。
素君端起粉,“还是热的,你吃两口。”
彭素英摇摇头,“吃不下。”
白棠喂他血鸭,他也不吃。二人止不住地流泪,彭素英却道,“想吃cheesecake.”
素君一笑,“就记得你爱吃——可是长沙没有呀。”
彭素英却好像意识涣散了一样,“想吃new york style的,想吃raspberry的,想吃cranberry的……”白棠有意嗔道,“你都病糊涂了,cranberry是做果汁的,哪里有cranberry的cheesecake.”却再也见不到他扬着脖子反驳了。
素君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吓得捂着嘴直哭。彭素英却在心里想,原来要死了,是这个样子的。他们都围着我哭。
白棠又问了几句,彭素英说不出话来,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素君忽然问道,“你的母父……在哪里……”竟是要他交待后事了。
彭素英轻轻“唔”了一声,“我不……你们替我收尸……小贺老家……我有钥匙……房子给你们……我和他……葬在一起……”耷拉着脑袋,再说不出一句话。
二人又喊了几声,狱卒被叫得心烦了,“还没死呢。”赶二人走。
素君懵懵懂懂出了监牢,只听白棠说道,“后事还是要办的。”
二人当天便盘了一家西点店,托李如意去买一应材料,准备给彭素英做cheesecake吃。彭素英的随身物件都被黄蜜锁在物证科,白棠给黄蜜打了报告,说要取其中的一把钥匙,房子用作给他停灵用。黄蜜因也知道彭素英确实有一个老家在湖南的男朋友,几年前死了。便将钥匙给了白棠。
白棠得了钥匙,问钱宪,“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做的?摸起来不像寻常的钥匙。”
钱宪道,“一时不好判断,要做实验分析。”
白棠道,“他和你说话的时候,左手一直摸着右手的手腕,你听出什么来没有?”素君亦道,“像是在把脉。”
二人假装去岳麓山散心,想去湖大找物理系的教授问问,钥匙与脉搏究竟有什么联系。才走到一间教室门口,听见里面一个女教师说道,“我在美国上固体物理的时候,老师问我们,如果只让你观察人体的一种性质,就要得出这个人全部的身体状况,你会观察什么?体温?血压?心跳?没等我们回答老师就说,人体并没有这样一种性质,可是晶体有。只要知道了晶体的热容量,就能够知道晶体的其它特质,就能够认定这是什么晶体。现在我想问问同学,如果给你机会回答,你会把人体的什么比作晶体的热容量?”
有个女生轻声问道,“是不是脉搏?”
“正是。美国人不懂中医,我虽然也不懂,可是也知道,有经验的中医师,只要观察脉象,就能将一个人的身体状况说个大概。许多人说中医不是科学,因为它没有现代科学的可证伪性。这些还需要在座同学的努力……”
二人将热容量的事说给钱宪听。钱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的道理。”趁化验物证的时候,测出钥匙的热容量。对比密度判断材料,钱宪查出金属的构成。查阅书籍,得到精确的热容量值。
素君他们将cheesecake也做好了。白桐因不知道彭素英的事,只觉得新奇,也来帮忙。尝了一口,大赞道,“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要是卖这个,一定发财了!”又道,“长沙还不流行吃这个,要一家一家打电话去推销。”
取了电话簿来,一个一个打电话。有说要的,也有说不要的。又按了一串号码,正是那钥匙的热容量。响了几声,那边果然有人接,“你好,这里是国际关系研究室。”
这边甚是惊喜,也都按捺下来,淡淡地说道,“你好,这里是纽约时代西点店,请问你需要cheesecake吗?”
那边沉默了半晌,问道,“都有什么口味?”
“有原味的,有raspberry的,有香草味的……”
“cranberry的有没有?”
素君和白棠都在白桐身边听他打电话,白棠接过话筒,“有,但是要你自己来拿。”
他们给彭素英去送cheesecake,白棠也捏了捏彭素英的脉搏,“我们做的不如你做的好吃,等你好了,吃你做的。”彭素英细细微微地听到了,觉得自己“嗯”了一声,只是白棠仿佛没有听到。模模糊糊,看见白棠对着他在哭。他的影子散了。
白棠见彭素英微微张了张嘴,将耳朵凑过去,只听得他在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回来……”
过了几天,周月朗的书画摊来了一个瘦高瘦高戴眼镜的年轻人。周月朗头也不抬,问道,“你算什么?”
“我有个表姐,拿了陈部长的私令,去外蒙古贩羊肉干,却被当作走私抓了起来。我从南京带了陈部长的手令过来救他。”因没有事先安排暗号,张申昜便用面上的话说了。
周月朗淡淡铺开一张纸,画起了寒梅傲雪图。
张申昜有些焦急,“半仙,我这次能不能成行,请半仙给个准示。若不是家父有教诲,要我入城先问吉凶,我就自己去捞人了。”
周月朗提笔在纸上轻轻点了一点。一朵墨梅,不在枝头,却落到了地上。又画了几块石头,几株荒草,衬得那残梅越发冷清,“走私的案子,我听说过。你这么多天不来,现在急什么?”
张申昜扶额道,“我在南京,错过了火车,又等了两天——”
周月朗只不答话,在纸上写道,“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春归只留香如梦,不留枝上病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