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事后,黄蜜问清楚钟师没有与甲一握上手,仍是将药水涂在他双手上,等了一个小时,没有任何伤痕浮出来,这才放钟师走,“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也还是保住了你。”钟师点头道,“都说站长心狠,其实都是为了革命。站长对我有活命之恩,钟师谨记。”从此看高铁行的眼神就有些复杂:若不是黄蜜的误会,燕好是不是真要被高铁行打死了?
    刘芳如还不知黄蜜为何要杀甲一,黄蜜道,“我们都知道薛燕好就是坚冰,甲一约了他这么久,这次他终于出来了。甲一不去同他握手,却一心只想找钟师,你说这是为什么?”
    刘芳如道,“坚冰还只是有左的倾向,甲一是延安的人。杀了甲一,威慑力倒是要大一些。只是——”
    “我们和□□做斗争,就不要怕他们知道我们在斗他们——难道我们不去打□□,□□便不会来打我们?倒不如占了先机。何况延安那边早就将我列上了战犯的名单,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已经没有区别了。□□要是赢了,我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多杀一个,便是给自己多争取赢的局面。何况这里还有一层好处:甲一来了长沙,便是他们组织将他托付给了王素恒,你说甲一这一死,王素恒的日子是不是又要不好过了?他原先就因为办事不力被他们组织责备过。”
    “也好。要是杀了薛燕好,薛主任那里不好交代。”
    “我自然有办法交差。”
    刘芳如也走了,黄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的胃又有些痛了。听上次拿他药的那个人说,他母亲吃了素君那瓶药,果真就好了。
    他却不好再问素君要。
    若还是以前那样,他杀燕好的计划,素君也会知道。他知道了,就会劝他,怕他得罪薛主任。倒不是像刘芳如这样,事后了,知道他必有善终的法子,来他这里打探。
    如今在他的心里,别人都是张嘴要吃了他的,只有素君是一颗无辜的心,处处替他着想。却被他生生揉碎了。
    这晚素君又歇在李景仁房里,他受了枪击的惊吓,正是需要抚慰。黄蜜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输给男人过,此时却想,我要是个男人,不知道他喜欢李景仁,还是喜欢我。
    彭素英听了这件案子,将报纸拿给李如意看,“这个甘明太也丧心病狂,拍这样的相片,简直太不尊重死者。”
    “嫌不尊重,你还看。”
    “我也是看了才知道——”见李如意将蒸好的饭端出来,忙上去帮他,一大锅,两个人抬到了桌上,分装到小碗中,预备散给流浪儿童“甘明有功夫去拍那么多饿死的孩子,稿费也赚了不少,却没工夫替孩子们送一碗饭食。”
    “吃饱饭了的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麻烦的生物,又无知又吵闹,你还打骂不得。没饭吃的小孩子却是他生财的工具,他巴不得孩子们越苦越好,怎么会去管他们?”
    彭素英也想出门去送,“倒有许多日子没出过茶楼了,看到的天都是方的。”
    “天气渐凉了,你将他们的冬衣准备好了,冬天我们一起去送。”夏天的时候彭素英怕晒,没有敢出门,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就晒得脱了一层皮。先这样敷衍他,等到了冬天,再想别的因由——或许冬天他便转移走了。
    彭素英想起在美国见到的那些冻死在公交车站的穷人,一只耳朵掉下来,路人踩一脚便碎了,心里直发冷,赶紧去缝冬衣不提。心里念叨着,孩子们哪,最多再等个一两年,你们的新中国就要来啦。那时候,你们有饭吃,有衣穿,还有书读。想到生活好了,孩子只怕偷懒不爱读书,心里又开始发愁。然而这些忧愁始终是甜蜜的。
    他不但会制衣,也学了做饭的技巧。将黄菜从水里捞出来一把,双手拧干了,扔在盆子里。又捞出来一把,拧出的水接在盆里,全都淋在刚才那把黄菜上。李如意见了,一把夺过盆子,“你这样,一世也拧不干。去将青菜择了罢。”
    彭素英铺了一张报纸,坐在小凳子上择青菜。读着报纸上的新闻,眉毛皱了起来,“打死何星汉的案子还没有判?老高要进去了?”
    李如意过来一看,原来是公诉的律师,揪住“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不放。更道,“高科长乃是职业军人,对杀人有着丰富经验。他自然知道,怎样的力度可以使人丧失攻击力,怎样的力度致昏,怎样的力度致死。若说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奋力搏斗之时错手杀人,倒还可信。高科长有这么多年战斗经验,岂会有‘错手’一说?”又提及白棠与何星汉的事,“高科长的女朋友,与死者曾有过感情纠葛。高科长为了保护女友免受纠缠而杀人,其情可解,然终究为法理所不容。”竟是要做成一个故意杀人的案子。
    那律师是名校出身,因为家贫,没有人缘,只能接小案子,或是当公诉律师。这次公诉对象是军统长官,没人愿意接,便推给了他。他便致意要做成一个大案子,立起他“敢同恶匪争高下,不向霸王让寸分”的形象来,如此便可扬名立万。
    李如意斥道,“现在人人只想着出名,当记者是,当律师也是,都忘了立业的本意了。”他其实不了解这个案子,因为是白棠的朋友,因此自动站在高铁行这边。
    彭素英看了这个律师的介绍,便将那律师的心态猜得差不多,“说到底,都是想搞个大新闻。遇到这样的律师,只怕使钱或者托关系,都没有用了。”
    李如意劝他,“你们都说他有抗日的功勋,想必不会太被为难。”说出来自己也没底气。
    彭素英道,“不如去找那个周姑娘,再替他算一算。”李如意说好,“这几日就去。”
    “这几日算的,怕生变故,不如下次开庭的时候去算。”
    开庭之时,李如意果真去了河西。周月朗正好无课,白日也出摊,正用水粉工具,一笔一笔描湖大的建筑。
    这次测一个“蛇”字。
    周月朗沉吟半响,“所求之人,虽免不了牢狱之灾,却不是在近年。所测之人,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白棠与素君坐在亲友席,李景仁悄悄进来,在素君旁边耳语几句。素君变了脸色,往身后一看,彭素英也在看他,还对他笑了一笑。
    一应手续之后,给高铁行作证,“三十五年,我去外蒙古,见过死者何星汉。他去参加那达慕,在摔跤比赛中拿了冠军。现在蒙古应该还有人记得他。”
    只要证明何星汉的武功比高铁行高,高铁行故意杀人的说法自然不攻而破。虽则他也是故意杀人,但对他们而言,何星汉都已经死了,难道要为了他再折损一个高铁行吗?
    公布证人的身份,却是一个逃犯。彭素英只道,“我的证词即便不可信,你们派人去蒙古询问就知道,事实真相不论从谁的嘴里说出都是真相。”
    李景仁将彭素英救出的牢房,又带人将他押回牢房。为防他再度越狱,黄蜜将他绑在行刑架上,增派人手看管。
    吉祥茶楼照常营业,李如意每每多做了饼干,多切了云腿,总要骂彭素英几句,“好吃好喝供着你,却想牢饭吃。”再去河西找周月朗,远远见得他的书画摊换了个地方,心觉有异,也不好上去询问。只看素君那边有什么办法。
    却也没有。仍是夏天的时候的小牢房,气窗上一阵阵冷风吹进来。以为在李如意那里将养了几个月,身体好了,骤降了几次寒霜,所有的病痛又一齐发了出来。
    素君去求黄蜜,“外蒙古虽然是苏联人的地盘,但也是我们中华民国的地图上的一个省。他去外蒙古做生意,怎么能算是走私呢?”
    “三十五年,中央已经承认了外蒙古独立。外蒙古独立的事实,更是在民国十年业已成立。他行走私,也是不争的事实。因外蒙古受苏联控制,他因此也有通共的嫌疑。这个通共,不是□□,乃是共产国际,是更大的罪。你应当知道,我也不能帮他。”
    素君冷笑道,“画地图的时候,恨不能把全天下都画进去。现在要杀人了,于是去个蒙古,便算走私,便算通共。”走到黄蜜身后,一把将地图从墙上扯下来,“不如通报中央,早日将外蒙古从地图上划去罢!”
    “你不晓得中央的苦衷,不怪你。苏联敌伺已久,我们又遭日本侵略,能有什么办法?”说的是中央,好像是他自己。素君却不理解他,摇摇头,走了。
    不知是怕素君再来撕地图,还是黄蜜真个将彭素英算成走私,通知海关的人,将彭素英换了个监狱。
    要死,也不要死在我这里。
    惯例,一个重犯,同牢要再关一个轻犯以照顾起居。彭素英身上戴了重枷,脚环上更是各串了一个二十来斤重的铁球,不过勉强生活自理。同牢裹了床破被取暖,他也凑过去。只是那枷锁实在太大,彭素英勉强将腰以下塞进去,怕枷锁撞到同牢,上身离得远远的,一个不小心,哐当摔下床去。
    那同牢因素君等使了钱的缘故,不敢嘲笑他,将他拉上床——那两个铁球甚是麻烦,又重,锁链又短。彭素英先是躺在地上,将脚倚在床边,待同牢将铁球抱上床,他再将脚搭上床,再将上身坐起来。忽道,“我在美国的时候,有时练腹肌,也是这样的姿势。”想要凭腰力坐起来,奈何枷锁太重,半天起不得身,只笑道,“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得了。”
    二人齐心协力将他折腾上床,都出了一身汗,彭素英忙道,“快将被子盖上,小心——”正好冷风吹来,他身子一抖,打了个喷嚏,又忙自言自语道,“bless me.”
    同牢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了。同牢道,“美国人可善良。”
    彭素英笑道,“自然是——国家有钱,又没有打仗——”
    “那你怎么还回来了?可不可以就在那里不走?”
    “因为美国的饭菜不好吃。你吃过云腿和黄豆腐没有?简直满颊生香,我建议你不要吃麻辣或者五香味的,先吃原味的,麻辣或者五香的做法,就什么都好吃!还有你们湖南的米粉,只要撒一把葱花,光头粉都好吃!”
    “我是因为没有饭吃,去码头背洋货维生才被关进来的。什么腿我都没有吃过,连豆腐我都吃得少。”
    因是海关的囚牢,彭素英便以为他也是走私货运进来的,不晓得他日子竟这么苦,却戳中了他的伤心事,心下甚是愧疚,“你别难过,等我们出去了,我请你吃酱板鸭。”
    同牢笑笑,他自然还出得去,彭素英却未可知了。因可怜彭素英,便顺着他的话问他,“那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彭素英总不能说是因为去莫斯科开会,路过蒙古人民共和国,便顺着黄蜜给他造的说法,“觉得蒙古的羊肉干太好吃,多买了一些回来。未曾想外蒙古竟是已经独立了,我便被算作是走私。”
    寻常的走私,不会像他这样戴枷又串球。同牢是跑码头惯了的人,会看脸色,便也没有再问。大家都知道外蒙古早就独立出去了,也都知道是苏联的地盘。他说去了外蒙古,谁知道是做什么?便只说是拔了一根草也是要弄死的。
    半月来,那同牢帮助彭素英起居,尽心尽力。待要走时,彭素英已将他引为知己,“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就冻死在牢里了。”那人将薄被在彭素英身上盖好,“姐姐要好好改造,争取也早些出去。如今天越发冷了,先头来看你的两个朋友也不给你送床厚被子来——姐姐还有别的朋友没有,我出去后,也好帮姐姐捎个话。”
    彭素英感激涕零,“他们都不管我了。倒是你,都要出去了,还记得我。我这人早就对自己不抱希望了,知道我是必死,每天不过多赚一日。并没有什么话要传。”又淡淡笑了一笑,“我今生没有遗憾。”
    同牢将气窗关上,“早上还有些冷。”将彭素英往边上挪一挪,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这样有没有好受一点?姐姐有话还是说罢,我能为你做的也不多了。”
    彭素英叹了口气,“我有个朋友,虽然结交不久,但是最重义气。要不是他身份不便,定会来看我的。你帮我告诉他,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那人又问,“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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