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素英嘴里咬着半片玫瑰花饼干,哗啦啦在帮李如意打算盘。那算盘边上錾着“如意”二字,正是个如意算盘。“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带一个自制的算盘去上课,把美国同学都吓傻了。后来才晓得,他们见我划拉算盘就有了结果,都以为我在使巫术!”
李如意端了一碟子云腿片来,在桌上放下,“美国人就这么傻?”
彭素英赶忙将饼干咽下去,又喝了半碗茶漱口,这才拣了一片云腿放在嘴里。尚未来得及说美国人有怎样傻,惊呼一声道,“这是什么?竟这样好吃!”瞧着李如意的脸色,不像是多贵重的东西,便将一整碟都吃了。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罢?是宣威火腿。晚饭吃火腿蒸饭,再炒个辣椒香干。”
“是哪一种香干呀?”
“硬皮的那种,切片用油煎酥了,再炒辣椒。不油,就是怕太辣了,你吃不了。”
说不怕辣,吃的时候,先还大呼过瘾,并不就水。到后来几口,将一缸子水都喝了。盖因煎香干片之时,香干已吸走了锅内油份,待辣椒入锅之时,已然是呛烧之态,焉能不辣?
夜间高卧闲谈,彭素英似乎忘了疮疤,叹道,“我倒还能再吃一碗。上回的干锅千页豆腐似乎比这个辣,还有辣卤柴火香干,我也都吃了。”辗转道,“湖南人怎么这么会吃豆腐,在来长沙的火车上吃了兰花干,我都以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豆腐了,后来他们带我去吃,我又涨了眼界,到你这里才知道,这么多种香干,每种又有许多做法。外人只知道臭豆腐与豆腐乳,真是人生憾事。”
李如意倚在睡榻另一侧,手中缝着一件短衫,“湖南物产贫瘠,没有什么好东西出产,因此只能在烹饪上面下工夫。你爱吃香干,我老家还有一种黄豆腐,吃起来是牛肉的味道。现在天热,运过来怕坏了,我明天给老家写信,让冬天来人的时候带些过来你吃。”
“用竹签串起来烤着吃应该好吃。”
“没有这样的吃法。”
“像牛肉,牛肉可以烤着吃,黄豆腐自然也可以。贵州有一种豆腐果,也是将豆腐洒了辣椒面烤来吃。”
“到时候照你说的做了,要不好吃,可别怨我。”李如意将短衫收起来,起身去关灯,“睡罢。”伸手开了半扇窗。
彭素英道,“天也热了,你要是嫌热,就不用和我挤了。”
李如意将彭素英往床里边推了推,“我不陪你,谁半夜哭得鼻子都烂了?费了我的好膏药。”其实他更担心半夜来人搜到这里。
次日有人来吉祥茶楼取短衫,是个黄包车夫。原来吉祥茶楼特招了一批巧手妇女,将收来的待织补衣物分发给他们,收取几枚针线钱。李如意自己给女工付工钱,自己买结实耐用的布料,里外里还贴了许多钱。
那车夫又留了一件烂衣衫。李如意拿上楼,彭素英检查过针脚,原来针脚上也有暗号。他摸了一阵子,起身拱手道,“承蒙——”
李如意一把将他按住,“先说是什么,不许自己走了。”
“黄蜜在查我的落脚处,端了好几个湖大的社团了。以前同我联络过的人,只怕都有危险!”
“湖大那几个社团,成天发动罢课,学习左翼文章,黄蜜端他们是早就想的,没有你也有别的由子。你不必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那我也要通知他们!”
“我替你去。我老老实实生意做着,黄蜜没个抓我的道理。”
“我现在把脸洗干净了,再好好梳个头,黄蜜认不出我的。”
“黄蜜底下的又不是看脸抓人。他们错杀的可也多了。你不放心让我去,是不是不信任我?”
彭素英只得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在纸上写了,“牌楼口有个卖画的摊子,摊主姓周,兼算命测字。你到时候说个蛇蝎的蝎,他便知道了。”
次日,湖大的昆曲社正在赫曦台有一场戏,李如意也得了请柬。散场时已星月换日,江边聚了许多避暑的人,在散步闲谈。其中一个书画摊,一个穿学生服的年轻女子,冷冷坐在摊后。听周围人说,这姑娘父死母病,因此中断在意大利的学业,来湖大附学。柳士英校长虽是他外祖的故交,他却不愿被人扶养,自己摆摊卖画,赚取母女两个的生活费。
李如意见只有这一个书画摊,却又没有算命的招牌,只假意看画。那些字画清瘦孤冷,倒一看就是那周姑娘所作。
“不知先生可是姓周?”
周姑娘笑了一笑,“叫我月朗即可。这位姐姐要算什么?”
李如意想了一想,提笔写了一个“剑”字。周月朗笑道,“这是心上人的名字罢。常人感情有失才来算命,姐姐你正是得意之时,怎么也来凑热闹。莫非是消遣我?”
李如意又端端正正写了一个“辉”。周月朗摇摇头,“得了万千星辉,还来消遣别人。病母常劝我,人心险恶,真话少说。却不知道我不说,也会被人找上来说。”
李如意忙道不敢,这才写了个“蝎”字。周月朗皱眉道,“意不及笔尖,字不入深壑。姐姐是替别人求的罢。”
李如意又报了彭素英的出生年月,仍是留了个心眼,将日子说错了一日,时辰并没有说。
周月朗边听他念边在纸上记,顺手将日子改对,“算命择人,见人知命,我虽然粗通命理,倒还没有到逆天改命的地步。时辰倒是不用了,他也没有。”用簪花小楷在洒金纸上写了几句,“他看了即知。”
彭素英见了判文,问及周月朗的境况,李如意如实说了,“我见他那么神,本想找他算算,却又不敢了。大约是讳疾忌医罢。怕自己命不好。”
彭素英笑道,“他倒还是那个样子。好在湖大的风景好,朗月清风,倒也配得上他。你不用担心——咱们都不用担心。我们要见证新中国的成长,我们是命最好的一代人。”
他在牢里的伤也渐渐好了,于是忘了疼。
黄蜜去湖大抓人,麓山评论也在山下放了哨岗,好几次都虚惊一场。傅之安与王素恒倒罢了,甲一同是延安出来的,却受不住激,“他这是在挑衅我们!我们须得拉起文艺界的大旗,最终团结到各界人员,将匕首投入敌人的心脏!”
傅之安劝道,“黄蜜狠毒,我们不必与他硬撞。他如今是最失民心的时候,我们一言不发也是赢了。我以为,当务之急,在于保护团结我们的同志,而非将他们推出来。”
甲一冷笑道,“你是怕了罢。自从徐玮之后,你胆子倒是小了许多。”
傅之安并不恼,“自从徐玮之后,我便在想,革命要做,保护我们的同志,也一样要做。”
甲一道,“那个坚冰,你们到底识得不识得?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是周南的陶颖之?是月亭?还是王素恒的妹子?”
王素恒冷冷道,“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妹子。”
傅之安解释道,“湖南话里,妹子是女儿的意思。”
“我是说他妹妹王素君。”
王素恒道,“都不是,我们答应了他不要说出来。”心道还好他们说中文,要说英文,便暴露性别了。
“不将他的身份告诉国民党反动派,那是保护他。对自己的同志有什么可隐瞒的?现在正是要团结人手的时候,我们在长沙振臂一呼,群情振奋之下,便将反动政府推翻了!你们难道不知道,人民是最可倚仗的力量,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
甲一毕竟是从延安来的。他在延安广有文名,到了长沙之后,几乎是文艺界写着“左”字的一面红旗。组织上所看到的,尽是甲一的讲座、演说、文艺沙龙等。傅之安王素恒原本是乐得有他去抛头露面,自己私底下联络进步同学,不妨却将组织的信任大多也转移到了他身上。多争执了几次后,上面便又传了命令下来责问,“不要懈怠了革命的积极性,如有疑虑之处,可以向甲一同志学习。”
报社在湖大师生中读者甚多,甲一更是组织了好几次学习会,“凡与会学生,以两百名之数步增。如今长沙一半之大学生,皆在我党宣传之下。长沙城中,无不恶国而拥共。只待一呼,便可事成,不费兵戎之力。”甲一的报告打上去,上面的嘉奖发下来,“已发动全国各处之宣传工作者向你学习。望共同进步,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傅王二人恐他太过嚣张,牵连了学生。假意同意他的路线,积极参与组织聚会。事先调查开会场所,派人放哨,轮流值岗,又一一检查学生证等,每次做得战战兢兢。因有素君等通风报信,几次提前发现黄蜜的特务所在,规避了好几次抓捕。这二人协助甲一,居然得了组织嘉奖不提,在学生中隐隐有“门神”之号。人谁不怕死?有他二人镇场,说明安排俱到位,学生才敢安心前来。保命的号召力便还是胜过了甲一。
甲一便不满道,“我们行的是正道,何必做出畏人的样子来?学生信任我们,才来学习会。我们查学生证,岂不是不信任他们?□□就从不避群众。我们难道比□□还重要?”
二人嘴上应他,工作照旧。甲一索性避开二人,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学习研讨会”,提前二十天发预告。连武汉那边的学生都听说了,坐火车来参加。
唯有王松艳不知道怎么入了甲一的眼,甲一也邀王松艳去。想的大约是傅之安王素恒不买他的账,王松艳一个没文化的小丫头,只有崇拜他的。
王松艳表面应了他,一转身跑到报社,“甲一要在大礼堂开学习会,咱们要不要去布置会场?”傅之安王素恒二人简直要疯了,一个甩了帽子,抓着头发,一个将外套往椅子上狠狠一掼,“这要死多少人!”
学生先都见得甲一与他二人一起组织活动,都是有惊无险,这次因为搬出□□的名字,更是拦都拦不住。颖之与月亭将周南与湖大的昆曲社合起来,又邀了几个地方戏社团,去胡校长那里批了条子,说要在赫曦台摆戏。又传出秦宝黛也要来。
贺星寒联合几个物理系的教授,火线邀请几位知名教授来湖大做讲座。
唱戏与讲座便都定在学习会同一天,指望能分流走学生。然而什么激情都抵不过指点江山的意气,年轻的学生对政治的热情只略低于对异性□□的羞涩幻想,礼堂内仍旧黑压压聚满了人。一个戴黑帽子的男学生见到了熟人,问他,“听说秦宝黛要去赫曦台演出,你怎么没去?”
“秦宝黛什么人,怎么瞧得上我等!我们只一心干革命,到时候还不是什么都是我们的!”
因声势过大,素君他们在站里也做不了手脚,眼睁睁见黄蜜带了人去。胡校长得知消息赶到时,黄蜜已当场杀了两个学生。学生们气急,一拥而上夺了枪,将黄蜜等人围住。黄蜜吩咐素君发电报给站里,要请求城外驻军来镇压。
素君慌慌张张,被学生推来撞去,电机也砸坏了,躲在黄蜜背后。黄蜜要用原先设在湖大的电台,说已经被拆了。
驻军未到,警察都赶来了,朝天放了几枪,又将学生都围住。
胡校长拨开人群,挤到学生之中,站到一个小凳子上,劝学生们回去,“我定会让长沙站给我们湖南大学一个交待。一定严惩杀人凶手!”
学生们并不甘心。王素恒道,“同学们难道连胡校长都不信任了?”他与傅之安被黄蜜的人控制住,反缚着双手。甲一早已趁乱跑掉了。
胡校长道,“同学们,黄站长为表示他的诚意,愿将王主编与傅先生释放,大家也都一起散了罢。我胡庶华一定给大家一个交待。”学生们亲眼见着李景仁将王傅二人送了出去,这才渐渐散了。
黄蜜奈何不了,只道,“胡校长,学生上来夺枪,并非是我的人要开枪,而是枪支走火——”
胡校长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支枪,“可是这支?”旁边站着一个抖抖索索的小青年,看着胡庶华检查枪支,并不敢说话。黄蜜道,“他是新来的实习生,没见过大场面,被吓到了。”
胡庶华将枪拿在手中,瞄准地面开了几枪,子弹扑入地里,溅起几滩尘土。黄蜜知道胡庶华冶金出身,曾是汉阳兵工厂厂长。
“果然是松了,难怪会走火。”胡庶华调转枪头,把枪递给黄蜜,“我们湖南大学也有金工实习的场所,虽然比不上兵工厂,一些小小的改造还是动得。黄站长以后再发现损坏的枪支,不妨送到湖大来维修。”
黄蜜点头道,“谢谢胡校长。”
“干革命工作并不容易,我十分体谅黄站长的苦处。这次的事情我会安抚好学生,必不使黄站长的人受无妄之灾。”
黄蜜道,“校长若想平息□□,我愿意将凶手交给学生。”将那个那个开枪的小青年一推。那人吓得腿都软了,跌倒在地上,“胡校长——我——不是——”悄悄看了黄蜜一眼,不敢分辩,只不住地求“校长饶命”。还是素君将他扶了起来。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凶手——是枪支走火。湖大机械系的学生也多,常常动手造些小器件,知道机器不听话起来,人也都没有办法的。”
黄蜜一怔,忙道,“是黄蜜冒失了。”
胡校长摆手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希望今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不然我怕我管不住学生。”
黄蜜勉强笑了一笑,“校长高风亮节,黄蜜佩服。”带人走了。
开枪的小青年不用死了,又有了气力,见素君柔弱,帮他背电机。月光下素君的脸色苍白,小青年还安慰他,“我方才也怕得很,你瞧,还不是没有事。”
人都走了,只有校医院的两个护士守在尸体旁边。胡庶华指挥默哀完毕,吩咐秘书道,“联系一下他们的家人,送抚恤金过去。用过的作业本,生活用品,也都收好。告诉家属,如果他们过来,我们打路费过去。如果不过来,我们派专人送回去。”又与护士等将尸体送到山上麓山寺停灵。
山上众多革命先烈,英气环绕,还有寺庙香火,道观云烟。爱吃什么,现在再吃一点罢。
傅之安与王素恒在报社二楼窗边,透过树影,正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人将盖着白布的尸体往山上运。傅之安叹了一声,“听说这两个孩子,都才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