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明轻轻跳了一下,回头见是傅之安,笑道,“在这里遇见你!你怎么样?”
傅之安轻轻从甘明身侧托住他,“我都好,你呢?这里人多,我们上山说话。”甘明愣了一下,又笑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跟踪者跟上了山,眼见得二人从小道上拐了出去,等他追过去已不见了人影。傅之安将甘明引到报社,“你被人跟踪了。”
值日生听到了,探头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报告,“还是烂笔头。”他们对河西一带特务之熟,给每一个都取了亲切的外号。就算特务们化妆得他们妈妈都认不出来,杂志社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甘明问道,“这个坚冰是不是你?黄蜜他——你要小心。”
“不是我。谢谢你的关心。”
“就算不是你,难道不是你们的人?这种文章一看就是□□写的。”
“这天下除了□□,还有许多有良知有民族责任感的文人。他们写人民最想要表达的意愿,并不是人人都只为了出名而混淆视听。你见到为民请命的记者就以为是□□,盖因□□正是一心为人民服务的。”
“人民看不懂他写的,看得懂的又不爱看。现在虽然红,读者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这样的文章,并不能长久地红下去。”甘明自然知道“为民请命”的道理,只是所谋不同。傅之安早知甘明是何许人也,因此不再多说。
“你近来和黄蜜过从太甚,他的手段你都知道,不用我提醒。”
甘明见傅之安换了一副冷冰冰的神情,低声道,“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了——”
“我对人都是这样说话。”
“你原先,可不是这样子的。”
“黄蜜派人跟踪你,你以后出行要多留意。”
“你对我,变了。”
“我从毕业之后没再见过你,当时说好了两个人从此各自生活,再不牵绊——”
“你在怪我?你怪我狠心,是不是……”
傅之安见王素恒来了,忙迎上去,“有贵客来了。甘记者,这是王主编。主编,这是甘记者。”他不想在甘明面前展露个人情感,索性对王素恒的称呼也不亲切了。
王素恒笑道,“甘记者好,稀客啊。不知道甘记者今日来访,有何贵干?若是有关开辟专栏的事宜,尽可以和之安讨论。这一块正是他负责的。”不但自己走了,将周围几个侧耳朵听的人也拉开了。
甘明道,“你不想要我在你们报纸开专栏,把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吗?”
“我现在发表文章从来不用自己的真名。”
“你不在乎我了——”
傅之安向窗外望了一眼,不知道烂笔头什么时候走,“我请人将你乔装一番,你快些回去。不要让黄蜜知道你来了这里。”
“你在怕什么?你既然将我带过来,就没有话要同我说的?”
“傅先生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你被黄蜜的特务盯上了。不但盯上了,你还将他引到报社来了。傅先生要你快点走,不要在这里生祸端。”王松艳不是报社的人,王素恒管不住他。他见了傅之安的窘态,特来出头。
“你是什么人?我同傅先生在这里说话,岂有你插嘴的地!”甘明因见王松艳衣着破烂,个头矮小,伸手便要打他。
王松艳站在原地冷冷看他,动都没有动一下。傅之安一把将甘明的手甩开,“我们报社近来发表的全是左翼的文章,早就不避黄蜜。你怎样看待是你的自由。现在是文明社会,请做一个文明人。”
甘明冷笑道,“就这样一个——傅之安,我听说你毕业之后没有找到工作,很吃了一阵子苦头。在上海的时候,你沦落到和女工合租一间阁楼住。不想你的眼光是越来越低,竟连这样的货色都看得上。可见是穷疯了。”
王松艳气急,扑上去要打他,被傅之安拦腰抱住,“你是学了知识文化的人,不要和他计较。”甘明大怒,径直找王素恒理论去。王素恒见了傅之安与王松艳,心下顿悟:原来这两个才是一对。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在甘明面前伏低做小半响,简直连月亭都没有给他过这么多气受。
好容易将甘明打发走了,王素恒叹道,“这样的人你竟然也看得上,可见是穷疯了。”
傅之安摆手道,“那时候刚上大学,什么都不懂,见他打扮入时,这才起了爱美之心。”王松艳犹自愤愤的,“他凭什么瞧不起女工!”
“他本就是好名利的人。大学毕业前,他就找了一家报社的老板,以美艳记者的名头,很是红了一阵子。”多的他不好说,说多了反而显得他下乘。
只好埋怨王素恒,“方才也不替我救场。还好松艳来了。”
“我只见他对你有情,不知道你对他无意。易得革命战友,难求知心佳人。你若是能同他再续前缘,将来再好好改造他也无妨。”
王松艳低声道,“他都已经有孩子了……”
王素恒笑道,“这又有什么?唔,当然,我们的松艳自然是比他强。”
他们的王松艳正色道,“傅先生,王先生,我在识字班,收到秦姐姐的消息,他说甘明和黄蜜有一腿,要你们小心。甘明要是与你们接头,一定是黄蜜的圈套!”
傅之安道,“这条消息很有用。我们正在团结长沙文艺界的力量,看来甘明这边没路子了。”王素恒亦道,“就算他没跟黄蜜,难道你还能去找他?”傅之安道,“路线都是甲一定,我怎么做得了主。”王素恒给他抛了个表心意的球,他不接。好在王松艳并没有看出来。
沙龙散场,钱宪送素君回站里。“是老九告诉我的。他说黄蜜已经知道甘明要和咱们,没说是和谁,我担心是你,知道你们都要去参加这个会,便赶紧过去了。”
素君奇道,“怪哉,这是宣传部另派的任务,老九怎么知道的?连你和白棠都不知道的啊。”他哪里知道,这根本是钟师为了保护燕好,而捏造出来陷害甘明的,却无意间救了素君。
钱宪叹道,“我下午在物证室做检测,老九独自一个人跑了过来。关掉窃听,他告诉我,黄蜜知道甘明要在歌会上找人接头,要我过去盯着点。我去的时候你正在和甘明说话,我怕你因此被黄蜜怀疑,只得给你做了个眼色。”
素君并不问他老九是谁,只道,“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我要将暗号说完了。现在虽然说了一半,但我却是main回来的,倒不怕他查。”
“这便是老九的本事了。我与他共事最久,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同志。事实证明,他的耳目远比我们想象的清晰。”
“若非是老九,我只怕便暴露了……”
钱宪握紧素君的手,“你有我们,还有组织,你不会被抛下的。”
到了站门口,自有勤务兵过来停车。钟师站在门口张望,“你们回来了,见了燕好没有?我跟随黄站长行动,没有能送他回家,真怕他不高兴。”
素君笑道,“你现在得空了,就该去瞧他。”
钟师道,“站里还有事情,也走不开。”
他没工夫送燕好回家,倒有功夫站这里等他们。素君与钱宪相视一笑。所谓心照不宣,大抵如此。
李景仁见素君与钱宪有说有笑的,见了他也不避讳,心里便有些吃味。又见了素君不先应他,倒还与钱宪话别,“今天懒得再动了,明天再去。”更是妒意难耐,抓了素君的手,“等你一起吃晚饭,等了好久了。”
钱宪对李景仁点头致意,又对素君笑道,“那你明天一定来。”
“记得请宋阿姨给我多留一碗,千万不要放姜。”
待得钱宪回他的工位收拾东西,李景仁将素君拉到院子里。怕言语冲突了素君,先静了有一分钟,忽问道,“怎么不爱吃姜?女孩子要多吃姜身子才暖的知不知道?”
“我不过白嘱咐,宋阿姨肯定会给我搁好多姜。”
“明知道还白嘱咐?你就同他有那么多话说。”
“我知道他们一家都疼我,所以特意这样说,不使性子怎么见得有人爱?”
“有我还不够?”
“有你怎么?”
“有我爱你还不够?”
素君原本抱着胳膊在生气,此时忍不住笑了,仍是佯嗔道,“你这算什么爱我。你肯为我做什么?你能为我做什么?”特意转了身,朝着监牢的方向,背对着李景仁。
李景仁从身后抱住素君,便也看到那边,知道素君的心意。在素君耳边轻声道,“不要找钱宪,他只会做□□,难不成还把长沙站炸了?”
素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不止这一件,以后还有许多件呢。”
李景仁叹道,“件件都依你。你只心疼心疼我,我每次见到你和钱宪一起说话,心里都又痒又疼。我不是见不得你开心,只是你不是被我哄开心的,我总是意难平。”
素君忙道,“我和他说的所有话加起来,哪里有和你说的话深,你该——你该知道我的心的。为了素英的事,我固然与你置气,皆因他与旁人不一样。我在美国的时候,除了白棠,就是他了。女人中就他们两个和月亭。男人中,就你一个。不论刀山火海,我拼了命都要救出来。”
李景仁得了素君的保证,又替素君担忧起来,“也不必如此——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他们若是……你还有我。我若是……这天下好的男人这么多,你这这么惹人怜惜,一定能再找到一个好的。那时候你千万要把我忘掉,自己好好活下去……”
素君不愿他再说,佯怒道,“要你帮忙捞个人,你就说出生离死别的话来,这是威胁我呢?”李景仁只道不敢,又听得素君道,“便是威胁我,我也要你救他。大不了,没了你,我一个人孤老终身。反正我不指望男人养活。”
晚上趁势歇在站里,和白棠说起接头未果的事,问要不要向上面汇报。白棠心里隐隐觉得不妥,“老九忽然传停止接头的消息给我们,组织上又到现在都没有指令下来,无非两个原因。要么,老九叛变了,在分化我们,阻止我们的工作。要么,老九由别的途径得知我们要与甘明接头,也知道接头的事被黄蜜知道了,因此来通知我们。”
素君脱口说道,“我自然相信老九。”他们都猜到了老九是谁。
“我也信老九。”
“他对我们这么好,将来——若我能勉强得到上面的信任,一个你,一个老九,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也记恨组织上以前不信任白棠的事情,更怕组织上今后还会有不信任,也知道老九这样的身份将来没个好下场的,“大不了死命保他。”
“现在不管李景仁啦?”
“他一定要坐牢的,只要不是死刑就好。大不了关个几十年,还能够出来活着见一面,我也就知足了。”
“这次我们说动他们两个去救素英,将来也算功劳,也可以减刑。”
素君搂着白棠笑道,“正是呢。他们若爱我们,肯听我们的去救人,那他们将来就减刑。若他们不听我们的,就关个地老天荒也不亏。”
二人同床而卧,都感受到身边人的体温,想起老九,想起钱宪,想起小星,想起他们还有这么多的战友同胞,身心放松,不一时便都沉沉睡去。
钱宪开车回家,钟师说去找燕好,也坐在钱宪的车上。
钱宪这才郑重谢过钟师,“要不是你提醒,今天素君便和甘明接头了。我去的时候,暗号已经说了一半。”
钟师道,“我不知道他们真要接头。接头是我编的,我为了保护君婉,故意骗黄蜜说甘明是□□的人。我正要向你承认错误,因为我乱说话害你多跑一趟。”
“难怪了,我们都说这次接头你不该知道的。”钱宪却又奇道,“你好没好事的,编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君婉。他非要出头和甘明对着干,我怕他有危险,想替他把甘明干掉。我知道甘明和黄蜜走得近,故意骗黄蜜甘明是□□,想要借黄蜜之手除掉甘明。”
钱宪叹道,“却没想到甘明果然是□□——不,他还不是,他也不能是。”
“你要提醒素君,怕上面责怪他没有完成任务,你要将甘明勾结黄蜜的事实早日呈报上去。”
“这是一定的。只是这样一来,组织上不再接近甘明,黄蜜久了救知道你在骗他了。”
“黄蜜本来就多疑,我说不说,与甘明是不是,都不妨碍他的怀疑。我不过顺水推舟,让他在君婉之外,再多怀疑一个记者罢了。”
钱宪正色道,“我要替素君,还有白棠,还有我本人,郑重谢过你。”
钟师苦笑道,“我不过是为了救好好。你们若念我的恩情,将来替我照顾好他。”
钱宪怪他,“怎么这样说呢?将来我们一起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别人。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嗯。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