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亭见是钱母,并没有外人,稍放了一半的心。想想自己被钱母撞破,又悬了起来。
“你唱歌的事稍后再说,你画的那个妆,给我也画一个。黄蜜刚才走了,我怕他是调人回来抓你。”手上已经在解月亭的演出衣服。
“妈妈先走,程老板给我安排了人。”
“要是你被抓了,我能够走到哪里去?你的妆虽然浓,也不是瞧不出来。程老板一见我就知道你是我女儿。不然怎么让我进来的?”
“那是程老板见得多了。”
“黄蜜见得还少了?”钱母的身材保持得好,穿上月亭的衣服毫不费力。他自己平时也化妆,凭着记忆在脸上涂抹,母女二人又像,妆还未成竟然就是秦宝黛。
钱母对镜叹道,“我原先看你出场,觉得眼熟,想想却不是我们班里任一个。原来是像我自己。”不由分说,将月亭推到了衣柜里。
秦源盼在门边笑道,“我实在喜欢得紧,央了程老板给我走这个后门,想来瞧瞧秦宝黛到底什么模样。原来黄站长也是一样的。”
边推门边说笑,见了钱母,“咦”了一声。他身后是黄蜜,也跟了进来,轻轻关上了门。
钱母起身向秦源盼点头,又向黄蜜问好,“见笑了。”
秦源盼道,“我说怎么这样眼熟,竟然是你——”
黄蜜笑道,“送甘记者到了江边,想想这边要是散场了,兴许能看到秦宝黛,就折了回来。只是想不到——”
钱母笑道,“这么久了才被认出来,可见我的化妆技术还不错。”黄蜜因笑道,“橘子洲那次是晚上,新春那次是大太阳,这次台上的光又暗。要不是这里明亮,又卸了一多半,并认不出来。”钱母的妆虽未成,手上却拿着卸妆的用具,那棉帕上沾了橄榄油,正抹脸上的胭脂,黄蜜便以为他是在卸妆。
钱母道,“毕竟是不好的名声,黄站长——”
“我也爱听秦宝黛的歌,但我不是那等专门挖人私事的小人。钱夫人爱好歌艺,兼顾个人体面,这我当然要理解。”
那衣柜里有一个秘门,月亭从那里出去,绕了一圈,悄悄潜回了客厅。黄蜜和秦源盼及钱母三个从后台走出来,拉着手有说有笑。黄蜜见了月亭,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看了秦宝黛的表演没有?”
月亭捂嘴笑道,“我早来了,就坐在秦阿姨旁边,还递了一个橙子给黄站长,黄站长不记得啦?”
黄蜜当然不记得他递橙子的事,还要再问,楼下响起了叭叭的汽车笛。是一辆军用吉普,后面还跟了两个大卡车。
秦姨夫海峰上楼的时候顺手将腰带解了拿在手上,明晃晃的枪吊在腰带上,推门进来的时候,女士们都皱了皱眉。
秦源盼迎上去,笑道,“也不收拾一下,冲撞了太太小姐们。”海峰忙向众人赔罪,大家都笑他,“赫赫功名的海师长,这么听秦姐姐的话。”“秦妹妹御夫有方,改天要教我们。”“不如下次你办一个沙龙,我们都去你们家取经。”黄蜜不晓得秦源盼才来长沙一个月不到,竟已经在贵妇圈中打出这么好的人缘来,不由得心生警惕。
秦源盼笑道,“我做不得主,要听他的。”海峰自然没有不好的。秦源盼往楼下看了一眼,嗔道,“怎么还带了兵来。”
“路不好走,天又黑了。现在城里治安不好,我担心你的安危。”
众人忙将秦源盼推了出去,“快别在这里酸我们了。”
海峰亲自开车,秦源盼与钱母及月亭坐在后座。秦源盼道,“我让你说的,是‘现在城里治安不好,人心惶惶’,你怎么没说‘人心惶惶’。”竟然是生气了。
“我要说了这四个字,黄蜜就知道我的立场。我是个军人,本不该有自己的立场,这是其一。他知道我最重视最珍贵的是你,要是为了要挟我或是报复我而对你不利,我怎么办?这一时的口舌不快,不逞也罢,只要你安全。”
钱母回家后将这些话学给钱父听,钱父笑道,“这好说,下回你出去交际,我带着儿子一起去接你。喏,你交际的时候还有月亭这朵小花衬你,不比小秦好?”他知道在妻子面前只能说妻子好友的坏话,越坏越好。
钱母果然叹道,“他同海峰结婚这么久了,竟然连个孩子也没有。下次我要问问他。”
“人家没有小孩是人家愿意,国父和宋夫人不也没有?总统和宋夫人也没有。”
“倒也是。总统夫人说不定正是没有生过小孩,所以身材一直没有走样。”
钱父又少不得贬损几句宋美龄,“他一副尖酸刻薄样,同我的宋夫人怎么比?穿上旗袍一点韵味没有,比你差远了。那天你和宁宁走一起,我从后面看到,都认不出哪个是你,哪个是宁宁。我还想,宁宁的穿衣品位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高雅大方了。”
月亭又不依了,“爸爸妈妈是一个时代的人,妈妈的着装自然更得爸爸的心,并非因此就衬得我的低俗了。不信看外面的人穿的,比我只有更不讲究的。”
再说程慧从沙龙离开的时候,白棠正在值班室里同高铁行说话。白棠见不得高铁行端正看书的样子,将鼻尖凑到他脸上。
“你在嗅什么?”
“嗅你现在的样子好迷人。”伸手环住高铁行,下巴搭在他肩上,“看的什么书?”伸手阖上,看见书名是《戊戌以来的政治制度》,“你要升官啦?”
“不打仗了,我也要学些新的知识。你们科学的书我看不来,就看看政治的罢。”
“怎么看不来?你又没看过——你真要看,我给你讲呀。我还有私家珍藏的笔记,预备将来传给我学生的。”
“和你在一起,怎么看?”高铁行轻轻抱住白棠,亲吻他。白棠伸手探到他军装外套里面,隔着他的衬衣摩挲他的背。
忽然他震了一下,“你受的伤很重?”他将高铁行的外衣扒开,果然他还穿了一件针织背心。
“你原先冬天都不要穿大衣的。”白棠又将自己的大衣盖在高铁行身上,“是不是受了内伤,一直没有好?”
高铁行见了他惊慌的样子反而笑了,“坐下来——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那时你说要走,我就猜到你是受了他武力的胁迫。我天天晚上通宵练功,就是想把你抢回来。我又看你和他好像也很好,真以为你要走了。我简直万念俱灰,恨没有在衡阳就战死。后来打死了他,虽然受了重伤,知道你还是我的。被他打死我也愿意。当年在衡阳我就应该战死,既然没有,就是让我救你。为了你,我受什么都值得。”
“不但要救我,还要好好和我一起活下去——我问你,你去看了医生没有?这种伤西医看不好,要看中医才可以。”
“中医也看不好。天下只有dr. ma治得了我。”
“我才治不了你。你对我要有李景仁对素君的一半才好。”他知道高铁行这样谦虚恭进的人倒不会因此生嫌隙。
果然,高铁行问他,“李景仁怎样对王素君好了?你告诉我,我好学习。”
白棠附在高铁行耳边轻声道,“我听说,李景仁已经同意了。”
高铁行笑道,“我说是什么!我们也结婚,你想要在什么时候?”
白棠红了脸,推了高铁行一下,却被高铁行将双手握在一只手里,“我不是说这个,他同意去——”白棠指了指监牢的方向,“你是不是不想替我办事,所以故意说结婚的事,以为我会感激你?我并没有热切想要和你结婚的愿望,你也没有和我结婚的义务。你不能这样轻贱我,好像我一听到结婚就会激动得失了理智,你以此来转移我的意志——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白棠说到后来却是真的生气了。他不愿意替他去救彭素英,他也猜得到。原以为无非多说几句好话,高铁行便被说动了。他却将自己当作廉价待售的女子,只盼望快些将自己脱手。“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你竟还有这样龌龊的思想!”
白棠发了气,不管高铁行,拎着包自顾走了。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将盖在他身上的大衣一甩,搭在了胳膊上。
正好程慧从大门进来,“马科长,有一份文件看不懂,要向你请教。”白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重重从鼻孔里呼了一口气,“我们去里面说。”
门卫见了程慧,拦住他正要问话,白棠将那人一推,“你是做什么的?见他是女同志所以拦他?黄站长来了你拦不拦?”那人忙退到一边,低头道“不敢”。白棠气冲冲的背影转过门后头不见了,高铁行摇头叹了口气。
他们就在白棠的工位上。白棠开了一台电机干扰窃听。程慧道,“收到指令要与甘明接头,本来是要打招呼的。暗号都说了一半,王科长一见钱科长去了,脸色就变了,不冷不淡说了几句。接头也没有接成,还要我先回来了。我看着甘明和黄蜜是一起的,是不是甘明已经叛变了?”
“他还没有加入,不存在叛变。大概他从写文章到和组织靠拢都是黄蜜的安排罢。云章是从站里出去的,可能新收到了指令。”程慧还不知道老九,白棠知道大约是老九给钱宪留了什么消息。
“这里不该用二阶导,一阶导就已经收敛了。”白棠指着文章上一处公式告诉程慧,“这样才能得出一样的结果。”有人来了。
那时候黄蜜正开车送甘明,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黄蜜笑道,“甘记者,你说的会有□□前来接头呢?”
“他们□□最是狡猾,只怕也不信任我,还在试探。”
黄蜜偏头看了甘明一眼,“也不知道是□□在试探甘记者,还是甘记者在试探我。”
甘明内心惶惶,“莫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天底下知道我要与甘记者联手引诱□□行动的,只有我们两个。不是我走漏了消息,莫非是甘记者?”
甘明忙道“不是”,“只能怪□□太狡猾。”
到了江边。甘明下车道,“黄站长不用再送了,我去岳麓山上走一走,吃碗刮凉粉。”
黄蜜只笑了笑,“我看甘记者到了对岸再走。”
这本是黄蜜对待女客的礼节,却看得甘明两腋生汗。上船的时候脚上虚了一步,黄蜜眼疾手快扶住他,不妨在他衣服上留下一个小印子。他到了河东,隐约见得黄蜜好像还站在车旁,风吹着他的军装纹丝不动。甘明强笑着招了招手,也不知道黄蜜看到没有。
河西岸一个支画架写生的人,见甘明来了,匆匆几笔收了尾,拉低帽子跟在甘明身后。
甘明果然过了牌楼口,上了岳麓山。他不知道《麓山评论》报社在哪里,只四下张望,寻找报社的招牌。不防被人从身后叫了一声,“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