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在文化沙龙遇到黄蜜,素君心里惊了一惊——好在也是应该惊的,仍是他惯常的笑,“站长好。”程慧道,“今天下班早,我就和王姐姐来看看。”
    黄蜜愣了一下才想到“王姐姐”是素君。素君也不小了,黄蜜心中忽然悲凉了一下。
    女侍见了程慧,口呼“小星来了”,领着程慧去里间。素君没有跟进去,只是对黄蜜讷讷地笑,“非说带我来见识。我说没有邀请函不方便来。”
    “你不知道罢。小星是程老板的女儿。”
    素君这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原以为他的小星是从‘嘒彼小星’来的——”其实程慧的家世他们早知道了。
    黄蜜笑道,“好像是先有了小星这个字,才取的慧这个名。听说他妈妈叫楚星。”
    “那程老板的‘梦星’二字也是从楚星来的?”
    刘芳如道,“怎么你不知道?也是长沙城一桩美谈,梦岛歌厅原先叫星岛,程老板和小星的妈妈就在那里结识。后来程老板买了星岛,就将星岛改了名,藏娇于屋,不与世人的意思。又将自己改名为‘梦星’。再后来楚星去世,程老板于是建了星岛电台,用以纪念楚星。”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我都只听说过程老板是苦出身。”
    黄蜜点头道,“那时候你也小,应该不知道。程老板原先只在歌厅看场子,现在的身家都是他打下来的。小星倒是朴素,从来没有炫耀过自己的出身。他外祖家其实也是个大家族。当然和现在的程老板比不得。”
    素君道,“这其中的故事要是写出来,只怕比报纸上的小说都好看。”
    刘芳如笑道,“咱们站里管着许多事,将来你听到的只有更多。”做出一副老革命的样子。看到不远处燕好在打牌。他手小,抓不住那么多牌,只将主拿在手上,副都在钟师手上。钟师就坐在燕好旁边的沙发沿上。
    钱母和秦源盼坐在一起,见素君来了,将他拉过去,“你还没见过罢。这是你秦阿姨,原先和你妈妈还有我一个班子。来长沙有段时间了,你总加班,不得空来我们家,还是在这里见了。”素君只笑道,“秦阿姨好。”
    钱母说秦源盼的事,内心亦十分自得,“他是我们班子里最漂亮的,都说他偏偏嫁得不好,跟了个穷当兵的走了。现在竟然是将军夫人了。”他们都不避讳原先的事情,因为大家都知道,故意遮掩反而下乘。
    素君见的人越多,越觉得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就好像这部电影的配角在那部电影是主角,这世界是许多部电影同时在放映。那谁是他要接头的人呢?上回接头还跟着钱宪,也不过是扭转一顶帽子,这回要说这么多的话,虽然词听着不露痕迹,毕竟在黄蜜眼皮底下。素君额头上微微沁出了汗,黄蜜见到了,递给素君一块帕子。素君接了,一下一下抿着额头。
    放电影了。竟然是二十八年的一部老电影,《孤岛天堂》。讲的是爱国青年在一个舞女的帮助下反抗日本特务的故事。这个时候再看抗日的片子,没有原先的惊惶,激愤之情仍然是一样的。看见穿日本军装的就恨不能打死,这感情仿佛融进了民族的血统。
    因为文化界都在说查汉奸,大家都看得十分投入,看到抓特务时的欢呼倒是真心的。剧终,那舞女的脸被映在屏幕上,渐渐缩小为一整个身影。忽然那幕布落下来,那身影变成了真实的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长身扶着一支麦克风,轻轻地唱电影中的插曲《何日君再来》。他身后也是一张幕布,上面映着青年们投奔游击队的场景。他迷离地看着青年们,伸出一只手做着挽留的样子,手上戴着黑色蕾丝的长手套。
    大家都听出来是秦宝黛,因为矜持没人问,只和身边的人咬耳朵。钱母坐在素君前面,回头问素君,“这个是不是秦宝黛?”
    黄蜜一直留意甘明。甘明僵僵地倚在沙发上,偶尔见黄蜜看过来,扁嘴对他假笑,眉毛都拧成了八字。黄蜜知道他在等人。
    素君只收到与甘明接头的命令,并不知道秦宝黛会来——他来做什么?他现在只想给钱宪打个电话,让他接月亭回去。在黄蜜眼皮底下接头,万一暴露了或者冲撞了,月亭定会帮他,那月亭便也暴露了,他一分钟也不想要月亭多待下去。
    月亭唱毕,缓缓走到几前,问道,“甘明女士,我没有说过你半句坏话,你为何要坏我名声?”
    甘明装听不懂。燕好假意给钱宪说悄悄话,“那个论汉奸的文章是甘明写的,我们报社追查隐私很有一套,我早就知道了。”大家都听到了。
    甘明只得又假笑了一下,他出了些汗,汗水把假睫毛打下来,搭在眼睛中间,“我只是批评汉奸的行为。要是因此损害到了秦宝黛小姐的名声,还望见谅。”
    秦宝黛只轻轻笑了一笑,“要是写汉奸只写汉奸,倒是与我无关。甘明女士的文章我读过,很有笔力,我只是怕你写文章力量太多,误伤了好人可不好。”
    甘明不敢伸手粘假睫毛怕失了风度,梗着脖子略抬着头,“我也是一片拳拳之心。”
    秦宝黛笑道,“我知道。听说小甘姑娘身子不好,现在好些了没有。”
    “娘胎里带来的疾病,我真是——”
    秦宝黛点了点头,“吸烟是对胎儿不好。我听说医生都不建议孕妇吸烟,有些人在预备怀孕前半年就开始戒烟。美国的医生真可恶,连这些都不讲。”
    李太太“咦”了一声,“不是工厂的烟熏坏的么?原来是在美国?”
    燕好笑道,“李太太不知道。甘记者的女儿是美国人呢。美国的法律是在美国出生的就算美国人。”
    有个杜太太于是知道秦宝黛什么意思了,“哼”了一声,“要怪怪不得美国,只怪工业的不好。就是有了工业,在哪里人都不健康。”
    素君抓了这个空子,笑道,“美国的天很蓝,空气亦很好。”
    甘明忙接了这个话头,“长沙这几天天气好,天蓝蓝的,让我想起了在美国留学的时候。”
    素君笑道,“甘记者原先在美国哪个州?”刘芳如听到这一句,记得黄蜜的交待,并没有做出表情来,只眼神微微霎了一霎。黄蜜自然也听到了,他仍旧是笑着,仿佛在招呼旁边的人说话,耳朵却立了起来,只听素君那边怎么说。
    “california. 那里的海滩真美. what about you where did you stay when you were in us”
    “我在main. ”
    “我原先旅游的时候去过——i love the lobster there.”
    既然对面都说了,素君不说便完成不了组织上的任务,他更不想让文艺界的代表寒心。即使黄蜜在,素君也只能咬牙说了——可惜了月亭,他怎么办呢,左翼歌手,靠家里的关系能保得出来罢?素君极不放心,扭头往秦宝黛那边看,想看月亭撤了没有。这时正好钱宪过来,朝素君使了个眼色。素君一看便懂了,于是只笑了笑,“我就可惜了,没有去西海岸玩过。”
    程慧心里便扑通了一下,“王科长,你说到西海岸,我倒想起来,有一份旧金山大学的教授传来的文章还没有学习——”这也是他们先说好的:一旦接头被打断,就要找借口溜走。程慧不知道素君为何突然改口,但一定是出事了。
    素君眼皮抬了抬,“是么?都学了九遍了,是你自己笨,学不懂。”搂着程慧的肩,笑道,“当着站长的面,想告我怠工?”
    黄蜜笑道,“小星勤奋,有乃父之风。”见素君不是和甘明接头的人,黄蜜便笑得极慈祥。
    素君笑道,“我也是极钟意他的,虽然是当他老师,也是当他姐姐一样。”眼睛只不看着黄蜜,见燕好望过来,还笑着点了点头。黄蜜仍是喜不自胜:多少天了,这是头一回。
    程慧拉着素君的手不放,“王科长再教教我。”这是要拉素君一同走。素君道,“明天看不是一样的?”他不要走,要留下来看月亭。
    “我明天请假,约了人了。”硬要拉素君走。
    黄蜜见程慧脸都红了,笑道,“那你们快去。耽误了你的约会不好。”也是想将素君先撇清,他再一一调查旁的人。
    素君推着程慧,“难得秦宝黛来,我不想走。”他要见着月亭安全了他再走。
    程慧又扭扭捏捏好一阵子,终归走了。走之前去和程梦星告别。
    程慧坐着车子,由程梦星的人送他,素君透过窗子看到了,稍稍安心。黄蜜这才看到钱宪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钱宪在沙发上坐下,拈了个果子吃,“有一阵子了。小星是主人,怎么丢下客人走了?”
    素君在他旁边坐下,钱宪给他也剥了一个。甘明因与素君没有对成,他又去别人那里说话,黄蜜也装作不经意跟了过去,倒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并着头说话。
    钱宪低声道,“刚才你哥哥送信给我,说他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叫你过去。”
    “都不是小孩子了,为了吃个饭还跑到河西去?不去。难得见了秦宝黛,我哪里也不想去。”月亭还在这里,他也要在这里。
    秦宝黛又唱了几首,《壮军歌》《燕燕于飞》《不变的心》《月圆花好》。唱罢,扶着麦克风笑道,“这三首歌,和先头一首《何日君再来》,讲的是一个故事。两个有情人,因为时局的逼迫,不得不分开。男的上了战场,与敌军拼杀。女的只身西行,积蓄他的力量。两个人虽然隔着千万里遥,却共有一颗不变的心。待革命胜利,月圆人圆,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黄蜜心道,程梦星是左翼的是没得跑了,难怪他们接头要选在这里,看来钟师和甘明的情报都没有误。甘明又四下聊了几句,并没有人与他对上暗号。
    也有人为甘明抱不平,拿了燕好的那篇文章给甘明。甘明只笑道,“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我只做好我自己的,不敢拿我的道德去要求别人。说起来,工厂停了这些天,好处渐渐出来了。长沙这几天天气好,天蓝蓝的,让我想起了在美国留学的时候。”
    “甘记者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
    还是不对。甘明望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他所期待的热切而别有深意的眼神。
    甘明知道他的文章有了大反响,□□理应很看重他才是。□□极守时,能耐又大,说好与他接头,就一定会有人来找他。莫非被走漏了出去?将一份《麓山评论》在手上翻过来,揉过去。
    “甘记者去哪里?”黄蜜见甘明要走,轻轻拦在了他身前。
    “有些不舒服,出去透透气。”
    “正好我也要走,不如我送送你罢。”却将刘芳如留了下来。
    钱宪心知刘芳如是留下来监视秦宝黛的,却又不敢不跟上去。秦源盼推了推钱宪,低声道,“我见他刚才读《麓山评论》,眼神不太对。一看就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人。”
    钱宪点了点头,“秦阿姨——”秦源盼道,“按理,聂姐姐的孩子,我该去看一看,但秦宝黛我也喜欢得紧,就不陪你去了。”
    钱宪轻轻张嘴,还没有说话,秦源盼笑道,“不用担心你妈妈,等沙龙结束,你姨夫送我们回去。刚给他去了电话,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又对旁边的人笑道,“这孩子孝顺,怕他走了我们没车子回去。哪有为了孝顺耽误工作的呢,快去罢。”
    钱宪笑道,“那就麻烦姨夫了。”他开的钱家的车来的,问女侍停车的位置,虽然心里有事,脸上仍是温和地笑着。也是因着听着海师长要来,心内也不甚紧张了。
    月亭在后台卸妆,忽然门被打开,他吓一跳,随手用一块丝巾挡住了脸。钱母抢上去将丝巾摘下来,“白色的不要戴头上,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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