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燕好刚一到《麓山评论》门口,傅之安正好从里面出来,“稀客呀。”也不出去散步了,将燕好迎进去。他自从牢里出来后身体不好,每天一个小时的散步是必修课。
    燕好递给傅之安一篇文章,“我想你们用得上。”
    傅之安一目十行,赞道,“大好!我正想如何反驳,但缺乏调查取证的经验。你这些日子在外面没有白住,你而今当得起‘人民的记者’这样的称号了。”又问他署不署名。
    王素恒在傅之安手上也看了几眼,“最好不要署名。”
    燕好道,“我倒是不怕。”
    “薛主任可知道?”
    燕好眼睛里黯了黯,“还没有。”
    傅之安亦道,“要是署你的名,希望你愿意接受我们的保护。”
    “怎么个保护法?”
    王素恒道,“我们要把你送到解放区。你在解放区一样可以写文章,和反动派斗争。”
    燕好摇头道,“既然我是人民的记者,我不能脱离了人民写文章。身都不在此地,写出来的文章有什么说服力?我不像清末的某些革命者,我不是传统文人。”
    傅之安道,“传统文人也多不畏牺牲的,尤以你们湖南多。但我想你此刻还是以保全你自己为要。将来再有别的需要,我们自然还会有人再写文章。如果你留在长沙,被黄蜜伤害到了,我们也一样要另外找人。”
    燕好笑道,“你们自己就能写,哪里需要另外找人?我为的是我自己的责任才要写的。你们要不放心就不要署我的名,我总之不离开长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钟师。
    那晚他歇在钟师房里,其实也只是宿醉而眠,并没有做什么。他总觉得钟师对他少了一个交待,他们难以回到原先的亲密了。他不知道钟师的心,钟师的理想,钟师到底站在哪一边。但是他心里还是信任的。他相信假如再有人开枪,钟师还是会替他挡子弹。他便在这种矛盾中平衡着。所以他们原本有火热的爱情,却只像因为相亲而认识的男女一样交往。
    爱上一个原本讨厌的人,那么那爱意定然很深。克服那种讨厌的时候是多么有趣。燕好在心底一遍遍回想着。不自觉脸上便会笑出来。
    钟师以为他好了,“好好——”才一开口便被打断,“不许你这么叫我,叫我薛记者。”他还在等他的交待。心里想着,快解释,随便怎样说我都信。我当然信,你一定是在光明这一边的人。
    “薛记者,这篇文章……句子上能不能改一改,这文风一看就是你的,我怕黄蜜要抓你。”
    “抓来了反正也是你审,我不怕。”
    钟师想都不敢想,“不行!你不能被他抓到!这篇文章一定要换。”他果真伏在桌上,一句一句改,“我先译成英文,再用英文逐句译回来,就不像了。”
    燕好见了钟师认真的背影,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了他,胸口压在钟师的肩上,“谢谢你,对我这么用心。”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
    钟师指了指这一句,“你不能将你调查过的每一处都照实写,人名地址一律用化名,不然黄蜜查得到你。”
    燕好见他没有反馈,本就有些恼怒,此时一把抓过文稿,“我拿给你看,你说写得好就行了。我的文章怎样写,不用你来指手画脚!我是记者,遵循的是本校校训‘实事求是’,要是我的报道不敢写真事,谁还会信?”
    “现在的报道谁不用个化名——”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觉得别人的好,你替别人改去。”转身要出去,被钟师抓住手臂拖了回来,坐在钟师腿上。钟师无奈,轻声劝道,“你是不怕,这些被你采访的人呢?你替他们想想。”
    “我照实描写他们的生活,难道他们活着也有错?黄蜜管不到他们的贫穷。”
    “黄蜜只要一去打听,不就知道是你?好好,你听我的罢,要么你先去香港,或者去北方dt区避避风头。”
    “我们校训中还有一条,‘敢为人先’,我自己要有不畏惧的精神,别人才会相信我。甘明不也是用了这一点?他一副受尽迫害的模样,赚取了多少同情!我虽然自认文章写得比他好,做戏这一点也不能比他弱。”
    钟师软磨硬泡,燕好只是不松口。钟师无奈,“你今后出行,都要你姐夫接送。要是你姐夫没有空,就给我来电话。一定要有人陪你。算我求你的,你一定要答应我。”
    送走了燕好仍不放心,给君好诊所去电话,“薛医生,现在是……紧要关头,薛记者的文章,可谓是奇货可居。我怕他给自己惹麻烦,麻烦你多照看他。”
    “我的亲妹妹,我自然会照顾好。”
    “那么倒是我多嘴了。”
    钟师挂了电话,整整衣襟。这身军装穿在身上久了,他今后再想脱掉也难。索性就不脱了。
    他只希望对他的保护他将来能够知道。
    不知道将来的你,会遇到个怎样的人。
    钟师轻轻叩响黄蜜办公室的门。外面隔间空了,刘芳如也搬到了里面,黄蜜并不避讳他,“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钟师阖上门,“gcd的人见过甘明了。”
    刘芳如问道,“你怎么知道?”黄蜜不开口,钟师亦不好回他,“gcd提的条件他很受用,没有还价便同意了。”
    黄蜜问道,“在那文章之前还是之后。”
    钟师一狠心,谁让你甘明替黄蜜做事!“之前——他们接头在之前,我刚刚才晓得。这文章听说还是郭沫若修改的。”
    “gcd会容许他发这样的文章?”
    “工人要养家,罢工久了迟早要复工。要是工厂停产,工人要么回乡务农,要么失业流离,不但不能再为民国创造价值,流离街头的更可以充当他们的交通站、根据点——”
    黄蜜点头,又摇头,“农民向来是gcd最大的力量,这些工人回到乡下,我更管不到。”叹一口气,“我竟然没有想到!我原只考虑gcd利用工人,却忘了工人失业后也还是一样受他们的蛊惑。倒真不如聚在工厂,也便于我们管辖。”他非是想不到,而是凡事都有两面性。一说是gcd支持的,他马上觉得对他不利。也算是被gcd搞怕了。又问钟师,“他们还要他做什么?”
    “新的任务我并不知道。我只有他们这次接头的地点。”
    黄蜜点头道,“你能得到这个消息,已经尽力了。你暂且不要出动,我和芳如带人去。”钟师忙道,“站长此次若能抓住接头的gf,不要忘记是我的功劳。”
    黄蜜道,“你放心,我保你平安。”
    钟师去整理人手,刘芳如问黄蜜,“要不要查他刚刚去了哪里?他说刚刚得的消息……”
    黄蜜道,“他敢说刚刚得的消息,就必然不是刚刚得的消息。”
    刘芳如道,“甘明说只有领导知道这回事,难道钟师在gcd里面级别还很高?”
    “高不高的,明天再看罢。”
    钟师为了保护燕好,阴了甘明这么一把,不想却正撞上甘明当真要和gcd接头,从此在黄蜜心里又多了分量。
    去程梦星的沙龙,已经是第二天。路边有小童在卖报,黄蜜停车要了一份。燕好署名“坚冰”,“……那么工业可不可以不发展?若我们不发展工业,造不出好的钢铁,没有钢枪大炮,没有飞机轮船,只有任列强欺凌。没有精密的纺织机器,大多数妇女将连衣裙都买不起。损失了印刷行业,又如何印制书籍发展教育?若说古人没有工业,其乐亦溶溶。诸君子不妨自问,若在家少了自来水,出门没有电车,白天看不了报纸,晚上听不了电台,这样的日子过着可能过几天?
    “我私心替自己算了一账:我请裁缝替我手工做衣裳,十几年的老裁缝一天也最多做成一件。卖我两千块。我去店里买机器织出来的,同样的款式,机器一天可以生产上百件,才卖我八百块。我晚上写稿子,煤油灯晃得眼睛疼,电灯又亮又稳定,我于是拉了一盏电灯。房东家的太太每晚也在我的电灯下做针线。说比煤油灯好。老太太因为过去用的煤油灯更不如现在的,在房东太太这个年纪的时候眼睛就不太看得见了。
    “我看到房东太太会想起我的母亲,他低头给我缝衣服的影子落在墙上,每每抬头看到,都十分安我的心。电费虽贵,母爱无价。我的工资虽然微薄,但我愿供奉我亲爱的母亲,让他在关心疼爱我的时候也少受一些劳累。因此再有人说工业不好,工业吃人,我还是一心站在工业这边。只要抬头能看见母亲的影子,便是我最温馨的夜晚。
    “房东太太手上长了冻疮,一到冬天不能下冷水。他要洗一家五口人的衣服,手指头冻得裂开了。房东家的大儿子去年买了一台洗衣机,又给房东太太买了一个暖手炉。房东太太嫌贵要去退掉,我只说,这是儿女的心意,只要当母亲的过得舒服,让儿女做什么不可以呢?我真感谢工业的进步,让我们对父母的孝顺不止是一条鱼或者一块肉——割肉岂能治好母亲手上的冻疮!
    “若论个人,固然可以过理想的田园生活。对于整个社会,却不可以不发展工业。对外要强大国力,对内要服务民众,于公要社会进步,于私要生活便利,哪一点都少不了工业。若只论工业的成本而短视工业的利益,甚至要求停办工厂,岂非削足适履耶?
    “我亦知道工业的成本尚且太高,因此我真诚地希望理工科的大学生们,多学习你们专业的知识,发奋将工业的成本降低,效率提高。将坏处减少,将好处增大。于我们这些工业发展的外人而言,尊重科技,尊重发展科技的人,尊重实践科技的工人们,才是对社会的推进。工业之践在于人,我以为,即便是出于更好被服务的心理,也应当少剥削一些我们的工人们……”
    其后便是一些工人工作环境的惨状,“几百人挤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夏天每天都有中暑死去的。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中午只给一刻钟时间吃饭。一个月不到两千块的工资,手上磨烂了都舍不得买一块纱布……若说他们可以不做这样的工作,却又是‘何不食肉糜’!饥饿的人为了求生,不得不吃腐败的食物。我们要做的是给他们干净清洁的食物,而非是将他腐败的食物打掉,告诉他‘吃了会生病,我是为你好!’他们让我们的电车跑起来,他们自己的生活却止步不前;他们让我们的电台响起来,又有谁能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刘芳如看完时他们已经到了沙龙的会场。黄蜜没有请柬,守门的都认得长沙站的车。刘芳如道,“这坚冰看来是个女的。不然怎么拿裙子打比喻。”远远地看见甘明,将报纸收起来。黄蜜点点头,“你如今终于学到了我一点。”他也怀疑坚冰便是甘明。
    甘明好像没看到他叠报纸一样,笑吟吟的,“我还说去打电话请黄站长,王太太说打电话恐怕请不来,正不知道派谁去好。”那个王太太在他身旁都没有起来,倚着沙发背笑了一笑,勉强算是扬了一下脸。甫一入场,黄蜜便四下打量,他是军统站长,观察情报乃是他的职业,因此并不显得不礼貌。被他看到的名媛贵妇们神色并无异常,依旧谈笑自若。
    只是那个接头的gf,到底在哪里呢,到底又是谁呢,是我黄蜜动不动得了的人呢?总之,不要是他就好。黄蜜见素君没有来,就有些放心了,但又想,这样的盛会他不来,歌不听,热闹也不凑,不像是素君一贯的风格,难道是有意避嫌?派了不要紧的人来接头,即使折损也是有限,仍旧将王素君那样的宝贝藏着。
    在城北电台站,素君和程慧换了洋装也要出去。素君握住程慧的手,轻轻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我和白棠是你的介绍人,我们都信任你。白棠回站里了,我要是不在,这里就靠你了。”将他所独知的暗号密码告诉了程慧,只没说月亭的事,“别的来不及了,你问白棠,他都知道。”程慧倒很自信,“我记不住,今后还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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