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黄昏,下班回家的人,一到家便听到收音机里的秦宝黛,展开路上买的晚报,翘起二郎腿享受生活。忙碌了一天家务的人们,也是此时才有时间坐下来,摊开一张报纸择菜,翘着兰花指听歌。
忽然看到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美女头像下面画着血淋淋的骷髅,才读了几行,“啪”地将收音机关掉,“原来秦宝黛是这么个人!”
月亭回家也听到钱母在说,“这些歌星里面我只喜欢秦宝黛一个,没想到,没想到唉——他是长沙城的百姓捧出来的,怎么甘愿去当了汉奸。”重重叹一口气。
钱宪将报纸递给他,原来上面竟然在论数女明星中的汉奸。张爱玲自然跑不掉,关露也榜上有名。李香兰是日本人不用说,周璇也被列了上去。那么有“长沙周璇”之称的秦宝黛自然也在。
“在遣返日军的码头上,少女对心上人的方向唱着《何日君再来》,海面上只留下一个不会回转的背影。他的歌声在风中被吹散,早就入不了情人的耳。这本该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然而承载它的却是满怀民族的耻与痛的战争。我们尚在废墟中重建我们的祖国,硝烟还未散去,他们竟然编这样的故事,唱这样的歌。我原以为我们整个民族的伤与痛,便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伤与痛。竟不想他们竟能在族人的坟上起舞——不,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尸首与坟地,看看我们支离破碎的祖国罢……”
月亭看得直皱眉,“这是个什么故事?”
钱宪给他看前几日的报纸,“拍了这么个电影,讲中国少女与日军军官的故事,竟然红了。主演是云霞。就是歌赛时候闹出丑闻的那个。电影刚出来的时候,还有人写文章说他‘两年磨一剑’,暗讽秦宝黛的‘快速成名’。如今又是墙倒众人推了。”
钱母道,“何止。唱过何日君再来的都成了汉奸。好像长沙城不出一个汉奸便落了后,将秦宝黛算了进去。秦宝黛一定是个好人家的妹子,出来唱歌,面都不露,端端遭了这无妄之灾。也好在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月亭叹道,“只怕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晚,便有些学生及年轻人约了去围堵星岛电台。高喊着“交出汉奸歌女秦宝黛”的口号。浑然忘了几天前他们还唱着秦宝黛的歌在□□。
程梦星听见底下吵吵嚷嚷,并不为所动。副手问他,“要不要打走。”
“学生——怕是将来——送几床蚊帐给他们,天热了蚊子也多了。再准备些茶水。不要起冲突。”程梦星静静地坐在窗户后面,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楼下。学生们坐在路灯下,围着几个挥着拳头不住宣讲的人。
有一个人只有一半身子在光明里,一时看看同学,一时看看楼上,抱着膝盖不说话。
程梦星吩咐副手,“将那个坐在马路牙子上短头发的女同学请过来。”
楚迎舒了口气,“程老板,没想到真能见到你。”
程梦星呵呵笑道,“揽月妹子要见我,跟你爸爸一起去梦岛就是。”
楚迎脸上暗了暗,仍是堆着笑,“我爸爸去歌厅从不带我们。何况,有些事情叫他知道了不好。”
“你就不怕你程叔叔我告诉你爸爸?”
“我先说,程叔叔要是觉得可以告诉别人,尽管告诉。长沙城谁管得住程叔叔的嘴?”
副手给楚迎送了茶过来,楚迎摆摆手,“我在下面喝过了。”
程梦星道,“你还生气了?你看看你的同学们,恨不能拆了星岛,活吃了秦宝黛,我也是没办法呀。”他原以为楚迎是楚师长派来与他通气的,此时有些失望:一个黄毛丫头,能懂个什么!便只将他当小孩子敷衍。
“程叔叔不要看我小,我知道的,程叔叔未必知道。黄蜜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是要抹黑秦宝黛,打击工人阶级斗争的志气。他不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有人退缩,何况秦宝黛不过少唱几首歌的事!”他并不知道各处组织工人活动的小组都是通过秦宝黛的歌声获得指令的,素君这边也靠着它联络。刚刚有了安全便利的办法,就被黄蜜钳制,他们其实很心急。只是听了组织的命令没有擅动。
“我程梦星自然也不会怕他。”
“整个长沙城的人都知道,程老板不会怕黄蜜。长沙城外的自然也知道。等到他们进城了,原本给秦宝黛提供便利是程老板的功劳,他们要是不领情,反而怪程老板没有保护好秦宝黛——我听说他们很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有时候根本说不通。”
“秦宝黛是□□?”
“要是也罢了。要不是,更要被他们当作群众力量的典型,比他们自己的人更光荣。程老板做什么生意都在别人前面的,此时我以为更要带头拥护一把呢。”
“秦宝黛是我们电台出来的,等于是我的摇钱树——别看他唱了这么久,现在这么红,歌赛的时候我租投票箱子的场地的钱还没收回来!”
楚迎笑道,“程老板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学生们见楚迎沉着脸出来,都问怎么了。楚迎道,“刚才校长办公室打电话去,说再罢课,期末考试平时分通通记零分。”
甘明一下子红了两篇文章,成了长沙城炙手可热的人。哪里的沙龙都少不了他。他画着朴素的妆,穿简单的衣着,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也有人悄悄向他打听□□的事,他只道,“□□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是替人民说话,因我心里的伤痛而做文章。”
黄蜜要换便装,才发现他只有一套便装,还是彭正宇来的时候送的。他平时即便出站也是因公,私人物品都是刘芳如买的。他便索性换了那一身,找刘芳如借了一件大衣,从头裹到脚,轻飘飘从站里走了出去。
黄蜜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他习惯要握着一支枪,一只手在外面握着一个手袋。听刘芳如说如今外面流行这样。小小的一个手袋,一只手就拿捏住了,只放得下口红和粉扑。黄蜜个子小,走在人群中不甚显眼,只是他背脊挺得直,总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长沙的春天地上永远是湿的,路板滑,黄蜜穿惯了军靴的,只能走得慢了,仍旧像一支钢笔一样,不扭捏也不摇曳。
到了江边,黄蜜上了一条船,撑船的是他安排的亲信。划到橘子洲,上来一个人,在船头黄蜜旁边坐下,是甘明。
黄蜜笑道,“甘记者好雅性,见面都来这样的地方。”
甘明道,“他们□□实在太狡猾了,我不得不提防一点。上次他们要见我,在我的稿件里夹了一张字条,神不知鬼不觉的。”
“见得怎么样了?”
“已经说好了。程梦星用清明节祭烈士的由子搞了个歌会,邀请各界人士。到时候自然有□□和我接头。”
“你已经见过□□了,怎么还要有人和你接头?这不似他们一贯的作风。他们向来一个人只有一条线负责。”
“说是分配的任务不一样。上回见的是个什么领导,表彰我写的文章,许诺我一些好处。这次要见的是真的要做事的人,说以后他便是我的上线。”
“怎么不从王素恒那里联系你?”
“领导特意说了,我不似王素恒怯懦,我泼辣有为。现在王素恒熟悉这边的工作了不好动他,将来湖南日报的主编还要是我。而且王素恒已经是明面上的了,我再加过去,民众反而会因为□□声势太大而起逆反心理。倒不如我以独立新闻工作者的身份,写客观而有态度的文章,暗地里引导民众支持他们。”
“那甘记者要我的什么好处?”
“□□给了什么好处,我就要什么好处。”
“甘记者很会打算。”
“以现在的时局,正是要为自己多做打算。反正这回我接头失败了,□□也不见得怀疑是我,下回还会给我安排人,我下回就不和黄站长说了。这次我给黄站长人情,下次黄站长给我人情,怎么样?”
“好。你很实在,我就喜欢你这样。”
甘明将接头暗号告诉黄蜜,“我先说起我在美国的生活,说‘长沙这几天天气好,天蓝蓝的,让我想起了在美国留学的时候’。那个人便要问我,‘甘记者原先在美国哪个州?’我说‘california. 那里的海滩真美. what about you where did you stay when you were in us’而后那个人要说‘我在main.’我再说‘我原先旅游的时候去过——i love the lobster there.’他说‘i love the crab! 早知道,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就该认识了,我请你吃lobster,你请我吃crab.’”
说完甘明见黄蜜脸色不对。黄蜜心道:不知道王素君是从哪个州回来的,是不是main 甘明问道,“可有哪里不对的?”
黄蜜道,“你将暗号写下来,我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玄机。”甘明拿出一张纸,“在这里写好了。”黄蜜又问他,“你果然在california待过?”
“正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从main回来。我记得那里的大龙虾是真的好吃。”
黄蜜回去后调取了素君的档案,他果真是从main州的一所学校回来的。黄蜜心道:前两句当不得真。他见到同样从美国回来的人,免不了要那样问。甘明若反问他,他如实回答自然也是main, 最多他不能说最后一句,什么你请我,我请你,那才是要互通有无的意思。
第二天晚上月亭给素君来电话,“程老板租了场子要办歌会,就在清明那一天。我们家收到四张邀请函,爸爸和哥哥都不想去,你要不要去?给你和白棠一人一张。燕好说薛叔叔也不去,他那张给白桐。”
素君说他不去,“我不去,白棠只怕也不去。清明李景仁要祭奠他的战友,和老高约好了喝酒,我和白棠守着他们。”
“你呀,对他是真的好。”
“这有什么。原先是他们守着我们,现在我们堪用了,便换我们守着他们。”素君这话里有深意,只是不好都对月亭说了。他自己心里想着:当年我们出了国,你们在国内打仗。现在我们回来,不如你们也在家中休养起来,换我们将蒋匪打跑了你们再出来好不好?他这话好想对李景仁说。想来想去,找了时机,回站里见了白棠,和他诉起苦来。白棠心里也是一样的苦,“你还好点,还有斗争的机会,命运在你自己手上。黄蜜如今越发怀疑我,我在站里没有用,在组织上便也是不得用的了,有抱负也无法施展。”
他们在月洞门下面说话,总有人经过,要说得含糊其辞,小心翼翼的。素君叹道,“真怀念吴老板的粉店,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大概是回老家了罢。像他们这种暗桩,不用的时候便是各自生活。他有那么好的手艺,到哪里都过得下去。我有时候真羡慕他。”
“你也有手艺呀。你忘了我们和曾站长说好了,你的文章写我的通讯,我的文章写你的通讯,我们虽然写得慢,一份成就却是两个人的。等到了将来……我们一起回湖大当教授去。”
次日素君在城北电台站里收到一封给他的密电,说要他去歌会与甘明接头。其时他已经发展了程慧,密电还是教着程慧解的。程慧是湖大数学系的,学这个很快。便趁没人的时候和程慧排练,
“长沙这几天天气好,天蓝蓝的,让我想起了在美国留学的时候。”
“甘记者原先在美国哪个州?”
“california. 那里的海滩真美. what about you where did you stay when you were in us”
“我在main.”
“我原先旅游的时候去过——i love the lobster there.”
“i love the crab! 早知道,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就该认识了,我请你吃lobster,你请我吃crab.”
排演熟了,素君愁道,“没有邀请函怎么去歌会呢?月亭和燕好已经将多出的邀请函做人情送走了。”其实他问月亭要就一定有。他怕到那里出什么差错他暴露了,一查起来他本不是受邀的,是月亭带他来的,那月亭便也要被怀疑了。月亭还有个秦宝黛的身份,他不能让黄蜜盯上月亭。
程慧笑道,“我和你一起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