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人们看女人们读了书,识了字,好像脸上的光彩都多些了。成天嘴里这个先生说那个先生讲,似乎不大把他们放在眼里。便也想识字。原本他们想的是,工农学习班,自然是男的教男的,女的教女的,行动上都方便一些。然而自从钱宪与傅之安结伴去过一次韭菜园学习班后,来这里上课的女人数目激增,远出他们意料。
就在芷蘅园的戏台子上开会。贺贲道,“虽然我们不做这些以色侍人以□□人的事,但是异性相吸,却是常理。”
素恒道,“也要看看是否影响学习。”
傅之安道,“是不是影响学习,还要请我们的学习小先锋来说。”
王松艳因为学习表现积极,也和他们一起开会,作为学生代表。他不好说不喜欢女先生,因为颖之他也是很喜欢的。想了一想,“男先生女先生都好,识字就识字,只别教物理化学。”他是真的怕。饶是钱宪长得那么好,他上化学课也只想睡觉。心里想的其实还有,学这些于我们也没有用处。
贺星寒叹道,“学物理化学其实也没什么用。”贺贲深以为然。
陶颖之笑了笑,“是在我们没有用。”
王松艳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觉得女人比男人要好学。”陶颖之深以为然,其他四人不置一词。王松艳又道,“所以我们妇女识字班只要先生们用心教我们就会好好学。做工的那些男人们又懒又笨,只有女先生讲课他们才愿意听。”
陶颖之是读书人,不会讲这样的话。贺星寒是男人也不会这样讲。傅之安他们三个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想法,也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讲,都觉得很有道理。
自此后月余,在一些女□□员的义务教导下,男工人们的思想觉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时机成熟可以罢工了。学生们得知工人罢工,正好要到期中考试的时候,于是也积极响应,展开罢课行动。
黄蜜连吃了几片阿司匹林,头还是痛得止不住。召开大家开会,“□□简直无孔不入!今年以来杀了多少人了!我们连个识字班的都制不住!省政府的一个个不知道怎么想,居然也不敢派驻军来镇压!”
钱宪道,“我听爸爸说,省政府很多人都在联系□□——驻军也是。”
李景仁道,“工人罢工不足为虑。他们不工作就没饭吃,罢个几天工就又回去了。不过看谁扛得过。”
黄蜜道,“都是些大厂子,停工一星期市场上就跟不上来。省里面一方面没有力量给我镇压,一方面又责令我迅速制止罢工。”
研究一天没有结果。黄蜜又抓捕了更多□□。将带头闹事的又杀了几个。一下子群情激愤,连许多高官都看不下去了,问责黄蜜,“要你□□,怎么越维越乱?”
黄蜜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女记者主动找来献计。黄蜜看过他的准备,赞道,“甘记者是成大事的人!”
甘明用他调查三年得来的结果,写了一篇长文,论及而今工业生产对人体及环境的损伤。引了一些生有残疾的儿童的相片,全都是眼巴巴的大眼睛望着镜头。空洞洞的。将那些孩子残疾的部位拍得鲜血淋漓。直陈当今工业之弊端,乃至影射官场之腐败,政府之垄断,一时间引得群情激昂。
又婉转行文,“我是人民的记者,也是一个残疾女孩的母亲。我焦虑我们的人民正被工业生产无形伤害,我更心痛我无辜的女儿。因为环境被破坏的缘故,他竟然一出生就带有残疾。我写此文是对世间诸君子的告诫,亦何尝不是对我自己之忏悔!女儿呵,我若知道你将不完整地来到这个世界,我又如何将一个完整的世界给你!我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我只愿这世上这样无知的母亲的眼泪能少一些!”
随即又有一帮子人响应,骂工业生产害人身心的有之,歌颂田园风光的亦有之。更有那乐意指点江山的思想家,引经据典通古论今,将工业生产写成是挑起战争的首恶——试看,若没有钢铁,哪来飞机大炮叩开国门。若连长刀短刃都没有,哪来的战争?人之生存,非是为一国一民争夺土地与资源,而应该是比邻相居,鸡犬相闻那般地美好。
市民围堵工厂,几乎要将工厂挤散了。再没人敢说自己是“工人”,仿佛那样就是残杀无辜小孩子的凶手。工人阶级的运动也组织不起来了。负责宣传工作的是王素恒,甲一放出来之后一直没走,行使监督的权力。
傅之安忽然说道,“要是徐玮在,说不定有办法。他很善于发动群众。”
甲一摆摆手,“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又看了王素恒一眼,“你的《麓山评论》向来不积极,上次因为你,还牺牲了一个交通员。”他指的是那次用省政府接出来的线打电话。
王素恒道,“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不好太过出头。”
甲一斜睨了他一眼,“你这是说组织不了解你的情况?那我回去后报告组织,说以后下指令之前,先调查一番——久等你们的汇报也没有,难道就干等着不作为?这不是□□的作风。”
傅之安只笑了笑,“他那时在敌统区时间不长,没有什么斗争的经验。”
三月的长沙不知道是冷是热,傅之安额上一阵细细的汗,风从树林间吹过来,吹得他心里发寒。王素恒脸上带着笑,面色发青。树影幢幢,昏昏黄黄的光照得人十分凄凉。
王素恒推了傅之安一下,“他走了,不用再假笑。”
傅之安叹道,“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
楚迎见了傅之安,脸上笑意不减,好像他原本就是来找他们两个的,“傅先生,学长,我们有一部分同学写了许多反驳甘明的文章,声援工人阶级的罢工运动,请你们帮忙看一看。”
王素恒道,“倒不是反驳不反驳甘明的问题——”楚迎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炙热,一下子将他要讲的话吓了回去。傅之安道,“要看怎么写。假如一味地说工业的重要性,工人复工之后,再罢工时不会得到人民的支持。”
楚迎道,“这我倒没有想到。我只想甘明是政府授意的,因此要反着他写——”
王素恒道,“甘明之文影响殊大,不下点狠药恐怕对付不了。你们的文章先给傅先生,要是有得用的,难免要有修改。”
楚迎忙道,“这个自然。若是要发表,当然少不得过傅先生的笔,他们都知道。”又凑在二人身前,轻声道,“我想他们也只是表明态度。真正要写什么,要怎么写,还是要看傅先生的。”
傅之安看着楚迎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他和你妹妹有点像。不过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个才收他的文章。”
王素恒将文章翻了一翻,只将几个名字记住了,“我见他这么热情,一句话不说也不好。”
傅之安道,“你对他是说了。对这个更要好好说。”
王素恒抬起头才发现月亭来了。倒像是他在与人偷情一样,心里猛跳了一下,“你怎么来了——穿的高跟鞋,山上路不好走罢。”
月亭笑道,“人家能走,我怎么不能走?”
他也有一张纸给王素恒。一面写着《受苦歌》,一面写着《讨生活》,“词是我编的,曲子我借用了花鼓戏的调调。”傅之安就着王素恒的手看了,《受苦歌》写的是:
傅之安不由得赞道,“原先见过你写的诗,就是你这样个清丽佳人。不想你还能写这种。”
月亭笑道,“我虽然没有去过他们工作的地方,但我读了燕好的文章,心里也很有感悟。我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就什么都写出来了。”
王素恒道,“他说的不止是真情实感。而是你写出这样市井俗媚的歌词,有如美女扮丑,非但要下功夫,心里也要足够自信。”
月亭道,“我哪还能想那些。我不过是将自己放功利了,心想大家爱听什么我便写什么。”
到杂志社门口,是山腰处掩在树影下的一座二层小房子子。上下各两间房。王素恒和月亭肩并肩走在一起,傅之安在隔开他们几步的地方,像是两口子回家的时候遇到邻居,便一起散步回家。王素恒轻轻搂住月亭的腰,月亭扭过脸对他笑了一笑。
一起吃晚饭,出门散步,王素恒拥着月亭,“要是咱俩以后也能够经常这样子可好了。”
“什么也不要,就这样贴着你,我便很开心。”
王素恒笑道,“那我爱你更多一点,我只要想着你,我便很开心了。”
“谁不是呢?”月亭将下巴倚在素恒的肩上,从侧后面环着他,“这么多年,我常常这样想着你,即便你那时候生死未卜,我想到你,便也有了力量。也只要想到你。”
素恒转过身也抱住月亭,“咱们的好日子,渐渐也要来了。”
“什么叫‘也要来了’?现在不就是吗?”
“对,现在就是。”
月亭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一个烈士墓,墓碑前面有游人献上的花,“我不知道还要有怎样的风波。”
素恒道,“有朝一日,山花烂漫,我们一定会看到的。”
“山花烂漫又怎么比得上你——”月亭握紧了素恒的手,“我很担心……你千万要保重自己。我并非要拖累你做你的事业,我只是觉得我们太渺小,太无力。假如□□救了整个中国,却救不了你,那我怎么办……”
王素恒将月亭扶住,“我会尽量保重自己——”又笑道,“别人都担心男朋友不能保护自己,你却担心男朋友不能保护自己。”说完又笑了,“这句话真好笑,该写在什么地方。”
“是真好笑。”
他们回到杂志社的时候白桐已经在门口等了。素恒说他送月亭。月亭道,“你要赶稿子,正是忙的时候。”白桐也道,“王大哥只管放心,我一定保护好月亭姐姐。”
王素恒目送他们两人手拉手下山。傅之安道,“这两个人倒像亲姐妹一样。”
“他们两个,和素素还有白棠,都像亲姐妹——素素和白棠都有了男朋友,不如你去追求白桐。”
“你这当了妹夫不够,想要当大舅子了,也别来找我。原先在延安的时候,天天跟人说你妹妹有多好,还想替他介绍。其实个人都有个人的缘分,你不替他操心,他一样找了很好的一个。”
王素恒叹道,“我就是不知道李景仁能不能被争取过来。要只是坐牢还好,可以表现好争取减刑,要是死刑怎么办?”
傅之安道,“组织上的想法,是一定要和平解放长沙。既然是和平解放,一定会争取他们起义。我想对长沙站的人,组织上会有安排。想必是会有策反的。”
“倒显得我现在追求和平,只是为了我自己。”
傅之安不说,他也就不好再说。总有一天他会忘了徐玮。其实他自己,也是七年都没有忘记月亭。
白桐和月亭两个人走在路上,难免被人多看几眼。月亭低声道,“你不如换男装更方便。”
白桐两只手将裙角拎起来,“我这样不好看吗?”
路边的一个大叔听到,“好看,妹子真好看。”他们两个便也对着路人笑。
离星岛几条街的地方,月亭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影子,拉了拉白桐。白桐也见到了,二人拐进了一家洋装店。
进试衣间换衣服。白桐从包里面拿出一个折叠的太阳帽。月亭拉不住他,“你将我送过去就好,他们不敢拦我。”
白桐笑道,“姐姐不要小看我,他们也拦不住我。”他拿出一个化妆包,将月亭画得眼小脸肥,肿泡眯眯眼,脸上也画得脏脏的,不像扮丑,像天然便不好看。
外面的人四处查防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子,忽然见得一个戴着大檐太阳帽的女人从洋装店后门摸了出来——他们先头并没有见到这样一个穿着的女人进去过,店里又不卖帽子。便都紧张了,盯了上去。
白桐故意又在星岛电台门口驻足,做贼心虚一样,四下望了一圈,好像察觉到他们,慌慌张张往旁边去了。一只手将包护在身前,一只手拉下帽檐遮住一多半的脸,斜着头匆匆赶路。
月亭坐了又有一阵子,穿着寻常的暗金格子布旗袍出了洋装店。有人盯着他打量,他假意害羞,低头看地,畏畏缩缩地往前走。那人“嘿”了一声,小声道,“谁乐意看你!”
月亭绕道星岛隔壁的一家店,上了二楼。那里被素恒他们的人租下来,专门保护秦宝黛的安全。将书柜挪开,原来与星岛电台的二楼相通。
进了星岛便安全了,程梦星的打手此时都围在楼下,黄蜜的人上不去。
月亭穿过去,见程梦星在那边屋子里,忙道,“台长久等了。”
程梦星道,“你再晚一点来,我就要他们和特务动手了。下回还是我们去接你罢。”
月亭只是不说话,星岛电台就像过去的戏班子一样,固然是讲义气,也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他不能和他们牵扯太多,不然将来……说不清。
程梦星亦不劝他,只道,“你唱罢——你只管唱,长沙城没人敢动星岛。”
程梦星并不算多么“有觉悟”的人,他只是消息灵通兼脑子灵光。国军虽然有美军的援助,但总不至于拿美军的□□来炸中国——他自然想不到当时的第一夫人会因此埋怨美国。国际社会也是谁赢了就认可谁的政府,且这些都不能影响国内的形势。
总之他看好□□。□□要是来了,他摇身一变,也是文艺界的重要人士,与郭沫若□□等可以谈笑风生,以前发家的历史可以不提了。□□要是来不了,反正他是长沙城的黑老大,几十年了国民党管不住他,难道以后还能继续管?
反正他程梦星什么也不怕。
他听着月亭唱歌,手上一下一下打着拍子。这次的歌词他倒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