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照了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彭素英取了片子一看,“这位太太,您可是个富贵命!”
大家便有些扫兴。来这里参加宴会的,除了你彭素英,谁不是个富贵命?
彭素英又说了一堆好话,众人便有些想散去了,却又听他叹道,“怎么好像——恕我直言,这位太太,您没有正宫命。”
这个人正是一位高官的继室。他原先是正妻的丫鬟,正妻因为病着,便没有管束他与丈夫来往。想着玩自己的人总比玩外面的人好。哪知一民国,卖身契做不得数了,那丫鬟用那男人的钱做了几笔生意,改头换面当了老板,气死了正妻,自己扶正。
说做生意也不过凭那男人的官威,因此这些正经太太们都很看不上他。无奈他老公有权,表面上都和他敷衍。因此并非是彭素英察言观色的本领强。
“瞧你的下巴尖,额头窄,耳朵骨薄,颧骨高,虽然是一副美人相,但不是福气深厚的。太太今后应当多行些善事——”
那人并不好发作,只道,“我向来不信这些。”别人劝他,“他刚来,不懂,你别跟小孩子计较。”他是不懂避讳所以直言了,还是不懂过去的事情所以反而是说得准的?二十多岁的人是小孩子,难道不是说他老?
面上却带着笑,“我不试,王太太您怎么不试一下。”
彭素英是满不在乎,反正他过几天走了,他怕得罪这个人做什么?也有真正命好的,“太太您下巴虽然不宽,但是平且长,说明您是个长寿的。晚年虽不然十分丰厚,但也平坦顺利。”
这个李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老伴是个清官,好在我老家还有百十亩田。现在日子好了,我说让他退休就去乡下跟我过。可不是应了你的。”
又说这个太太,“您鼻梁上有一道节,怕是应在您的婚姻上。”
这位太太现在日子过得好,便不怕别人说他原先的事,“先离过一次婚,不然找不到现在这样好的先生。”
又看腰,看肋骨,都有许多话可以说。
到了白玉龙,取出来的片子却比别人的要短一些,“下半张曝光没有曝好,糊掉了。”
其实下半张上面印着他口袋里的一枚钥匙,彭素英裁下来,悄摸给了黄蜜,黄蜜自去派人配钥匙不提。
白玉龙听了彭素英的解释,“也不过是这些。我听说你们中国人都只会读死书。”
彭素英笑道,“哦,我在美国当过一阵子助教,美国的学生连死书都不会读。作业只能问老师,‘这里该用哪个公式’?要是只有一个公式的还会做,两个以上公式的便不会解。”
白玉龙道,“那也是你教得不好。”这里虽然都是中国人,他自信没人敢与他辩解,“我听说你们中国人上历史课,都只问,某某年发生过什么事情?做这件事情的叫作什么名字?我们美国人上历史课,都问,某件事情的影响在于何处?造成了何种结果?倘若不发生,或者相反发生,又有怎样的后果?”
彭素英赞道,“白先生一个化外之人,能够将中文讲得这么流利,我先佩服一个。至于学历史的嘛——美国能有多长的历史?我们中国又有多长的历史?我们热力学中有一个自由度的概念。中国人多,而且聪明,自由度大,状态数多。在我们中国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比你们美国一年的也多。何况我们的历史也是你们的几十倍长,我们要是像你们一样条条件件都去分析,可能学到您这个年纪,还没有学到三国罢。”
白玉龙不屑道,“我们美国人着眼于全天下,我们学欧洲历史。”他这一句本该说“我们也学欧洲历史”,因他是从英文的文法直接翻译过来,因此便有些不通。彭素英毕竟在美国待过几年,自然知道这些——死板,套用,自以为是。
彭素英笑道,“那当然,你们美国人大多都是欧洲过去的嘛——白先生,我们物理学上还有个因果关系的说法。一件事情有其因,有其果,将因果联系在一起的,叫作规律,或者原理。你们善于从你们已知的一个论点,发散出你们所想象的不同的结果,未尝不可。我们中国人只记住这些事情,因为事情记住了,脑子里自然有了个规律出来。从而以史为鉴,可知兴衰,指引我们走正确的道路——这或许太复杂,但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白玉龙道,“你们记住历史有什么用?我们分析历史的无限可能,我们创造历史。”
彭素英用怜悯的眼光看着白玉龙,“白先生,历史没有如果。”
“一个分子的运动是偶然,无数分子聚成的物体的运动是必然。一个人的机遇是偶然,一整个民族的历史是必然……假如波士顿倾茶事件不发生,美国也一样要独立,其它的猜测斗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彭素英正在向众人卖弄他的一点点物理学和历史学知识,黄蜜那边已经配了钥匙来,打开了白玉龙自带的保险箱。
请湖大的教授帮忙篡改。黄蜜名声太臭,不好出面,去的是警备司令部的人。教授们一听是地图开疆,皆十分积极,“这书上的图太窄,一多半海岛都到了吕宋和马来亚!”
去御书楼找书,各种古籍翻了个遍,凡是与地理相关的都找了出来,在门口堆了一堆。
扫地大爷拿着扫把问道,“你们做什么,将书翻乱了,我如何整理!”
教授们常来借书的,都与他熟,解释了一通,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那扫地大爷想了一想,“你们要找记录海岛的书嘛,我知道。我守了御书楼几十年,没有我找不到的书。”
大家欢欣至极,将白玉龙那本书上拆开,带图的那一页取下来,原样画了一个。再将其它书上查来的资料写成文字注释,另去掉了一些文字,重新排版印刷,字体都是一个个刻的,与原书一模一样。再装回去,没人认得出动过手脚。
何教授有些担心,“图没有动,文字改了,他不会认得出罢。”
陈少文笑道,“他只是会讲中文,其实根本不认得字。他们美国人习惯从左往右至上往下写字,咱们的古籍他们识字的也都读不来。”
将装好的书原样放回去。虽则有钥匙,开锁关锁也费了一番功夫,请的是湖南大学机械系的一个教授。
刘芳如叹道,“寻常这些教授都看不起咱们,今天倒很愿意出力。”
黄蜜道,“是为了党国的未来,自然要放下成见。”
刘芳如道,“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用没有,改了地图,那些岛就真的归咱们了?现在北边都快守不住了。”
“或许将来……有机会守得住罢。一定有这样一天的。”
招待白玉龙的一应事体俱不算忙,黄蜜却只觉得疲惫。在办公室歇了一天,要刘芳如跟踪彭素英。说他去了一家干货店,买了许多牛肉干。
黄蜜笑道,“才说鸭子好吃,又迷上了牛肉。”
刘芳如道,“他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酱板鸭也就罢了,南京难道连牛肉干都没有?”
黄蜜道,“他好吃,忽然想吃了,一买买许多——他的性格就是这样,难道你还不懂?”
彭素英因只带了西药过来,消炎止血很得用,补血的中药材却买不到。他因此买了几袋子的牛肉干,悄悄送到伤员手上,“没有药材,牛肉干也是很好的。伤员和妇女多吃一些补充营养,北上的关卡已经打通了,略休整一下马上走。”
一个护士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彭素英笑道,“我送你们走了我再走。”
黄蜜身体不适,查出来是胃溃疡,胃里都穿孔了,失血过多,只能静养。之前的禁令还没有解除,不能吃中药,又不能补血。
刘芳如提了几斤牛肉干来,“多吃点肉补血罢。听医生说,吃肉才能补血。”
黄蜜眼睛一亮,猛地坐起,不妨起得猛了,眼前一黑,竟然昏了过去。
不得已钟师和钱宪一人给他输了400cc的血,黄蜜醒来后忙要刘芳如打一封检讨书上去,自己提了枪就往宿舍跑。
高铁行紧跟在黄蜜身后,见黄蜜到了白棠门口,心里猛地一跳,伸手按在黄蜜肩上,“黄站长要检查什么?”
黄蜜心里也是一突,马白棠留不得了。
他并不知道他不是忌惮高铁行,而是妒忌白棠。病中的人本就娇气,何况生病失血的女人。
“我想找彭素英问话。”
白棠推开门,“他不在我这里。”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黄蜜知道他们□□每每被捕,要么不开口,要么“不知道”。连十几岁的小孩子都这样——上上个月山西才杀了一个。
钱宪给黄蜜输了血,同钟师一起在医务室休息。白棠在黄蜜跟前。只有素君,摸到门口想要出去,远远瞧见了刘芳如,只回到译电室自己座位上。悄悄发了条电文,粗糙加了个密,也顾不得被发现。只希望外面的同志能够接收到。
彭素英一回站里便被捕了。黄蜜问他,“你买的牛肉干哪里去了?”
“我吃了呀。黄站长,吃牛肉干难道也犯法?”
黄蜜冷笑一声,“你一天吃这么多牛肉干?”
彭素英道,“你不信再买一筐来,我吃给你看。”
黄蜜道,“你现在为了证明,囫囵吞枣也是有的。”
“我不然买那么些牛肉干我为了什么?我不过是这几天吃辣吃得胃疼,想嗑点不辣的养养胃——”
“我从没听说过牛肉干养胃,倒是很能够补血。”
彭素英急得呼天抢地的,“这算是什么世道,我吃了点牛肉干都算有罪?牛肉干补血我就不能吃牛肉干了?黄站长你也是女人你难道不会来例假?”
黄蜜见素君来了,想起那次李景仁之后他便不怎么理他了,只是为了工作在应付。要是他是□□自然不会这样意气用事,因此黄蜜心里对素君却多了些信任,“我也不想滥捕无辜。你将你郊游的路线告诉我。我一个个去问有没有人见到你吃牛肉干。”
彭素英简直哭笑不得,“这哪能问到人!你把我关起来,我的工作怎么办,我还有研究要做呢!”黄蜜只是听不到了。
素君扑过来道,“你歇一歇罢!他都没有对你上刑。”见彭素英四肢俱全,好歹是放了心。
黄蜜向上面打了报告。原来南京也是嫌彭素英所在的单位总是出事,又查不出他有问题,心道莫非这人是个灾星,彭素英自己也爱说他“八字太硬克实验器材”,便远远将彭素英发配了过来。军统向来迷信,彭素英离开南京后,那边的工作果然顺利了好多。此时黄蜜愿将他留下来,那是再好不过。
他知道素君会想办法营救彭素英,刚才又看到他往译电室跑。黄蜜来到素君的座位上,学着素君的样子,摁了开关。
痕迹显示他才刚发送了一条电文。
黄蜜招呼另一个译电员过来,要他不变波长发送一条信息。用普通加密。因为他推断方才素君如果求救,应当来不及仔细加密。
“发什么内容?”
“就说同志暴露,请速来营救。”
没有回应。
黄蜜又在素君的位子上坐了一阵子。
若是素君坐在这里,平素都在做些什么?这方小小的天地,他忙得很起劲。他若是永远坐在这里便好了。他看得到他。看得到他才安心。看不到的时候,他和谁在一起?被□□骗走了怎么办?
忽然觉得背上软了一软,黄蜜回过头,见素君站在门口,双手绞在一起。整个译电室没有别人,黄蜜坐在素君的位子上,素君站在门口,他们两个隔着布满了电波的空气对视着。
素君勉强笑了一笑,走过来,“我听说你病了——这是我在美国吃的一种胃药,是用来治疗ulcer的。我查过了,ulcer便是溃疡。”递给黄蜜,并不说给他。
黄蜜接过药瓶,“谢谢你。李景仁——”
“是他自己不巧——亦有我的原因,站长公事公办,并无不妥。”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评价黄蜜了。黄蜜却只觉得欣慰。
“李景仁是站里的人,他该知道站长做事的风格。自己是做情报工作的,亦更该小心谨慎。因此我说,这次怎么都是他自讨苦吃。只是——”
黄蜜忙问道,“只是什么?”
“彭素英并不是我们站里的人,他不小心惹了嫌疑,实在是巧合的。他又是南京来的,上面若是责问,站长预备怎样交待呢?”
原来他拿出一副“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的态度来,却只是为别人说情。黄蜜心底觉得很倦,连素君这温柔的话语也不想听了,“我自会处理,谢谢你费心。”空气里静得只有黄蜜的心碎掉的声音。
后来正好有人打报告说家中老母生病,请黄蜜批条买药。黄蜜便将素君这瓶给了他。他给的东西,黄蜜是不敢吃了。
将彭素英单独关在监牢里。小气窗上没有玻璃,只有一层铁丝网。天上飘起了雪,透过铁丝网落在监牢内的地上,画出一个个格子印。彭素英冻得瑟瑟发抖。
他原以为南方的冬天不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