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在城外转了一圈,到了约定的时间后又来到洗车房。刚爬到副驾驶座,彭素英果然就着洗车的水雾凑上了车子。
“伤药送到了?也没见你带在身上哪里。”
“我怎么敢带在身上,我要是暴露了,伤药怎么办?我将药品放在一个妥善的地方,刚才只是转告地点和取药的方式。”
“我知道你做事最靠谱。那时候搬新居,浴室水管坏了,你怕房东发现屋子里住了三个人,又舍不得自己请水管工……”说起过去的事情就没个完。越说越觉得自己老。
开回城里车子又脏了,他们又去城内的洗车房将车子洗净,坐实素君“爱车子干净”的习性。
黄蜜问他,“去了哪些地方玩?”素君回译电室上班,他现在不怎么与黄蜜说话。
彭素英叹道,“黄站长,我真想问问你们站怎么招人的。译电的事情随便找个大学生来做就好了。王素君——真是,他说城外有一处地方有常德菜好吃。信誓旦旦说他认得路。我开车带他转了一圈都没找到,白饿了我半天。连个路都不认识,怎么在军统工作的!我早知道去湖大找我同学吃饭了!”
黄蜜道,“他在美国也不会开车?”
彭素英道,“他怎么会!也就是白棠带他练过一次,碾碎了邻居的狗,再没敢摸过方向盘。”碾碎狗的那次倒是事实,只是是插在院子外面,拳头大小的瓷器狗。
黄蜜叹道,“现在我也发愁用人难,彭博士不如来我们站工作?”
彭素英犹自气鼓鼓的,“我不来。这是卖命的工作,和这种战友一起,我怕死。”
黄蜜问道,“你原先吃过常德菜?也愿意为了这个跑半天”
彭素英道,“昨天吃了血鸭,还吃了常德酱板鸭,他们说常德菜都是干锅,比这个好吃,我就想着要去。”
黄蜜笑道,“彭博士真是性情中人。我知道长沙城有一家还不错,是常德人开的。不如我晚上请你去那里吃?”
“我就是怕太辣了吃不了。”
黄蜜笑道,“不怕,那一家小米椒用得好,辣只到嘴,不会到胃,喝一口水就好了。当时我刚从直隶来,吃不了这里的辣,也是慢慢学会的。”
彭素英喜道,“黄站长也是直隶人?”
“难道不像?”
黄蜜个头娇小,正是在北方显得太矮,不服气才来的湖南。彭素英怎么敢直说,只道,“我是常山人,从小在直隶长大,听黄站长的口音不像呀?倒是一口湖南腔。”
“我是来得太久了。”
黄蜜请彭素英吃饭,刘芳如作陪。上来七八个干锅。彭素英头一回吃到这样刺激爽快的湖南菜,大呼过瘾。刘芳如笑道,“彭博士吃得真香,我都有意多添一碗。”
黄蜜笑道,“我已经多添了一碗。”
彭素英笑道,“饭菜可口,主人热情,客人自然胃口大开。”又轻声问道,“我看王素君好像与你不太合得来?”
黄蜜道,“之前查□□,查到他男朋友身上。你知道,革命形势如此,并非我有意刁难。他却不懂,在刑讯室里大哭。”
彭素英又搛了一筷子萝卜丝,“他就是这样的人,矫情。划破个手指头都要哭。黄站长您也不用太在意,他那种娇娇柔柔的人,跟我们不一样。这上面是什么粉,酸酸甜甜的怪好吃——”
刘芳如道,“这是鲊肉,鲊字是左边一个鱼,右边一个乍暖还寒的乍。”
彭素英皱了皱眉,“要是月字旁也就罢了,鱼字旁,那应当是有鲊鱼这么个东西了。”
黄蜜笑道,“有的,我去吩咐厨房加菜。”
刘芳如忙起身道,“我去罢。”
彭素英也要跟着去。到了厨房更走不动,津津有味看厨师做菜。热油将小米辣椒和大蒜籽炒香,再炒什么就都是香的。厨师听彭素英说攸县血鸭好吃,很不服气,又做了一道干锅酱鸭。彭素英见了大块的鸭肉直叫好,“血鸭什么都好,就是太小一块了!”端着锅吃。他将干锅端出去,趁人不注意,往里面加了点东西。
晚上又吃多了,白棠给他去医务科开了些胃药,“你也是作,前辈子没吃过好吃的?现在又难受。”
彭素英在白棠耳边悄悄道,“我给他下了点病菌,我自己虽然也注意了,还是要防备一点的好。”拿过药瓶子一一看了,捡出几样来吞下,“你这里是什么都有,城外游击队的同志——现在一个伤风就能把他们逼死了。”
白棠问他,“哪里来的病菌,会不会传播?”
“一个学微生物的师兄,提取了一些胃溃疡患者肠胃里的病菌。还没有分离出来,因此不能发结果。但他说十有八九能让人得胃溃疡的。”
“你自己没有染上就好。”
大家迎接美方代表jt,他有个中文名字叫白玉龙。大家都说,“白棠的亲戚。”白棠撇撇嘴,“谁乐意跟他做亲戚。”
说是美国人。其实是驻吕宋的美军士兵跟吕宋女人乱搞生下的。这样的孩子原本很多,但惟独白玉龙有个有钱的外公,他母亲便怀着他去了美国。找到了他亲爹,又生了他——自然拿了个美国的护照。
白玉龙外公家虽然也是从中国迁过去的,但几代下来,早就忘了本了。美国那边打的主意是,中国现在虽然穷弱,但人口众多,地大物博,最要命的是中国人又都这么聪明,将来中国必然有再起的一天。所以一定要趁早削弱力量。而吕宋蕞尔小国,给他们几个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派了白玉龙做代表,想要他在海岛边界上为吕宋多争取些。
对外自然是说“代表国际势力”“做公证”云云。
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欢迎晚宴搞得格外热闹,好掩饰人心上的不足。长沙城说得出名字的都来了。彭素英之前的邋遢打扮是方便去接头的,此时却不好太刻意打扮。穿了身不合体的衣裙,妆化得眼小嘴大,不过堪堪可以入目。
刘芳如刻意打扮了一番,黄蜜的指令是,要他想法子获取白玉龙的欢心,因为白玉龙才从湖南大学的图书馆借了十数本古籍出来。
古籍要带到南京去,将里面的古地图与记载同在南海勘察的结果比对,最终绘制国家地图。战争是结束了,损失的一些土地虽然要不回来,地图开疆却很是必要。
然白玉龙只挑了一本书出来,锁在他不远万里带来的一只保险箱里面。据说是德国工艺,撬不开也砸不烂。他自然只挑最不利于中国的一本。
刘芳如知道黄蜜所指的“欢心”是怎么回事,“失都失去了,地图画好看一点又怎么样。”
彭素英凑了过来,“当然必要。现在虽然得不到,万一将来强大了呢?地图画大一点,将来强大了就可以‘自古以来’。不然,将来想要也要不到了!”
黄蜜点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填埋。
彭素英道,“要拿到那本书不难,站长允许我做几个广告。”
几个富家太太也都带了姑娘们出来交际,忽见得彭素英拉了个半人高的机子过来,“黄站长,你可知道,咱们中国人中,第一个照x光的人是谁?”
“李鸿章。”
“黄站长真是博学。马关谈判时,李鸿章遭受日本浪人的枪击,在左眼下留下一颗子弹。后来他出使德国,俾斯麦提议他照x光片,他照完后连连称奇。骨骼与子弹头纤毫毕现,他于是称之为照骨术。西方在x光刚被发现的时候曾经流行过用x光自拍,然而他们只懂得用x光看内脏与骨骼,却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用处。”
一位副省长的女儿,在湘雅念书的,对x光也不稀奇,“x光片能帮人看到骨骼和内脏的病变,是一种医疗手段。”
彭素英笑道,“是医疗手段,这个西方也有。并不稀奇。”他见得白玉龙还在与月亭搭讪,并未在意这边,笑道,“许多女人怀着孕去美国,在美国生下了小孩,那孩子便是美国人。他作为美国人的妈妈,于是也留在美国。现在美国的海关也引用了一些x光机,对于形迹可疑的妇女,用机子照一照,就知道他有没有怀孕。我跟我导师去海关见识过,那些用子宫偷渡的女人呀,往往是单身,都不知道孩子爹在哪里呢。”
便有一个富太太笑道,“要是男人靠得住,他也不用偷跑到美国去。”偷渡这个词对他还有点新。
白玉龙不知道彭素英暗喻他妈的事情,只觉得他所说的并不稀奇,那群中国女人却少见多怪了。心里怀着优越感,也凑过去看。
彭素英笑道,“在我们中国呢,却还有一种用法,不知道大家听说过摸骨算命没有。”
“那是秘传之法,虽然听过,可也没见识过呀。”
彭素英道,“算八字大家都知道,无非那么几条规律,代进去了,是怎样便是怎样。摸骨算命其实也一样。之所以难学,因为人身上的骨头外面还包着皮肉,有的人肉厚,有的人肉薄,摸在手上便不好感受骨头。但有了x光机,剔除皮肉毛发,只找出人的骨骼内脏,不正是最好的摸骨算命的办法?”
这下大家都连连称奇,便有几个人想要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