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白棠睡在一起,彭素英又想起了在美国的时候。那时他们走很远的路去开党组织会议,路上冻得手脚冰凉,跳踢踏舞取暖。
那时候日子再苦再难,苦难都隔着一个太平洋。
“你来是做什么的?”
“中央组织测绘,要画新的地图。美国派了一个代表来取资料,我是中央的代表。”
“那和告诉黄蜜的一样。”白棠这样说,彭素英就知道不怕被窃听,于是放心回答他,“还带了些药来。收到你们城北电台的消息,前阵子长沙站干戈大动,城外游击队受了重创,限制了补血的中药和止血的西药的购买。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伤员,要掩护他们转移。”
白棠想起李景仁因为军帽被审也是那时候的事,问他,“知不知道是哪些同志要被转移。”
彭素英道,“有一个据点,要我去联系。现在还不知道。”
白棠同他讲了李景仁的那些事,彭素英道,“这个黄蜜太可恶,也不看看李景仁是谁的男朋友,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白棠道,“你莫要轻举妄动,他手段残忍毒辣,你莫要为了李景仁出头耽误了自己。”
彭素英笑道,“你看好了。”
来了朋友惯例是先去岳麓书院。将湖大的景致也游览一番。湖南大学自岳麓书院始,办学近千年,校区亦从书院旧址扩大,新建了二院,科技馆,学生宿舍等楼。大多由刘敦桢与柳士英两位教授任教湖南大学期间设计督造完成。其风格中西合璧,古朴大方,典雅清新,于四季风光之中,与山水幽境慨然相溶,是最悠然怅远的一个所在。
偏偏又融入世间。湖南大学没有围墙,学校建筑便散落在山脚下,汽车声,读书声,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许多居民上山踏青,摘花汲泉,衣裳虽然破旧,都是干干净净的。每个人虽然都面黄肌瘦,但精神昂扬,抬首挺胸,正是打了胜仗的样子。彭素英看得十分开心,“长沙城的气象真好。”他们先上岳麓山,再从爱晚亭下来,进岳麓书院。下碑廊,沿着屈子祠走。
白棠问他,“南京好不好。”
“南京嘛,自然也是好的。但我嫌他们菜太甜。我中午还想吃血鸭。”
“这附近没有攸县馆子,中午带你吃常德菜。”
“是你们总说的粉吗?”
“粉是早上吃的。中午也能吃,但就像在美国吃汉堡三明治一样,算是快餐。中午吃正经的常德菜,都是干锅,我记得你爱吃。”
彭素英叹道,“在中国就算是快餐呢,也要汤汤水水讲究得不得了。又热辣又鲜活。所以美国再富庶啊,我总觉得活得不开心。”
“那可不,从小吃惯了的。你要是美国人你不见得觉得中国菜好吃。”
“所以啊,中国不是别的,是你和我。”
屈子祠前有一排美人靠,彭素英在那里坐下,叹道,“这弯弯曲曲的回廊才藏得下我的心事。”
他们走到王夫之的祠堂,彭素英笑道,“不得了,你们把古圣先贤的祠堂都建在你们学堂里面,就好像他们和你们是校友一样,真好意思。”
素君笑道,“可不是我们给自己脸上贴金。王船山是曾来我们学校求学,朱熹也是来过我们学校授课。黄克强也确是我校校友。”
白棠亦道,“曾国藩左宗棠也是我们校友。”
彭素英挥了挥手, “晚清要没有你们学校那一帮子人,国民革命早胜利了!曾左二人现在看来都是□□!”
素君道,“□□也来我们学校附学过。”彭素英道,“人家是第一师范的,不是你们嫡传。”
“要不是蔡和森死得早,现在□□中谁当主席,可说不定呢。”
彭素英道,“是嘛,所以说到底,还是要看谁活得久。活到最后才算赢。”又叹一口气,“要怎样活着呢。”
他们在这里说话,竟然不怕隔墙有耳。四面都是通透的,走廊回转过去,那边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得到呼呼喝喝练拳的声音。到处都是湖大的学生,是他们自己人。
风把学生们口中念的句子吹过来,彭素英侧耳听了,低声跟着念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
白棠道,“是讲堂上的那副对联。光知道道南正脉和学达性天的不算,要能说这副对联才可以认亲。”
彭素英找旁边温书的同学借了纸笔,写道,
“潇潇对雨歇,悠然会太极。”
白棠赞道,“岳武穆虽则是形意拳祖师之一,这一句加个对字,却颇有太极的意味。字在太极,意在士心,上好。”
素君笑道,“不过是现学现卖的。”
又写道,
“凭栏阅江山,”
素君笑道,“这一句俗了。不过岳麓书院确凭山照江,倒也实在。”
对句却是,“千叶奔形意。”
素君赞道,“形意这就来了。既写了岳麓山的景致,又和岳武穆对应起来了。”白棠却道,“千叶起形意是不是更好。”
下句却是,“结苇渡湘江,四象起八极。”
素君却啧啧道,“好大的口气,达摩祖师也出来了!”白棠告诉他,“形意拳拜两个祖师,一个岳武穆,一个正是达摩。”彭素却道,“不是达摩,是写的渡江开办私塾的两个和尚。”原来岳麓书院起于唐朝的两个和尚,那两个和尚不来宣讲佛法,却开办私塾讲授儒家经典,才有了宋朝的岳麓书院,延续至今。
白棠道,“就当你是写达摩。岳武穆,达摩祖师,倒也呼应。”素君道,“原来起字用在这里,倒看你怎么收。”
彭素英更写道,“汲泉上白鹤,斯文下赫曦。”
素君赞道,“竟然给你写下来了!”
几个练武的学生也聚过来看,“这不是写我们练拳吗?”素君注意到是上回把人摔上树的那个小姑娘,“我们早起跑山,在白鹤拳打水下来,再到赫曦台集合。就是写的我们。”
彭素英道,“送给你们好不好。”
那小姑娘皱了皱眉,“这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是什么东西?”
彭素英哼了一声,“这就是你们湖大武术协会的会歌。”又刷刷写了几句,合起来是:
潇潇对雨歇,悠然会太极。
凭栏阅江山,千叶奔形意。
结苇渡湘江,四象起八极。
汲泉上白鹤,斯文下赫曦。
劈露迎霜,吐纳万象,思圣贤道传,酬民物命立。何以,匡扶正义?
习武以促学,练武以强身,尚武以励志,涵武以修德。
精武,以养气。
杂然赋流形,浩然养心意。
虎贲以扑食,鹰捉以合力。
大观世界,少年同学,泱泱武协志。
那小姑娘看了,点点头,接过来,“不错不错,我找人谱曲子去。”道了个谢,蹬蹬蹬跑了。
素君道,“习武以促学到涵武以修德那几句怎么听着耳熟。”
白棠道,“是武术协会的口号。当年的会长定的。”又向彭素英宣讲了一番他们湖大如何尚武校长曾是全国武术冠军云云。
中午说好吃常德干锅,到了食堂彭素英便走不动了。“这个辣椒好香,我要吃。”打了一份油汪汪的虎皮青椒,上面带着豆豉。还有个香芋丝蒸肉丝,盖着剁辣椒。素君多打了一份外婆菜,“你尝尝,也是小米红椒大蒜籽一起炒的,不过是萝卜干。”彭素英吃了一口外婆菜,又打了二两米饭,“这菜好下饭,叫什么名字?”
白棠说是外婆菜。彭素英叹道,“果然只有外婆才会给你做这种菜,外婆不管你饿不饿,只想你多吃饭。”吃着吃着竟然抹起了眼泪。白棠为了安慰他,在副食部给他买了半只酱板鸭添菜。
吃完说下午随便逛逛,再去吃常德干锅。要彭素英一定要吃常德干锅。白棠问素君认不认得路,“可惜我下午要上班。不然你替我上班,我带他去。”
素君道,“去过好多次了,不会不记得。”
白棠道,“你就是想去吃干锅。”
素君道,“今天老高值班,你回站里可以见到老高。我等下给你打包一个辣肚。”
彭素英于是租了台车子,先将白棠送回了站里,带上素君往城东去,问素君那个老高是什么人。
素君将他们的一些故事讲了,又笑道,“因我在黄蜜面前装作不开车,跟踪的人才不会怀疑你中途下车。并不是我要去吃常德菜。”
收音机里放着秦宝黛的歌,彭素英一下一下打着节拍,“秦宝黛也是你们的人?”
“不是。”
“他的曲子倒有些奇怪。我经过武汉,拜访一个同专业的学姐——也是我们的人,他说秦宝黛的歌声中仿佛带了情报。”
“秦宝黛我认识。给他写歌的就是我。但他的曲子总会被人改动,改完之后翻译出来,正是我们要用的信息。”素君不好不讲,又不好全讲,只好先把月亭撇清。
彭素英道,“其实就是代表南方局和你们联系的人,别的我也不知道了。你和他打交道似乎更多一些。”
素君笑道,“虽然未曾谋面,好像已经是合作多年的亲密战友一样。他总会先发一条试探电文,我回了之后他再用我和他的加密方式中重合的部分另将情报发给我。也是我和白棠琢磨了一阵子才想出来的。”
彭素英想了想,“和quantum mechanics中的理论有些像。”
“是什么时候的理论?”
“快二十年了。我之前一直想学,回来后总是忙,竟一直不得空。”
“等……将来就有机会了。”
下雨,车身上溅了一层的泥。彭素英将车开进了一个洗车房。这里虽然在郊区,却是个交通枢纽,洗车房的位子不好等。他们排了好久的队,黄蜜派来跟踪的人便在队伍外面等。
要是他们也去洗车,跟丢了却不好。
大水枪冲到车窗子上,掀起雾蒙蒙的一片。彭素英混在水雾中下了车,趁人不察钻到了另一台大车的车底下,扒在车底盘上,出了洗车房。
素君则开着车朝另一个方向走,才被冲得干干净净的车子,一上路又糊了一层泥,雨水都刷不去。跟在后面的特务问道,“眼见又脏了,还洗什么?”
开车的那个很不屑,“你下午还要饿的,吃中饭做什么?”
“衣服要是下午还要脏的,中午我就不会洗。”
“人家是女人,女人跟男人能够一样?”
“开车的那个我看也不像女人。”
“他车上不是还一个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