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桐,老高,李景仁,三个病人并排躺在白棠的床上,素君在煮甜酒年糕,白棠用另一个炉子煮瓷筷子。用棉布将露在开水外面的一端包起来,另一只手戴着棉手套,给白桐烫留海。
“留海烫得膨一点的好。”素君回身掐了朵花插在白桐鬓上。
李景仁伤在皮肉,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拿了一副扑克,“玩什么?”
白棠笑道,“打牌啊,打牌才像是过年呢。我衣柜里有一副。”
素恒端了一砂锅土豆炖牛肉过来,用厚棉被抱住,生怕凉了。钱宪道,“爸爸说乡下杀了牛,妈妈非要我带过来一起吃。”月亭笑盈盈的,“比外面叫的好。”
白桐捂着嘴笑,“果然有了妹夫,大舅子不用做事了。”原来端锅子这种事情都是钱宪做的。今天钱宪身上只挂了一台照相机。
素君忙道,“快给玉楼东打电话,那个烧牛尾巴不要了,不然吃不完!”
燕好笑道,“可是迟了。”他招呼玉楼东的伙计将食盒放下,另付了小费,“我在门口遇到,就一起进来了。”脱下斗篷掸上面的雪,“早上起来就飘雪了。”白桐请他来的。
白棠接过他的斗篷,在衣柜里挂好,笑道,“门口的人刁难你了没有,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我先跑进来告诉你去接我,然后再出去门口等着你接?”
白桐道,“人家现在是名记者,谁敢拦他?”
其实有人拦了他。不过只是用目光稍稍探了一探,燕好也只是笑着点点头。
素君故意道,“小年都放假了,纪律松了好多。不知道钟师在不在?今天好像是他值班。一个人在值班室怪冷清,不如请他一起来。”
燕好盈盈笑道,“好呀。人多也好热闹。”
怕他不来,钱宪和李景仁去请。素君不放心,“你身上还有伤——”燕好拉住他,“怕什么,钟师难道还对他动手?”说得素君心里一沉,谁知道动过没有。还是素恒心疼素君,让李景仁坐下,他和钱宪一同去。
燕好问候高铁行,“高科长伤好了没有?等高科长好了,再不怕有谁叫不动。”坐在白桐脚边,“这个发型看着好圆满,就该过年烫。”
白棠笑道,“不愧是学文学的,用圆满形容发型。”
素君见钟师来了,笑道,“这不就圆满了。”那次他们也算是利用了钟师,如今有机会一定要让他两个和好。
倒是多心了。燕好大大方方的,“上次的事我不怪你。我现在见识了好多,知道人生在世有许多无可奈何,这才算是懂了为什么张爱玲说‘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之前我任性责怪过你,向你道歉。”又故意取笑道,“你们何必都这么尴尬,我本来没有不好意思的。”
钟师被推到燕好身边坐下,“都是黄——”他背了这么多回黑锅,终于有机会解释一回。
白桐却不让他解释,“大过年的,提他做什么,扫兴。”趴在床沿上换了一张唱片,是白棠自己做的,挑的全是姚莉的《恭喜恭喜》,周璇的《月圆花好》《笑的赞美》等喜庆的歌曲,“做了这么久的唱片,专等着过年这一天。”
“可不是吗,累了一年,只有这一天。今天我们谁也不是记者科长老师,我们只是长沙城最潇洒的名媛。”
十个人分了两桌打牌,把素君房间里的小桌子也抬了过来。斗室之中,喜气盈盈。到了下午,雪积起来了,他们都放下牌,去院子里踩雪。白桐也要起来,白棠不让,“你伤还没好全,不许乱动,着凉了怎么好?你把窗子打开一点点,我们隔着窗子陪你们玩。”果然都跑到那边敲窗子。白桐将窗户整个打开,“要透透气才好。”
燕好奇道,“李景仁呢,他怎么不在屋子里?”话没说完,李景仁拿着一件大衣从走廊下过来。燕好啧啧叹道,“人家有大衣穿。”
素君皱眉道,“既下了雪,怎么不穿红的?黑的不好看。”
李景仁道,“这个是夹棉的,外面一层呢子,里面一层羊绒,这才不冷。”
燕好又道,“人家的大衣是夹的,里面还有层羊绒呢。”
钟师无奈,只得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燕好身上。燕好不要,“你的又没有夹棉,又没有羊绒。”钟师道,“我现在去买。”
“买也迟了,看了人家有你才买,就不是真心要买。”
月亭也道,“何况现在出去哪里都关门了。不如下回一起去买。”
白棠笑道,“正是。你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不如一起去买。”
素君说了一个公司,“去那里买,买完正好看电影。”
钟师讷讷地,看着燕好不敢说话。白棠又道,“这是舍不得花钱呢?”
钟师忙道,“花多少钱都愿意!”
燕好哂道,“哪个图你的钱了!”
月亭笑道,“那便是图他的人了。”
钟师呆呆站在墙角,燕好在他旁边,隔了有两个人的位置,身体微微对着他,头却扭到另一边。一枝树干被雪压弯了,从檐上伸下来。钱宪见这场景实在好看,用相机拍了。
白棠便也说要拍,他倚着窗台,要高铁行倚在另一边,两个人头顶着头,肩并着肩,拍了一张。素恒拥着月亭也拍了一张。李景仁问素君要不要拍,素君只摇头,“我……有些怕。”
李景仁问道,“你怕什么?”素君裹在大衣里,李景仁握着他的手,往上面哈热气。
“我们要是以后一直在一起,那么照镜子便好了,也不用看照片。要回忆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两个人说着好玩,也不用看照片。若将来不能在一起,这照片更看得人心酸。”
“你这么没有自信心吗?你要离开我吗?”
素君长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我自己不会离开你……”他怕革命的前途未卜,却只能装作是害怕黄蜜的样子。
李景仁盯着素君看了好一阵子,“你果然还是穿粉红色好看。”
素君笑道,“粉红色,在雪地里看不出来。下雪就要穿滴血一样的红色。”
“看不出来才好,看不出来,白茫茫一片,你就可以好好藏起来了。”
在外面拍了一阵,又回去拍照片。女孩子们坐在一起拍了,各自摆出绝代佳人电影皇后的姿势。白桐抱着白棠要拍一张,他们又把钟师和燕好推在一起拍了一张。钱氏兄妹拍了一张,王氏兄妹也拍了一张。素君又将月亭和李景仁拉过来,“我们拍个小全家福。”又让钱宪一起坐过来,“也是个小全家福。”最后女孩子们坐在前面,男人们站在后面,拍了一张整的。
大家吃得醉醺醺的,第二天素君在李景仁的房间里醒来,“我怎么回的——”
李景仁将湿毛巾拿给他,“还不是我扛回来的。你喝醉了,捉着白桐非要亲他。”
素君想到了贺子湄那张温柔俊秀的脸,忙问道,“亲到了没有?”
李景仁给他擦脸,“白桐不让,老高按着他给你亲。不知道白桐力气怎么那么大,老高差点没有按住。还是踢翻了一杯酒。”
素君“啊”了一声,“老高受伤了嘛。”
“有我在,岂能让你亲他?好在你力气小,我算是拉住了你。”
“那白桐现在在哪里?”
“白棠也喝醉了,送不得他。本来要他留宿,他死活不让,跟着回钱家住了。”
“云章喝酒了没有?”
“他也喝了一点,不过没有多喝,后来打电话让钱公馆来人接的。”
“我哥哥呢?”
“素恒送了月亭回去,是留宿钱家还是回了报社我也不知道。”
“白棠醒了没有?”
李景仁往楼下望了一眼,“老高平时五点就起来练拳,今天都八点了没有动静,想必马白棠是也还没醒的。”
素君嘿嘿笑道,“没有睡错就好。”
李景仁没有听清,“没怎么就好?”
“君婉呢?他姐夫来接他没有?”
“君婉歇在钟师房里。”
素君喜不自胜,“这可太好了。”
李景仁坐在床边,将素君半扶起来,搂在怀里,“你问了这么多人,怎么不问问我?”
“你就在这里呀。咱们不是很好吗?他们都吵过架,就我们没有。我自然是不为我们的事情担心的。”他倒是忘了那时候李景仁拿着枪追到黄蜜办公室的样子。
李景仁双手抱住了素君,“现在北边打仗打得越来越猛了,我要不是没有地方去,我也想带你走。”
素君忙道,“不走。长沙就是我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将来死也要死在这里。”
李景仁拍了一下素君的嘴,“过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素君受了委屈嘴巴撅起来,李景仁去亲。
白棠醒来的时候高铁行还躺在旁边,白棠奇道,“你不要去练拳了?”
高铁行道,“我练过了,又回来躺下的。”
“你不像要睡回笼觉的人呀?”
“我怕你一个人睡,冷。”
白棠叹道,“以前你倒是不怕。”
高铁行赶紧抱住了他,“以后我每天都怕。”
二人缠绵之后终于要起来了,高铁行穿好衬衫,白棠替他打领带,“你还记得我的法宝吗?”
“那天想问,你说旁的事情去了,就不好问了。”
“我还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南美来的女同学,他有印第安人的血统,这是他教我的一种结。他说他男朋友打仗去了,临行之前他用这种结给他打了领带。你猜这种打法有什么寓意。”
“是保平安的?”
“不是。他们美国人,在本土参军,哪有什么危险可言呢。是拴住人心的。他说凡是男人被女人打了这种结,就一生一世只会爱他一个人,永远不会变心。”
高铁行笑道,“上回你还说你不是……那种人。”他记得白棠说嫌那种话难听,故而没有说全。
“你不记得啦?我要去跟何星汉拼命的时候,就给你打了这么一个结。我怕我和他拼完命死了,你过几年就会忘了我。”
高铁行抱紧白棠,“我怎么会忘了你。我永远不会忘了你。”他又赶紧“呸”了一声,“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白棠笑道,“还好我这个结有用,你果然就来了。”
高铁行也笑道,“没想到一个大博士还会信这种迷信。”
白棠叹道,“我当时万念俱灰不惜玉石俱焚,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什么都乱信一通。我哪里是迷信呢,不过是喜欢你到冲昏了头脑。”
吃过早饭替白棠去收拾屋子,燕好也过来帮忙。地上捡到一张纸,歪歪扭扭写了几首诗。素君道,“原来我醉后有这么好的功力。”
白棠凑过来看了一眼,“怎么就是你的?我说是我的。”
燕好夺过来,“这分明是我的钢笔写的——”
素君道,“我昨天恍惚间记得,我找你借过钢笔。”
李景仁见他们争得不像样子,忙道,“不是写了这么多首,一人一首好了,有什么可争的。”
素君推了他一下,“怎么没有。你看这一句——玉笔桃花分色——写得多好!一定是我的!”
李景仁怕了他们,见高铁行在扫地,拿了一块抹布擦桌子。白棠“哎哟”一声,“那可是我洗脸的毛巾——”
钱宪将那日的照片冲洗出来。照片上有几个人的他便冲洗了几份。那张最大的做了相框,各自领回去挂在卧室墙上。素君拿着一张他和李景仁的合照,“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是在雪地里,他们两个正说话,李景仁还捧着他的手。
钱宪笑道,“我看那场景实在好看,忍不住替你们拍的。”
李景仁也道,“大家一起能拍,单独和我不能吗?”他自然知道不过是因为他是最特别的。
彭素英见了他们的诗,叹道,“我怎么不早来一点,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功力。”素君“啧啧”叹道,“怎么敢让你来,你看这一桌子菜。那天要是叫了你,我们都没得吃了。”
彭素英道,“你们湖南菜好吃我才吃这么多,是给你们面子!看来你们在长沙站做得很开心,过个年过得这么喜气洋洋的,我早知道就打申请要求调过来了。”
白棠道,“也就是过年的这几天。我们也只是苦中作乐。”
素君道,“今天该出了正月了。”彭素英掐指一算,“今天是二月二。”
桌上有一盆血鸭,是用小米红椒,大蒜籽,和姜一起炒的鸭肉,彭素英最爱吃那个,辣得嘴皮痛也停不下来,“这个辣椒好香,大蒜也香,姜也香,它们三个混在一起就是你们湖南菜的味道。只是这个鸭肉好像和我平时吃的不太一样,有点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
素君笑道,“这是血鸭,鸭血和鸭肉一起炒的。”
彭素英赞道,“鸭血还能这样吃,我算是长了见识了。”
三人相携出了攸县馆子,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彭素英笑道,“正是龙抬头呀。等一会子雨停了再走。”
素君叫了一台汽车来,彭素英道,“怎么像看美国的本科生一样看着我。”
白棠道,“你不知道长沙的天气,这场雨一下,没有一个学期停不了。”
素君亦道,“从开学的时候就下了,只在你来的这半天停了一会子,要下到暑假方止。”他们读了太多年书,仍旧是以学校里的历法为准。
彭素英道,“我以为地面潮湿是水蒸气凝结的呢。”
他穿个灰布长裤,花布鞋,身上一件工装夹克,头发乱蓬蓬的,遮住眼睛,进长沙站的时候守卫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进了白棠的宿舍,拿着酱板鸭在吃,“好辣。”放下来猛喝水。又忍不住再吃。吃了一条腿,把一缸子水都喝完了。
想要再吃,黄蜜带人过来了,“彭博士来了。我们竟然没有接到,失职失职。”
彭素英穿得也实在不像博士,衣服上还有一道道泛着油光的黑印子。
黄蜜要给彭素英安排住宿,彭素英道,“不用麻烦了。既然是住在站里,我要么和白棠睡,要么和素君睡。原先在美国的时候住得不近,在他们家玩晚了都是挤着睡的。”
黄蜜笑道,“那么叙叙旧情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