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月光下,一边是死里逃生的人祭奠死去的人,一边是快要死的人思念着未亡人。
李景仁既觉得干渴,身上和嗓子都一样地痛,鱼线直钩透了皮肉,吊在他的骨头上。脑袋被迫斜歪着,脖颈虽痛,已不能移动分毫。赤足踮脚踏在玻璃碎上,略重一点便剜在他的新伤旧痕上,上身欲分担一些,铁丝欲将骨头也割断了。
恍恍惚惚之间,他只觉得自己死了。身子忽然脱离了刑架的桎梏,竟能向外面走去。长沙站还是长沙站的模样,耳边却萦绕着模糊的音乐。曲调并不熟悉,只听得出很是慷慨激昂。
这新潮的激动的飘渺的歌声,配着这大太阳下看着却依然霉坏的楼屋,说不上的阴森诡异。
李景仁虽不怕,亦觉得头皮发麻,顺着路走到素君的宿舍门口。门开着,里面却什么也没有。他忽地觉得心里抽了一下,往后门外寻去。
那里不知怎地多了一个牛棚,倚着栏杆坐着一个人,居然像是素君。
只是他歪着脑袋叉着腿坐在地上,穿一身黑色的肥大的衣裤,光脚穿着一双布鞋,身上全是泥土。
他原先是穿浅口高跟鞋也要配丝袜的人!李景仁心中一紧,明知眼前便是素君,却又不敢相认,身上的伤一时间全都痛了,一步一挪走了过去。
素君见有人来,仰起头一看,两个人皆不敢相信。对视许久,素君微张着嘴,下巴轻颤,却始终不说一个字。
他神色凄惶,强撑着要坐直。李景仁忙蹲下来扶他。
素君将头倚在李景仁臂上,一直垫在身后的右手这才拿出来。是一把□□。素君将□□给李景仁看,又对着他凄然一笑。李景仁不忍看素君憔悴的脸孔,仿佛老了几十岁,任由素君将那枪塞在他的口袋里。
地上有一碗插了筷子的光头粉,李景仁摸出手帕,将素君脑后的栏杆擦拭一遍,这才放素君靠在那里,端起碗来喂他。素君吃了一口,李景仁闻着那葱花的香味,才觉得这是在人间。
李景仁翻动米粉,原来碗底竟藏了几块牛肉。素君见了牛肉,终究是哭了出来。李景仁欲宽慰他,放下碗,揽住他的肩,嘴上却说不出来,只得喃喃说道,“活下来。素素,你要活下来。”浑身的伤痛箍得他动弹不得,那铁丝像是在割他的灵魂。耳边那激昂壮阔的鼓舞人心的音乐,听起来好像征服了整个宇宙。
素君的哭声越来越响,李景仁头脑一黑,再睁开眼,复是囚牢之中。是素君在哭,“你要活下来啊!”
那夺命一般的锦绣歌声不见了,素君的哭声倒是真的。原来黄蜜以为李景仁死了,终让素君来刑讯室内见他。素君想起前一日隔着墙壁还在说话,李景仁气若游丝的声音,还在提醒他要喝水,就好像还过着平凡的日子一样。今后却再也没有了。他用双手捧住李景仁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他想要抱住李景仁,又怕触到他的伤,景君二字卡在喉间,怎么也喊不出来。
李景仁微微一笑,说道,“你昨晚又多喝了水,眼睛……可肿了……”
素君双手捧着李景仁的脸,激动得在他脸上亲,又胡乱喊道,“你活下来了,你一定要活下来,你要活下来!”又扑到黄蜜脚下求他,“站长,李景仁到底犯了什么事——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为什么不问我!”白棠在照顾重伤的白桐和高铁行,这里只有钱宪搀着他。
黄蜜狠了狠心,命人将素君拖了出去,“你放心,我一定不冤枉他。”来人要拖素君,被钱宪挡开。钱宪将素君抱了出去。没地方放,把他抱到白棠的宿舍。白桐躺在白棠的床上,另支了个行军床躺着高铁行。他们见素君这样,赶紧从床上下来,钱宪要他们仍然是躺下,将素君放在白桐身边躺好。
“他说一定不冤枉他!”素君扑在白棠身上哭道。
白棠道,“要实在不行——”白棠看了一眼窗边的小盆栽,“——去救他。”高铁行也一副跃跃欲试,“我休养得差不多了。”白桐也说他现在已然恢复了。
素君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只怕他没有救出来,我们自己也折进去了。又用什么办法救他?去省里面求人?找哪个人?省里又有谁指挥得动黄蜜?”
黄蜜透过窃听器听到素君这样说,心里还是满意的。但他知道素君不过是故意说给窃听器听的。
白棠拉素君到院子里透气,低声道,“我们自己的同志——也有一些门路。”
“上个月营救了一位同志,如果再用同样的办法救李景仁,我们自己暴露了不要紧,还会殃及战友同志——我不同意。”素君擦擦泪,“组织也不会同意的。”
钱宪道,“你如果悄悄发条密令,他们也不知道。”
素君一怔,“不——我不能这样做。李景仁是无辜,可更有更无辜的人。”倒是提醒了他,要伪造上面的电台给曾严发密电,让曾严来救。白棠却道不妥,“你要有无私的心,我劝你也不要做。如今不论做什么,怎样做,只要是救李景仁的,黄蜜都会怀疑。我怕他就是为了引出你。”
素君哭道,“那黄蜜是不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了……”又狠狠在石桌子上捶了一下,叹道,“我真恨自己没有用!”手被擦破了,染得桌面上殷殷点点,钱宪看了也不好说话。白棠道,“你要真想救他,就看你的演技了。”
素君跑到审讯室门口大闹,守卫受不住,报给黄蜜。黄蜜将他传了进去。只见素君穿一条米白色的棉布裙子,披散着头发,更显得凄惨。黄蜜正要开口,素君“扑通”一声跪倒在黄蜜脚下,抱着黄蜜的大腿,哭道,“黄站长,你要抓李景仁,也请给我说清楚罢!不然他死了,我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要守孝,也要先知道他怎么死的!”泪水蹭了黄蜜一裤子的。
黄蜜将帽子递给他,“你认得不认得。”
素君道,“我认得!这是他救我的时候戴在我头上的!后来他去救别人去了,我同一群灾民被xxx送到了辰溪。帽子我送给一个小xxx了,李景仁他什么也不知道的呀!”
黄蜜道,“你怎么知道是xxx?”
素君道,“当时他们自己说的呀。xxx的衣服,也和国军的不一样呀!我不知道送一顶帽子也能出这样的事情,我只是看那个小战士瘦瘦小小的令人同情。站长要怀疑便怀疑我罢,帽子是我给xxx的,是我给xxx的。站长叫那个xxx来对质,他一定还认得我!”
黄蜜冷哼一声,“死无对证了。你明知道站里要用你,你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素君哭道,“站长杀了李景仁就是杀了我一样的,站长有什么敢不敢的!我母父双亡,只有一个李景仁。站长一定要说李景仁是xxx,那我科长也不要当了,我跟着他当xxx去!”
黄蜜道,“你说他在救人。文夕大火的时候,消防车里面装的全是汽油,消防队和警察队也撤离了。警备司令部只有纵火小分队,没有救火小分队。烧毁长沙城是中央及湖南省政府的命令,除了xxx,哪里的军队会来救人?”
素君伏地大哭,“我的父亲组织学生撤离,不幸罹难,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假如抵抗日军的办法是将日军要侵略的城市烧毁,居民也不放过,那么还不如tx了日军!就像tw一样,至少能够活命!我当时真该跟了xxx走,他们至少将我们当作人来看待!”
黄蜜道,“难道不是你们不听号令不愿撤离?”
素君哭道,“我半夜醒来,城内就是一片火海。大家倒是想要撤离,可是却撤到哪里去!我有一个班的同学,几十个人,躲在防空洞内,全部被烧焦熏死!烧了五天,死了三万人!即便被日军占领,也不用死这么多人哪!假如真有警报,我们怎么会不走!假如真有警报,怎么会枪毙酆悌!”
“枪毙酆悌是因为他放走了周el。”
素君像疯了一样又笑了,“要是那样,xxx怎么会不救他?”趔趄了一下,钱宪扶他起来,他凑到李景仁耳边,大声哭道,“你要是xxx就好了,让你的战友们来救你啊——我倒真希望你是xxx!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xxx!”他忽然拔下钱宪腰上的枪,对准了黄蜜,“我才是xxx,站长你抓错人了!”
钟师见状忙瞄准了素君,黄蜜将钟师的枪口轻轻按下。素君瞄准黄蜜,叩动了扳机。
黄蜜叹道,“素君,我教了你这么多次,你还是不会开保险。”
这一番表演不知蒙混过去没有,黄蜜大概看到素君的情感是真切的,居然放了李景仁。
他们xxx真是沉得住气。他活埋了几个,没有人出现。他差点又打死了这一个,他们却只派了一个连枪都不会开的人来哭求。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素君的一个表现,好让他知道:王素君不是xxx。又或者让王素君知道:我知道了你是xxx,我一直在保护你。再给他一个正当的理由除掉李景仁。如今他亲手放了李景仁,却还是不知道素君的身份。
假如你是xxx,我宁可我的党国一败涂地,换你一个梦想的新中国。
可是……你也要让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也要知道,我对你的心。
要是何星汉还在,也许能将私下预备营救李景仁的人抓出来。或者告诉他,李景仁不是xxx,你放心罢。
黄蜜想道,佛爷就算还在,也只是想要带白棠走,并非真心在帮他。
我就知道,这世上只能靠我自己。
刑讯室里只剩黄蜜和那个行刑架,钱宪刚才同钟师一起将李景仁抬出去了。黄蜜轻轻抚摸着那个行刑架:只有你是我最忠实的战友。
可是你没有用。你不能让他们开口。
黄蜜觉得很孤独。他并不知道他的孤独感来自于他所缺失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