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桐抱着袁梦娇的尸体大哭了一场。白棠想不到他男身之时短短几日,那么多遭遇之外,竟还被这样一个勇敢的女子记在心里。想到袁梦娇一多半是因自己而死,心中的悲伤更是无法自持,扑在高铁行怀里,眼泪一滴一滴全落到他伤口里。
这一扑其实撞得高铁行心口好痛,高铁行倚着树半躺着,手臂轻轻搭在白棠背上。带着一身的伤口紧紧抱住白棠,他还是一句话没有说。
燕好在约定的时间赶过来,“我替劳工写了那么多报道,今天我要为女权发声。”
白桐想了一想,“还是写成,他□□我未遂,高科长救我的时候,失手打死了他。”白棠道,“何必再把你牵扯进来。这个社会对女子还没有那么公平。我是真的被他□□过,这次还写成是我。你和老高都只是为了保护我。”
高铁行看了看白棠,“你姐姐说得对。这社会上还有许多男人对遭受过□□的女人有歧视,哪怕□□未遂也觉得是失节。你姐姐……他不怕。”
白桐轻蔑地哼了一声,“要是真遇上那样的男人,我又怎么会看得上?就写成是我,我倒要看,哪个人敢歧视我?在我看来,投敌判节才是真正的失节——”瞧了高铁行一眼,略顿了顿,“像何星汉那样,□□收留他,他就跟了□□走,国民党现在领了抗战胜利的功勋,他又来投奔国民党,才是失节!”高铁行如今比过去好了,但他还是怕他记得投降的事情放不下。
白棠轻轻扯了扯高铁行的袖子,要他不要和白桐计较。高铁行只笑了一笑,“我虽然跟着军长投降,亦只是权宜之计,我知道你不是说我。”
自己内心光明坚定,就不会怀疑别人是在影射自己。不然别人发表一些批判,你就坐立不安,你这是有多少把柄,连你自己都怀疑自己呢?只有蝇营狗苟的人,才会支起耳朵听别人的每一句话,生怕被戳到自己的痛处。这正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平生尽行风光事,哪怕别人戳脊梁?
“我只愿你写得详尽一点,或许我的家人看到了,还会来与我相认——”
没有别人时,白棠问高铁行,“你说的我不怕,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光风霁月,不会将那些话放在心上。我相信也佩服你的勇敢。”
白棠低头道,“我以为你是想说我不怕别人骂我失节,是因为我有你呢。”他抬起头来看着高铁行,“我等了这么久,我不想再等了。虽然你这样说更懂我,亦更尊重我,但你始终没有给我我想要的。高铁行,我不等你了。我从今天起,我不再喜欢你了……”
高铁行一怔,眼睛里泛出泪来,“甚好,你……我本也配不上你……”他强自镇定,心头却只觉得苦闷,声音颤抖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白棠忙拿出帕子来给他擦眼泪,“你怎么就……”
“原先,我只知道你是留美博士,你从中美合作所来,你有军功,你是长沙城最耀眼的一颗星,我是个投降过的军人,该受千夫所指,下无尽地狱,我只敢默默爱慕你。现在我更知道你有这么苦难的过去,还能够有这样积极生活的信心,这么乐观豁达的心情,而我只是一个颓丧邋遢的人。我的经历配不上你,我的灵魂也配不上你。好在我为你拼过命,我这辈子也不亏了。”
白棠有些气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不喜欢我便是不喜欢我,你爱喜欢谁都可以,你何必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握着帕子想打他,怕打在伤口疼了他,拳头在他肩膀上轻轻落下。
高铁行握住白棠的手,“你比我经历过痛苦几十倍屈辱几百倍的事情,你都还这样骄傲这样快活。你做成了如今的事业,你还有光明的内心,我却是……”
“你是个大英杰啊,你忘了吗,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民族英杰。我要你活下来,才可以陪在我身边,我不要你当烈士。高铁行,你就当是为了我投降的,好不好?”
高铁行拥白棠入怀,哭道,“好,我是为了你投降的……”
白棠也哭道,“原来你心里也有我……我原以为你还记着那个救你出来的女孩子。”
高铁行抹掉眼泪,笑道,“我是记得他,不是记着他。我记得他救过我,但我的心上人只有你一个。”
白棠从高铁行怀里挣脱,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忘不了他。”
高铁行笑道,“我脑子笨,没有想明白,素君硬逼着我看了《封锁》……”
“他什么时候给你看的?”
“总之我看过了,还写了读后感。其实我那时候早就已经懂了,不然还真的写不出来。李景仁拿枪指着我我都写不出来。”
白棠笑道,“是素君会做的事!李景仁也陪着他疯?”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也都陪着你。“
白棠笑道,“高铁行,你这个大傻子!”他笑到眼泪流出来,开心得扑到高铁行怀里,“你太傻了!太笨了!”白棠只顾着高兴,别的话一时说不出来。高铁行被他撞在伤口上,强忍着痛舍不得放手。
高铁行亦笑道,“多亏了他的教导,我才知道那样的感情不过是一时的封锁……以前只知道对他和对你不一样,确切是怎样个不一样却说不出来。”他喜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抱住白棠,低声说道,“真好。”
白棠逼迫着他写了一份悔过书:我一心向往着光明,奈何身处泥淖,更兼衡阳保卫战的失利让我丧失了斗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与勇气。我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在长沙站尸位素餐,既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好在也没有造成什么破坏。现在我心智已开,通过读书看报,学习了进步的知识。我知道人不能光这样子活着,我要有理想和追求。曙光正要来临,我要亲眼见到全新的中国,并且振作地参与到建设中去。愿我的醒悟来得不算迟。
写完还要签字画押。高铁行道,“这封悔过书都不像写给你的。”
“本来就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你自己的。你之前放弃了快乐,过得十分地懈怠,我不喜欢。你以后要放肆生活,放肆开心,知道了吗?”
“我答应你。”
“陪我去公司,我要买一双鞋送给素素,多亏了他。”
到了百货公司,白棠一眼就相中一双,“他就喜欢这种素得像发丧的,不过不要紧,月亭会偷偷给他后跟那里点两个朱砂痣。”
高铁行叹道,“我时常羡慕你们,有这么好的好朋友。”他的朋友打仗的时候死光了。
白棠笑道,“你以后跟了我,他们便也是你的好朋友。还有云章,云章也会是你的好朋友。喏,你和李景仁,也要当好朋友了。”
非因公外出,高铁行没穿军装。怕丢白棠的脸,特意穿了一身西装,衬衫在身上紧邦邦的。白棠笑道,“军装知道挑码子,衬衣你却不会。”
高铁行道,“不常穿。”
白棠便拖着他去买了一件新衬衫。想要买领带配,高铁行说,“我还有一条,是没有拆过的。”说到后面却有些不自在。白棠便低声笑道,“是别人送的罢?”
他们走出了百货公司,白棠一下子就走到了马路上。高铁行急得去拉他。白棠回头诧道,“怎么了,这样慌张,不像你。”
高铁行急得将白棠拉到路边一个墙角下,用身子挡住他的出路,“你要怪我,就真心怪我罢。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认错知错。”
白棠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虽然是个粗人,可不是笨人。我知道你越是波澜不惊心里越生气,人如果吵吵闹闹反而没什么大事。你这样子我心里好慌。”
白棠笑道,“你慌什么,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那条领带是别人送的……不过是过去的一个朋友,没甚要紧的。你若想知道来龙去脉……”
“我要知道来龙去脉做什么?一条领带能有什么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云章的领带和皮鞋怕是有一半是我和素君送的,这又怎么了?上回给云章买鞋,看见实在便宜,我还给李景仁也带了一双,能有什么?”
高铁行疑道,“当真不要紧?我听人说,送男人领带是求爱的信号……”
白棠笑道,“是求爱的信号,那你怎么还收了?”
“我自然知道我和他不过是朋友。”
“你知道那我便也知道了呀。我又不是小家子女人,恨不能将男人拴在裤腰带上——就这种话,我说出来都替他们害臊!何况,我有我的法宝。”白棠从高铁行身旁挤出去,“快点回去,回去我告诉你。”
他们两个是将心事说穿,从此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在站里其他人看来倒和以前差不多。以前白棠也未曾遮掩过他爱慕高铁行,高铁行对白棠的关心维护也是司马昭之心。到了白棠宿舍,白棠笑道,“我们自以为是头一回在站里出双入对,他们却都不觉得新鲜了。真是旁观者清,他们早就看出我们两个是一对了。”
高铁行将鞋盒子在书桌上放下,“怪我早没有向你告白。”
白棠笑道,“你们家养过鸡没有,我小时候家里养过。小鸡要自己从里面将蛋壳啄破才可以成活,要是人把蛋壳从外面敲破了,小鸡是活不成的。有些路就是要自己走一遍,急不得的。”
高铁行叹道,“还好我走过来了,要是没有,可要抱憾终身了。”
白棠一想起小时候就难过,“还是我爹告诉我的呢!我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就算我现在走到小时候的家门口,应该也认不出那是我的家了。”
“到清明节我陪你去扫墓。”
“扫墓?你找到了……他们已经……”白棠腿上一软,快要站不住,还是高铁行扶住了他。
“不是有白桐吗?”
白棠心里一松,却又涌起无尽的悲凉:终究他连有没有坟墓都不知道!他细细回想当时打死何星汉的场景,按理听了他们那样讲,高铁行该能猜到白桐不是白棠的亲妹妹,不然不会说带他去找家人云云。只怕那时候高铁行气血翻涌,耳边雷震,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清了。依稀记得何星汉抬手的时候高铁行还手,而后是白桐打死的高铁行。
高铁行见白棠神色变幻,一时哀怨一时温柔,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忽然白棠却扑到他怀里抱紧他,呜呜咽咽地哭。将耳朵贴到白棠嘴边,才听清他似乎在说“谢谢”。高铁行心里一软,“你怎么能对我说谢谢。”
素君得了那双鞋果然喜欢。李景仁却很不喜欢,“这么些年过去,你不该再穿孝了。”
“我就爱这颜色,不是穿孝。何况就算穿孝……也没有不对的。”
下一次再见他,他和月亭逛街看电影,钱宪接月亭回家,李景仁接素君回站里。果然鞋后跟上多了两个红点,和月亭嘴上的口红颜色一样。李景仁揽着素君,低声道,“他们两个才一个是你的白月光,一个是你的朱砂痣罢。”
素君喜道,“你也看张爱玲?”
“因你爱看,我也便看了。很能够帮助我体会你的心思。”
“那很好,你要多让老高也看。”
李景仁笑道,“他比我看得多。”
有他们两个,我也该可以放心了。李景仁心中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