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很快不够了。他们陷入了草原腹地。到处是饿死的同志的尸体。蛇和青蛙都没有了,只有一些腥臭腥臭的虫子,翻开土面可以捉到几条。水塘里偶尔有一些鱼,那是要留给伤兵吃的。敌军渐渐地不追了,他们的补给也怕跟不上。白棠只能喝大量地水,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孙白剑也没有力气笑他了。
何星汉要战士们将辎重都抛下,走得越快越好。指导员舍不得,何星汉偏着头用下巴指了指白棠,淡淡地道,“孩子都快饿死了。”大白马早就被杀了吃掉,白棠趴在何星汉的背上,孙白剑过一阵子便要戳一下他,生怕他不动了。
有些地方连水也不能喝。要是水塘边的尸体比别处的多,说明水里有毒,他们就不喝。后来敌军下了慢性的毒药,毒发身死的时候人已经离开水塘了。于是前面的战士都在水塘边休整,喝完水后半个小时再出发,在地上给后面的同志留记号。
如果半个小时后或者更久时间发作的毒,他们也没有办法。逃命要紧。
白棠不知是淋了雨还是中了死人的瘴气,病得快没有气了,背在何星汉身上,真的像一朵花那么轻。他们白天休息,晚上赶路,有天中午白棠迷迷糊糊醒来,孙白剑在一旁以为他是回光返照,急死了,拿出一坨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是连长留给你的,你快吃。”
白棠说不出话,只能悄悄流眼泪,孙白剑忙道,“你别怕,连长去给你找药了。”白棠这才听话吃了一点点。
孙白剑道,“我这里还有呢,你怎么不多吃一点。”白棠轻轻摇摇头,费尽力气说了一个字,“……你……”
孙白剑拍拍胸脯,“我比你大嘛。你小,连长让我照顾你。”白棠只是不吃。孙白剑道,“你不吃,那我也不吃。”
那一小团黑炒面泥水团子,放在孙白剑手里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他们吃了两天。何星汉还是没有回来。中途经过的一位同志要带他们走,孙白剑道,“你带丫头走,我在这里等我们连长。”
白棠也死活不肯走,孙白剑心想,别人未必能照顾好白棠,也不放白棠走。那位同志给他们留了一些干粮,孙白剑抓了一小把,“我不吃,给我妹妹吃的。”把衣服口袋塞满土块,故意鼓鼓地给别人看,“我自己有。”后来干脆带着白棠藏起来,省得来往的同志为他们耽误时间。
孙白剑告诉白棠,“连长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我看他们都饿成那个样子,你要是跟他们走,一定也没有吃的。”
白棠稍微有了些气力,劝他,“你也吃一点。”孙白剑道,“什么时候你好了,我就吃。”
白棠拉拉他的衣袖,“我好像听到了炮声。”
孙白剑道,“经常会有的,不必担心。”
白棠道,“这一次仿佛很近。”
孙白剑仔细听了一阵子,“也不算太近。现在出去目标太大,晚上我带你转移。”白棠问道,“别的同志呢?”
孙白剑道,“这几天都没有人经过,我们该是最后一拨了。”
最后一拨正在与追兵交战,何星汉跑了三天,没有找到任何药品,担心白棠和孙白剑,匆匆往回赶。他有武功在身,脚程比一般人骑马还要快。在回来的途中遇到殿后的部队正与敌军交战,他将枪交给一个伤兵,自己捡了一柄大刀杀进去。一刀下去,敌人头颅落地。何星汉大喝一声,士气振奋,又抵挡住了一拨敌人的进攻。
奈何队伍疲惫,损伤太重,就地整顿后不久,何星汉与队伍往草原深处撤去。眼见要到了孙白剑和白棠的藏身之处,又一拨敌军杀来。何星汉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知道要是再撤退,就怕要错过白棠他们了。交待身边的一个战士道,“我掩护你们。如果你看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子,和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拜托你照顾他们。”也不等那人回答,回身两刀,又杀退两个敌人。
这次的敌人不是正规国军,是地方军阀的武装,有一多半的人都是大烟鬼。此时都烟瘾犯了,歪歪斜斜不成个样子,几十上百人都不是何星汉的对手。忽然间何星汉看到一个眼熟的影子,也拿着一把刀在杀敌人。何星汉大喝一声,“小孙,你快回去!”何星汉往身后一看,果然白棠就躺在一丛草堆旁边。
有两个机灵的大烟鬼早见到白棠了,提枪瞄准白棠。何星汉隔得太远,怒喝一声,将手中的大刀掷出去,生生将其中一个劈成两半。孙白剑也学他的,双手握住钢刀往前一甩,刀背拍在那人身上,子弹失了准,将将从白棠耳边划过。
孙白剑本来就不占上风,身上破了十七八道口子,皆汩汩冒着鲜血。此时武器顿失,几个大烟鬼将他团团围住,几杆刺刀都往他身上扎去。
何星汉早就夺了一把刺刀,猛地一扎,将身前两个大烟鬼刺个对穿。手上一挑,那两个大烟鬼飞出去,将围攻孙白剑的数人砸倒。何星汉跃上前去,一个个扎在心口上。
大烟鬼们早失了斗志,见弄不死两个小的,四下逃散去了。何星汉点了孙白剑身上几处穴位止血。白棠也拼尽力气爬了过来。何星汉道,“你给他包扎。”在周围的尸体身上一阵翻找,果然找到了几样止血消炎的药物,一把塞到了孙白剑嘴里,又将外用的药粉整瓶整瓶往他伤口上倒。
孙白剑将药片都吐了出来,何星汉道,“听话!”
孙白剑摇摇头,“佛爷——我——我照顾好……”何星汉怒道,“闭嘴!我要你照顾好你们两个,没要你出来送……你给我好好休息!”将那些死大烟鬼身上的衣服撕下来,在孙白剑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
那天日落之后晚些时候,孙白剑永远阖上了眼睛。
何星汉从尸体上也找到了一些消炎药,先煮了一锅汤,“丫头,你喝点汤再吃药,不然把胃饿坏了。”
白棠饿得只剩了一口气,此时动弹不得,惊惶地望着何星汉,身子只往后面缩。
何星汉道,“他们虽然xd,肉却没毒,你尝尝。”
白棠只觉得整个身子毛毛的,张嘴一口一口往外面呕着空气。他的胃里面早就空了。一阵抽动之后,白棠昏过去,何星汉将肉糜一点一点往白棠嘴里塞。白棠不能吞咽,他对着白棠的嘴往下吹。在他的胸口顺着食道捋。
白棠醒来时,见汤锅空了,胃里是好久没有过的充实感,喉头一涌便要吐。何星汉被他惊醒,一只手捏住白棠的脸,“不许吐,全都咽回去。丫头听话,你不能死。”
白棠又气又怕,在何星汉手中折腾一番,又昏了过去。
何星汉粒米不进,背着白棠走了这么多天,拼着一口真气,依旧走得脚下生风。白棠晚上在何星汉背上睡觉,白天何星汉休息的时候他就守着他。何星汉怕白棠乱跑,将他环在臂弯里。白棠听何星汉的呼吸轻微绵长,快要听不到了,推不动他,急切之下咬了一口。
何星汉睁开眼睛,笑道,“丫头,我的肉你也想吃?”
白棠忙缩了回去,一句话不说。
终于到了延安,活下来的不到十之一二。听说还是后来□□要大家舍弃辎重——那时候便有人对何星汉高看一眼。他立了功救了人,原本也是连长,于是升了职位,多了两个像孙白剑那么大的孩子当警务员。
将白棠送到抗大学习。人家说,“没读过书的怎么好就来念大学。”何星汉道,“我长征路上教他的。他白天在我背上睡觉,晚上跟我识字。不信你给他考试。”
考试当然是过不了。因为白棠还是不说话,别人都以为他智力有问题。何星汉便托关系给他旁听。自己一个大男人怕带不好女孩子,又托人给他分了一间宿舍,是女大学生们自己挖的窑洞。何星汉将白棠送到宿舍,弓着身子替他铺床,“丫头啊,往后的事要自己做了。我要出去一阵子,回来检查你的考试成绩。”白棠站在门口送他。
同宿舍的姐姐,听说之前都是在北平上海等大城市念大学的,慕名来的延安。都对白棠特别好。何星汉给他父爱,他们是长姐如母。不仅在生活中帮助他,课业上也一力在辅导白棠。白棠期末考试上了线,被允许下学期正式入学,一多半也是他们的功劳。
何星汉再回延安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在外面买了个小风车,擘在手上,举了一路。见到白棠的时候,愣在了院子里,手上不知道怎么办好,将风车只往袖子里藏。心里只想着,下回出去,要给他买一支口红。
白棠梳着最时兴的大辫子,穿着北平姐姐给他的呢子大衣,腰间束着腰带,胸口一点点坟起,两手握在身前,笑吟吟的,“你回来啦?事情办得怎么样?”
何星汉心里像是被人用大拳头打了一下,那一拳却是甜的,他只干笑了一下,“办得——挺好看的。”
白棠道,“什么挺好看的?打人……也打得很好看么。”
何星汉道,“不是——是……也不是,就是——是——”白棠被他逗得笑了,膨膨的留海在空气中抖,“瞧我,你快进来说。我给你倒杯水。”
何星汉道,“你还是笑着说话的样子最可爱。倔的时候虽然也可爱——不如笑着的时候可爱。丫头,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白棠道,“现在我过得也很好。谢谢你送我来长沙。延安有如我的地狱,我离开那里正是脱离了苦海。”
何星汉道,“丫头,你何必这样——换上我送你的香水罢,就当我昨晚打碎了你的,再买一瓶赔你。”
白棠只轻轻冷笑了一下,“what’s broken is broken.”将一个杯子砸到了地上。
何星汉道,“我并非有意要打碎你的香水,是你力气太大,非要挣扎,不然也不会——”
白棠听到“挣扎”两个字,脸变得和灰白的墙壁一样,阴湿潮冷,没有生气。何星汉吓一跳,“丫头,你不要这个样子——”
白棠道,“你先替你自己担心罢。我们说的话都被无线电传到我战友手里,他做了录音。如果今天下午他看不到徐玮被释放,就会把我们说话的内容全部发给黄蜜——刚才砸杯子是终止录音的信号。你可以回想我说过的话和你说过的话,哪一句的纰漏更多。”
何星汉“哦”了一声,“我并不在乎。丫头,只要你跟我走,我帮你救徐玮。”
白棠道,“你打算怎么救?”
何星汉道,“要看黄蜜听不听我这个师叔的话。”
白棠低声道,“我以为你要打进去救——你不是——”
何星汉笑道,“好,那我就打进去救,给丫头看看我的功夫。”
何星汉回到站里,黄蜜正带人从城南回来。何星汉见黄蜜面带喜色,笑道,“又抓了什么人回来了?”黄蜜只笑道,“不可说。”何星汉道,“我却有事要告诉你。”
将黄蜜办公室的门关上,道,“徐玮他们几个,赶紧杀了的好。”
黄蜜皱眉道,“我还打算用他们引出□□营救他们的人,现在杀了可不好。”
何星汉笑了一笑,“营救的人差不多都出动了,只是你没看到。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一次我带你去抓人。我知道他们营救的手段。”白棠越想救徐玮,他越要杀徐玮,以免白棠营救徐玮而暴露了。
黄蜜笑道,“多谢佛爷,我当然信得过。而且这里全部要仰仗佛爷了。我有一份急电,我得向上面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