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蜜要继续审问,素君劝他,“他们只是卖书的,什么书卖得好,他们就去进什么书。都是跟着读者的口味来。要说有罪,也是罪在读者,不在他们。”
黄蜜道,“你不能太心软。他们明知道这些是xx书刊,仍要给读者提供阅读的便利,甚至鼓励,怂恿他们阅读,这就是他们的罪。徐玮还在城里办了妇女识字班,用的教材,是xxx的文章!”
素君道,“不识字的妇女大多是乡下来的,xxx也是个农民,农民读农民写的文章,比较能读懂意思罢了。而且我听说,xxx的白话文,在全国都是一流的。若是不论政见只参考文学价值——”
黄蜜道,“你听谁说的?”
素君道,“胡适之。他是中国白话文运动的导师,他说的总没有错罢。”
黄蜜而今听见“运动”两个字就有脾气,摆摆手,“这些轮不到你来管。”素君还要再说,李景仁赶来将他拖走。直拖到院子里,素君不住地拍打他也不放手。
素君道,“他要去——要去——拷问人,我实在忍受不了——”
李景仁道,“这样的事情在站里可多。黄蜜特意招募了许多xl猥琐的单身男子,就是做这个用的——你拦不住他。”
素君道,“如果是我呢!被关在那里的如果是我,你待要怎么办!”李景仁道,“那我拼了命也要将你救出来。”
素君道,“那你现在去救他出来好不好——我实在太不忍心——同样是女人,黄蜜他怎么——”李景仁道,“非是我狠心——”素君将李景仁一推,“就是你狠心!”转身要跑,被李景仁一把抓住胳膊,“你去哪里?”
“我去找云章,找白棠一起去找老高,我就不信他们也像你一样铁石心肠!”
李景仁叹道,“你气急攻心,我不怪你。”将素君箍在怀里,拖到他寝室里。素君想起了他妈妈去世的那场大火,后来他一再想过:如果当时李景仁也去救了他妈妈会怎么样。素君哭道,“我知道我不该要求你什么,你能够救我已经是我的万幸,我怎么能再指望你去救别人。我自己的命都是你给我捡来的,我自己都保不住自己,我怎么还能开口让你为我涉险。我本来,我本来就只是母父双亡的一个孤女——”他只要一想起母父,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的生活,就总忍不住地哭。那样的日子多好,他什么都不要想,他活着只是为了快活。这种痛苦几乎所有人都在承受,亦确实无药可医。李景仁只得安慰了素君几句,见止不住,他又实在有事,只能将素君反锁在室内,又看了几眼,这才离去。
走到行刑室外面,听到里面没有声音,透过窗子看进去,徐玮躺在傅之安怀里像是死了。李景仁想到他走的时候素君正扑在床上哭。
黄蜜着人拖了徐玮出去,傅之安想要跟过去,被钟师拦住。钟师摇了摇头,傅之安喟然长叹,坐倒在地上。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一会子,原先拿着笔的时候很以为自己有力量。
黄蜜吩咐将徐玮绑在刑架上。因徐玮昏迷,身子往前坠,麻绳都勒在肉里面。黄蜜猛泼了一盆水在徐玮脸上,“只要你说出谁来买过反动书刊,我就将你放了。”
徐玮想要摇头,已经没有力气,只翻了翻眼皮,“不知道。”
钟师道,“都是用现钞买的,若是没有记录,很难查到购买人的信息。”
黄蜜道,“除了现钞还有什么——噢,是支票。可现在也不流行支票。”钟师道,“欧美倒是很流行。这一点我们应该借鉴。”
黄蜜点头道,“有了支票的存取记录,就知道哪些人来买过东西。只是并不知道他们所买的具体物件。要有一种记录,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信息,和他们所购买的每一笔消费明细都对照起来,那样查起来可方便。”
钟师道,“听说英国有一种‘信用卡’,凭个人信用透支消费,很是受欢迎。这种卡在申请的时候要提供个人身份证明以及工作单位工资收入等,每笔消费都记录在信用卡上,到期按时还账即可。像是赊账。”
黄蜜道,“这可好。谁不爱赊账?肯定拼命消费。要想买的东西超过了个人承担水平,信用卡就能够救急。渐渐地便会生xx。总有一天,人人都用上信用卡。不止买书,将来他们要从事任何活动,总要花钱。每一笔钱都有记录,这可给我们调查取证提供不少便利。”
钟师道,“不如去银行打听一下,信用卡在我国的推广有无可能。至少也要在长沙城推广起来。若信用卡和公司联合,提供一些折扣,哪怕所得利再少,民众也会被利诱。”
黄蜜点头道,“还是英国高明。西方的xx,由此我又见识了。”钟师忙给黄蜜开门,悄悄在身后摆了摆手,示意看守将徐玮放下来。
徐玮被人架回到监牢中,傅之安迎上去,徐玮只给了他一个微笑。因没有力气,笑得很苦。
没人留意何星汉,他在街上找了间茶馆要了一个雅间。不多时,白棠也来了。
何星汉笑道,“你还是来了。”
白棠道,“云章要我谢谢你。他说,你昨天都把他吓出必死的决心了。”
何星汉并不回答,只轻轻嗅了嗅,笑道,“我说你今天怎么好像有了自信不怕我了,原来你打了你男朋友送的香水。”
白棠点头道,“是他送的。”又摇头道,“他还不是我男朋友。”何星汉道,“不是就好。这香味浓而不扰,很适合你。可惜昨晚上打碎了。你也是,非要拿着香水跑什么?”
白棠道,“是他送的——”
何星汉道,“你明知道将来要跟我走,何必再与他纠缠不休。何况他连个告白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人你怎么也看得上。我看你的战友xx都还不错,将来自保也够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不跟你走。”他来见他已是强忍着极大的恶心。
“当时你跟我走是为了吃饱饭,后来你说要一起打日本人。现在xx已经胜利了,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参加xx的目的不是打日本人,而是打国军?”
“我只是在做一份工作。”
“工作有很多种。何必不做个光明磊落的?”
白棠道,“你要真的为我们好,请你将徐玮他们救出来。”
何星汉摇头道,“你知道黄蜜为什么对xxx恨之入骨?”
白棠咬牙道,“你别忘了你也是xxx。”
何星汉道,“我做什么,全凭本事,从来不利用别人,倒是好心被你们利用。替你们圆了几个谎了。可怜我那师兄,到死还以为自己是为xx献的身。”
白棠道,“你果真是黄蜜的师叔?”
何星汉道,“他父亲是我同门学艺的师兄。我们的师父是xxx的元老——和你们校长也很熟的。”白棠脸上皱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一件莫大的屈辱的事情。
何星汉笑了一笑,“国共合作的时候,我和师兄都加入了xxx。他在国民党任职,我则去了xxx,这才有了后来加入赤军,在xx路上捡了你的事情。而我师兄——在xx合作破裂的时候,收留了一个被追杀的xxx在家里。一家三口,包括挽之的弟弟当时才几个月大,全都被xx了。挽之因为去他彭叔叔家做客,这才幸免于难。倒是那个被收留的xxx,在你们同志的帮助下被营救了出来。现在做着不小的官。”
白棠道,“□□发动的四一二xxxxx,残忍xx的不止是xxx的同志,国民党中进步的有识之士,几乎也被他杀光了。这怎么能怪xxx。”
何星汉道,“两党相争的事情我不理会,xxx灭门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我师父是拳客,我也算半个江湖人。我们江湖人的信仰是自食其力。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逃不掉就死。如果要别人用性命去掩护我,我宁可自己死了。”
白棠道,“这只是你的信仰。”顿了一顿,“当时他们怎么知道,□□会对自己的同志下这样的狠手。”
何星汉道,“难道xxx就没有这样的事情?xxx的老婆都被逼跳了井。你这样的回到xx——”并不往下说,只看着白棠。白棠眼里蓄满了泪水,往后退了一步,手放在手包里,紧紧握着一支枪。
何星汉轻轻向前走了一步,不知道用了什么身法,白棠的枪已经被他拿在手上,人也被按在了椅子上。
何星汉笑道,“你不用怕。不管去到哪里,我都会保护好你的。”白棠只带着眼泪冷笑了一声。
何星汉细细打量那支枪,道,“是钱宪给你攒的?你们湖大的化学系好,看来机械系亦不错。”钱宪有化学和机械两个硕士学位。白棠道,“你什么都知道。”
何星汉叹道,“丫头,你果真不知道我有多么关心你。”
白棠道,“这是一条全新的路线,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经验可以给我们借鉴。犯错是必然的。前途有多辉煌,错误便有多可怕。从自己的错误中一步步学习,也是必经的过程。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敢于承认错误,并且力图改正,比立场不坚定的人要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何星汉怔了一怔,“丫头,这么些年不见,你真是越发可爱了。可是他们说你聪明机智,这次怎么反应这么慢?”
白棠道,“不论我的反应快还是慢,我说的道理并没有错。”
何星汉笑道,“你还是这么倔强。还记得么,我经过你的村子,你非要跟我走——”白棠道,“不是跟你走,我是想跟xx走。”
何星汉道,“你拉着我的手说,xx叔叔,我要跟你们走,打土豪劣绅,打日本鬼子!我说你太小了,还没有我的枪高。你噌地一下爬到了我的马上,说,这就有你的枪高了——你还记不记得?”
白棠当然记得。那时候家里太穷,母父又舍不得将他卖掉。他奶奶爷爷饿死了,妹妹弟弟也都瘦得皮包骨头,肚子凹下去像一个扁口袋,身上的肋骨一条条地显出来。他母父不知道他醒了,偷偷商量,“小丫头是活不成了,不如多留点口粮给大丫头,能活一个是一个。”他是“大丫头”,趁父母出去干活,把袜子和身上的衣服脱了叠在床上,穿了件破衣裳就跑了出去。散着头发,因为头绳他想留给妹妹。
还没有跑出村子就遇到了xx,白棠一眼看到那个牵着马的年轻xx,正笑着和旁边的人说话,一比一划都充满了沉稳的力量,他便跑了过去。
他小时候给地主家放过牛,经常趁没人看见时骑在牛背上玩,当时拽着马磴子,不知道怎样竟然就爬了上去。
爬上去便不肯下来。
何星汉呵呵笑道,“小鬼,你在村子里,还能跟着家里大人,有饭吃。等我们打完仗,你还能去读书。跟着我们走,随时会被敌人打死打伤。”
白棠听见何星汉说到“读书”二字,眼睛亮了亮,又低声道,“我家里没钱。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等你们打完仗,我早就饿死了。”
何星汉从怀里摸出一些干粮给白棠,旁边一个也是十几岁的孩子,急道,“这是您三天的伙食!”白棠怔了一怔,不接,“你要打仗的,你吃。”黑黑的爪子将何星汉的手推开,沾到了一点点炒面末末,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
何星汉看着白棠那期盼又带着些恐惧与遗憾的眼睛,心里一下子软了,“你回家去和妈妈爸爸告别。”
白棠摇摇头,“不去。他们不让我走。”
他们在山里转战的时候,和xxx的追兵狠狠打了几仗。白棠在那时候学会了急救处理伤口的知识。何星汉教他认字。那时候才知道白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何星汉问他,“不知道家里姓什么,到时候怎么回去?”
白棠道,“我家门前有一颗大海棠树,我记得。”何星汉身边的那个半大孩子便取笑他,“天底下海棠树可多了,每一棵下面都是你的家?”
何星汉斥道,“小孙,不许嘲笑他。”见白棠揪着那匹大白马的尾巴玩,笑道,“你就姓马,好不好?以后就叫你小马。等革命胜利你找到家人了再改回原来的姓。”
白棠点头,“以后我就是小马。”小孙又笑道,“那你还是没有名字。”白棠又撅起了嘴,“爹妈都叫我丫头。”
何星汉问道,“你家门前的海棠树,开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白棠想了想,“好像是白色的——白天是白色,到了傍晚会变成金色。”小孙又笑他,“那是晚霞!”
何星汉道,“那就叫你白棠好不好。”用树枝在地上写下“白棠”两个字。白棠拍着手叫好,小孙气不过,把那两个字用脚抹掉,“连长偏心,我都还没有名字呢!”
何星汉道,“你就叫白剑。他属木,你属金,金克木,你比他大。”
孙白剑于是独独记住了这一句,跟着何星汉“丫头丫头”地叫白棠。白棠总笑嘻嘻的。虽然还是吃不饱。
过草地的时候更加吃不饱。白棠跟着孙白剑捉了几只青蛙,煮了一大锅汤。何星汉笑道,“你们小,你们吃。”他捉了一条蛇,将蛇胆挖出来给白棠,“生吞下去,对眼睛好。”将蛇肉给伤员吃。身后传来隆隆的炮声。
白棠仍旧笑嘻嘻的,坐在地上揪草皮玩。
白棠问何星汉,“xxx为什么要追杀我们,为什么不去杀日本人?”何星汉道,“因为他们打不过日本人。”孙白剑愤愤的,“他们也打不过佛爷你!”白棠“咦”了一声,何星汉道,“是原先的旧称呼。”
孙白剑道,“佛爷……连长的武功最厉害了,天底下没人打得过连长!”何星汉笑道,“傻孩子,我要保护你们呀。”白棠问孙白剑,“那你会不会武功。”孙白剑道,“我跟着连长还在学。等我学会了,我也像连长一样杀日本人!”
白棠“呀”了一声,何星汉笑道,“我下乡办事的时候杀了扫荡村子的日军,被xxx通缉,这才投奔了xx。”这故事白棠好像在哪里的戏文上听过。
白棠问道,“那我们要逃到什么地方为止?”何星汉道,“这不叫逃,是战略转移。等我军休整强大,敌军疲惫了,就是我军反攻之时。”何星汉说话的时候嘴角浮起一个酒窝,白棠伸出手指头戳了一下。孙白剑撇撇嘴,“他听得懂吗。”
白棠换了很忧伤的神色看着地上。何星汉又敲了一下孙白剑的头,“不许欺负他。”其实白棠想的是,他们这样子逃窜下去,什么时候才有休整强大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