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亭和素恒在半山亭约会,两个人肩并着肩,低着头正说笑。见楚迎来了,月亭抬头道,“你好。”不留神耳坠子刮到了素恒的脸,素恒喊疼,非要月亭给他按一按。
楚迎道,“傅先生组织大家学习马克思主义,被黄蜜带来的人抓走了!”
王素恒问道,“有没有同学一齐被抓走的?”
楚迎道,“倒是没有。我请了校长来。校长听说大家聚会学习,倒好像很生气,把大家都驱散了。黄蜜只带了傅先生一个走。”
素恒道,“没有抓走我们的同学就好——之安原先也进去过不少次,你不必担心他。”
忽然没人说话,楚迎颇觉得尴尬,月亭问道,“不知道长沙站还采取了别的行动没有?”
素恒道,“我去报社分派记者采访。”
月亭笑道,“我知道,你总想搞个大新闻——”又问楚迎,“楚迎同学,你作为见证人,要不要一起去?也可以接受记者的采访,发表发表你的意见。”
楚迎点了点头,“我还有许多想说的。不如我先写成稿子,再交给王主编。”
素恒道,“这样也好。”素恒与月亭往山中的杂志社走去,楚迎一个人上山来,又一个人下山去。
月亭问,“要不要我找爸爸去关说?”素恒摇头道,“不好,牵扯到了你。”
月亭道,“之安和你是好朋友,和我自然也是。我请爸爸出面,没有什么不妥的。”
素恒道,“我先去找素素问一问。麻烦你向云章也探探口风。”月亭道,“不麻烦。”
白棠回到站里,见并没有几个人,奇道,“都行动去了?”素君道,“只留了我一个看家。”低声道,“还有一个称是佛爷的,黄蜜对他极为尊敬。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高都说打不过他。”
白棠道,“有人在家我就放心了。我也说他不会只留你一个。分站的几个电容坏了,我过来找几个替的。”素君道,“我帮你找。”
翻遍了译电室的柜子,找不到他要的电容,白棠道,“就用这些,我焊几个罢。”素君道,“我帮你。”白棠握住他的手,“你cover我。”素君道,“那个佛爷——”
白棠笑道,“你放心——你再不去,黄蜜他们回来了。”素君只得交待道,“你一有情况就叫人,我就在院子角落的厕所里。值班室的我已经下了泻药,都看不到你。你要是忙完了就先走,给我留个记号就好。”白棠点头道,“要是黄蜜回来了,凡有什么,你只管推到佛爷身上。”
白棠一个人摸到宿舍楼,何星汉的房门没有上锁,门缝里漏出卤肉的香味。白棠轻轻转动门把,走了进去。
何星汉笑道,“你来了。做了你最爱吃的卤驴肉。”将门关上,推着白棠的肩膀,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白棠道,“你叛变了?”
何星汉道,“人的主义和观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你学过马克思主义,知道变化发展的道理,怎么也用这样的词?”盛了一碗卤肉给白棠,“尝一口。”
那香气钻入鼻子,白棠忍不住吃了一块。何星汉问道,“好吃吗?”白棠嘴里全是卤肉,放下碗,嘟囔着点了点头。
何星汉笑道,“你还是那个样子——用牛肉卤的,你也吃不出来。”又拈起白棠的手指,“手指头还是黑黑的。”
白棠道,“刚才接电容了。”
何星汉点点头,“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做了。收拾几件贴身的衣服跟我走罢——外衣不用带了,外衣我带你去买。你穿得也太朴素了。”
白棠道,“我不走。”
何星汉将一件外套盖在白棠身上,“怎么变得怕冷了——战战兢兢的。”又握住白棠的手,轻声道,“不要怕——丫头,不要怕我。”
何星汉那温柔的声音如蛛丝一样缠住白棠的每一根血管,好像马上要将他注射麻晕,然后吃下去。白棠抖得更厉害了。
何星汉道,“我知道那个高铁行,他虽然没打过内战,在长沙站也直接间接杀了不少□□。你们的新中国建立后,他就是战犯。”
白棠眼睛一亮,道,“你也认为我们会建立一个新中国?”
何星汉道,“丫头啊,我以为这么多年,你变得聪明了,怎么还这么笨?”用两只手指头拈住白棠的下巴,细细地打量他——与十几年前是大不一样了。
何星汉叹道,“要是不建立你们的新中国,你就要被关到渣滓洞去了,我怎么舍得?你放心,今天黄蜜去抓的,只是在表面上活动的□□。你们地下交通站都还没有被破坏。我虽然不是地下工作者,但我见得多了。前阵子亚文书店不是遗失了一批书刊么?是我拿走的。不然黄蜜今天带人去查书店,你们的交通站也一并毁了。到时候你也要被牵扯出来,我怎么忍心呢?”一边说,一边用手捋着白棠脸颊旁散下来的头发。白棠强忍不适,却不敢妄动,只道,“是我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过于乐观了。”
何星汉叹道,“你们啊,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过几天开个会,我好好教育他们,也让你走得放心。”
白棠道,“我不走。”
何星汉道,“丫头你怎么这么倔?□□运动你知道不知道?□□都要保不住自己了,你将来怎么办?我敢断言这样的运动不会是一次两次,我就怕你那时候对革命失望。”
白棠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还再说呢。”
何星汉道,“瞎说什么!你跟我走。我们去香港,去澳门,或者去美国,都可以。你不是喜欢发paper吗?到时候谋个教职,你可以专心学术。”
白棠道,“我要亲眼见证共产主义的实现。”
何星汉哂笑一声,“咱们有生之年是见不到啦。□□建国是势在必得,这点你大可放心。至于建国之后情形如何,我劝你不要太乐观。你现在跟我走,将来要是我判断错了,咱们再回来也不迟。”
白棠道,“话不投机,我不多说了。”便起身要走。
何星汉道,“丫头你来,只是为了见我?”
白棠道,“我要确定是你,好让大家知道该如何方便。”
何星汉笑道,“他们曾经那样怀疑你,你还替他们担心。我原本还高兴你终于要脱离组织了,却又被你将绿卡的事抖了出来,又重拾了他们的信任。你对他们真是不离不弃,忠心耿耿啊。”
“我是怎样的人你知道。”
何星汉道,“你放心,我只是来带你走的。我不会动他们。相反,这是你的理想抱负,我反而还要帮助你实现。”
白棠道,“黄蜜这次的行动不是你建议的?”
何星汉道,“他早就有这个心思,苦于站里无人坐镇。一则怕□□趁虚而入,二则怕曾严挑事。但也早晚要做的。我上一次见他他还被他妈妈抱在手里,他对我能有多少感情和信任?你也放心,我答应你不会伤害到你们地下的联络站,抓的不过是一些早就在外面惹是生非的人。黄蜜这一刺激之下,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受到你们的蛊惑,投入你们的队伍来。不是好事吗?傻丫头,我怎么会暴露你。今天是我在这里,要是换了别人,你才是真的暴露了。”
白棠道,“我正是知道是你才来的。”
何星汉笑道,“你是来见我的?”
白棠问道,“你到底什么心思,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何星汉握住白棠的双手,白棠吓得猛吸了一口气,胸脯挺起来,被何星汉看到。何星汉笑了一笑,“我站在你这一边。我要来带你走。我说过,你逃不过我的手心。你自作主张去留学,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先头在抗战,我走不开,现在一得空就来带你走了。你听我这一次,你跟着□□不会有好结局的。这天下只有我会保护好你。”
何星汉轻轻捏住白棠的手,白棠并不敢挣脱,只低声道,“你把我带上的革命道路,我如今已不知道退路了。”
何星汉松了白棠的手,叹道,“还真是个傻丫头。不知道他们怎么都夸你聪明——”白棠忙问道,“谁?你从谁那里听过我?”
何星汉道,“你别忘了我在延安是做什么的。你也别想有什么能瞒住我的。你先回去好好考虑几天,我等你的消息。”
白棠道,“不必等了,我不会跟你走。”
何星汉笑道,“过几天再说罢。”拿了一瓶香水给白棠,“女孩子要多注意打扮自己。你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不打扮可惜了。”
黄蜜带人回来时,站里静悄悄的,众人纷纷拿出枪。黄蜜见安排妥当,按了按铃,值班的两个人从厕所匆匆赶来。一问,都说吃了素君拿给他们的卤肉。再问可看到有什么人进出,都苦着脸说道,“我们大多半的时间都在厕所,实在什么都没看到。”
进了大办公室,见素君也捂着肚子,脸上红红的。黄蜜怕他尴尬,解散了众人后悄悄问他,“是吃坏什么了?”素君道,“佛爷卤了肉请我们吃,怕是太辣了。”黄蜜皱眉道,“佛爷是江西人,吃辣哪有那么重。”
去问何星汉,何星汉随口应了,“我是多加了几味香料。怕你留在站里的人中间有内鬼,让他们待在厕所休息休息。”黄蜜道,“我以为佛爷留在站内是要守株待兔。”又对刘芳如解释道,“站内人手空虚,□□正好趁虚而入。或拿情报,或偷武器。
何星汉道,“兔子狡猾得很,怎么会吃来路不明的东西?”黄蜜问道,“还有人没吃?”
何星汉道,“你们曾站长嘛。埋首不知道写什么。王素君去敲门,只听到他在悉悉索索收拾。那肉很香的,他也不吃。”
黄蜜夹了一筷子闻,“果然很香。”
何星汉拿出一个小碗给黄蜜,“这一锅是干净可以吃的,我特意给你留的。”替他盛了满满一碗。黄蜜问道,“下的药重不重?”
何星汉道,“我倒是没下什么。大概王素君身体比较弱罢。”他也是听黄蜜说了才知道下药的事,因此不能说得太仔细,怕露破绽。黄蜜也不计较,只道,“这个曾严真可恶,要不是他——”何星汉道,“不要怪我下太狠了。要是他不去厕所,万一与来找曾严接头的撞上了,□□不知道要把他怎么样呢。”
黄蜜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方才派人已经将曾严办公室围住了,我这就带人去检查。”
黄蜜走了,何星汉将床帐子掀起来,白棠瑟瑟发抖藏在被子里,红红的眼睛瞪着他。何星汉将白棠的穴位解开,白棠猛地坐起来,紧紧靠在墙上,死死拽着身前的被子,并不说话。
何星汉叹了一声,道,“你怕我做什么,方才不是见着我替你们圆谎了?泻药是王素君下的罢?你看,我对你好,对你的朋友也好。除了王素君,还有钱宪,还有……还有谁,我就不说了。我出去转转,你晚上趁天黑再走罢。我还蒸了一锅饭,炒了碟青菜,你要是饿了可以就着吃一点。今后天天做给你吃。”又将香水塞到白棠手上,“不要忘记了。”从外面锁好了门出去。
黄蜜将分头抓来的几路人关在一个大监牢。傅之安见徐汉卿徐玮兄妹,及中国书店创办人孙阜民也在,朝三人点了点头。
黄蜜在监牢正中摆了一张桌子,上面几张纸,几支笔,留了钟师与另外两个刑讯科的人在。吩咐道,“你们将常来书店买书租书借书看书的人,知道名字的写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描述长相,通通填在这里。”
又问道,“哪一位是茂名书店的老板?”
徐汉卿向前一步,道,“我是。”徐玮也要跟上去,被傅之安拉了回来。
黄蜜道,“我可是记得,徐特立当年是你书店的常客,我先替你写了。”果真在纸上写下,“茂名书店-徐汉卿”,又退了一行,写道,“徐特立”。笑了一笑,“还是本家。”将那张纸展开给众人看,“就按照这个格式写。”
又对一群工人打扮的说道,“你们将经常组织你们学习和开会的人的名字,告诉我们钟科长。”
众人并不为所动。
黄蜜道,“大家都知道长沙站是个什么地方,也知道我黄蜜是个什么人。说完了的,就可以走。不开口的,我们有的是办法。你们书店的账册,工厂食堂的租借记录,我们都有。将来报告上有不符合的地方,你们要负责。到时候生意做不成,饿死的是全家人。”
黄蜜走后,钟师带人坐在桌边,被抓捕来的众人聚在另一边,低声商议。
孙阜民道,“诸位工友不必担心,就说你们的活动是我们组织的。我们的书店摆在那里,已经是说不清了。你们要是出去了,还可以为革命节省力量。”
一位工人道,“孙先生,就算我们出去了,只要停止斗争,我们过的生活连在这里面的都不如。而只要继续斗争,黄蜜还是会把我们抓进来。不论别人怎样想,我是不会写一个名字出来的。”
众工人都道,“外面的日子生不如死,斗争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不会放弃的。”
孙阜民道,“你们出去,才能发动更多的工友。你们是无产阶级,是革命最主要的力量。我开书店的目的是想要传播知识的力量,如今大家都已经接受了先进的理念,走上了革命自救的道路,我的任务已经差不多达到了。”
徐汉卿亦道,“我们眼见是出不去了。上个月他们才暗杀了李公朴,闻一多刚主持完李公朴的追悼会,也在返家途中被暗杀——我们不过换一种死法。”将徐玮拉到众人面前,“你们不想想自己,也想想你们家里。你们是家里的劳动力,一家老小靠你们养活。希望你们出去后,能够设法将小玮营救出去。我的心愿也了了。”
徐玮摇头道,“不用为我冒险了。和哥哥在一起,我并不害怕。”徐玮走到桌前,在黄蜜为孙阜民开了头的那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亲手交给钟师,“这就是我们的口供。钟科长,我曾在工作中见过薛记者几次。他身为官小姐,能够为广大底层人民说话,是个真正伟大的好记者。我希望将来不要有一天,他也和你在这样的地方见面。”
这是怎样的地方?黄蜜派人当场剥去徐玮的衣服,手脚并拢吊在半空中,在他□□上挂上砖块,坠得他鲜血都流了出来。徐汉卿朝黄蜜扑过去,被黄蜜开枪打中腿部。挂着血向徐玮爬过去,身下一条鲜红的河。他一只手支撑着身子,一只手将砖块往上托,想要减轻徐玮的痛苦。徐玮的血顺着绳子流下来,在砖块上聚成一大片,又流到徐汉卿手上。
众人被黄蜜绑了起来,都自觉闭上眼睛,身上挣得青筋都爆出来,牙齿咬得咯咯响。黄蜜带人将他们的眼皮翻开,道,“如此场景,怎能不看?”
徐汉卿大骂一声,“黄蜜,你还是人吗?!”急痛之下,竟然昏死过去。
待徐汉卿醒来,众人身上的绳索都被解开,室内只有看守他们的人,不见了钟师与黄蜜。徐玮也不在了,只有一条绳索从房梁上垂下来,下面一滩血迹。徐汉卿问道,“小玮呢?我妹妹呢?”
众人都不说话。徐汉卿猛地蹦了起来,“要杀便杀,他也是女人啊!”
忽然监牢门被打开,钟师抱着□□的徐玮走了进来,黄蜜笑着在他身后。钟师将徐玮轻轻放在徐汉卿身边,傅之安忙将自己的衣服盖在徐玮身上。徐汉卿猛地扇了钟师一个耳光,“你怎么不杀了他!”
黄蜜道,“该说的还没有说,怎么会杀他?”顿了一顿,道,“你冤枉钟科长了,钟科长并没有对你妹妹怎么样。”又顿了一顿,“他只是在旁边为令妹计数。”
徐汉卿气得眼眶里都瞪出血来,将徐玮紧紧抱在怀里。
黄蜜叹道,“这就是为□□做事的下场,我真是心疼你们。纸笔就在桌上,你们自己填罢。徐小姐的力气太大,我们都有些累了。过一阵子再来看你们的口供。”
傅之安看着钟师的背影,道,“你替黄蜜做事,又能有什么下场?”钟师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