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父久等燕好不见,看了一圈,钟师也不在。心头恼怒,便来敲燕好卧室的门。黄蜜正在与薛父说话,也跟了上来。
燕好听见薛父来了,低声哭道,“你快说不是啊——”钟师道,“不是。我是真心爱你。”燕好问道,“果真?”钟师道,“是——”伸手去拿项链“我给你戴上”。燕好心头一气,推开窗子,将项链呼喇一下扔了出去。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钟师随手扔了一个酒杯下去,高声道,“男人喝点酒有什么要紧!”将燕好一推,往楼下跑去。薛父与黄蜜愣在卧室门口,他只作不见。
薛父骂道,“他这是什么样子!”燕好只不说话。
薛父道,“他刚才有没有打你,我怎么听到有什么动静?”拉着燕好的手好好检查。
燕好只道,“他摔了一个杯子,并没有打我。”
黄蜜道,“钟师平时工作也是这样,他性子冲动,为人却还是不错的。”踱到窗边往楼下看了一眼,果然有几块碎玻璃在夜色下反着光。
薛父道,“他原先喝多了酒也这样?”黄蜜道,“站里有纪律,原先没见过他喝酒。”薛父道,“你也是,他喝点酒,你管着他做什么。”
三人出了卧室才发现,底下的灯全灭了,音乐也不见了。薛父喊了几声“谦武”,才想起来今天陈少文有公事,并不在。燕婉扶着薛母跑了上来。薛母一见燕好,心头一抽,“你怎么啦?”
薛父问燕婉道,“下面怎么回事?”燕婉道,“大概是留声机开得声音太大——素君说他去看看。”当着黄蜜不好发问,只轻轻拍着燕好的背。他和薛母一样,虽然燕好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他们一眼就看出燕好的痛苦。
黄蜜道,“他也怕黑,我去找他。”
钱宪陪素君到了配电房,那里在一楼,正对着燕好卧室窗子下的院子。配电房外边搭了一堆改造电路的材料,燕好扔出去的那根项链,此时正吸附在一块电磁铁上。素君拨了一个开关,磁性弱了,钱宪取下项链,正要去打开,素君道,“给我。”拿过链坠轻轻转了几下,又拨动一个地方,这才打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丝绢。
钱宪奇道,“原来有这样精巧的布置,差点骗过了我!”
素君笑道,“李景仁送过我一条类似的项链。你虽然也精通机械,毕竟没用过女孩子的东西。”说话间钱宪用相机将丝绢正反两面都拍了下来。他一个富家公子,参加聚会挂着相机也不惹人怀疑。
黄蜜被曾严和薛父带着几个人围在一个角楼里,曾严道,“黄副站长,小女戴的项链,如何到的你手上?”黄蜜笑道,“这只狗是钟师托我去乡下找的,狗通人性,许久不见我了,过来打个招呼,有什么不可以?我又怎么晓得,它偏偏就叼着曾小姐的项链?”
曾严道,“我故意放出风声,有一份资料在小女的项链里,就是想试探你。你托人送狗是假,借机偷窃才是真罢?”
黄蜜道,“曾站长说笑。狗是送给薛二姑娘的,关曾姑娘什么事?虽然它叼过来的是曾姑娘戴的项链,实则是薛二姑娘的。要说它偷项链,也只是因为曾姑娘和薛二姑娘互换了项链,这狗闻到薛二姑娘的气味,自然就将它主人的东西叼了过来。要是我预谋在先,我也该送曾姑娘,而不是薛二姑娘罢。”
薛父亦点头道,“这狗对小女是一片真心,我也是看在眼里的。”眼睛却瞥着不远处的钟师。
钱宪分几张相片拍完丝绢,素君将丝绢原样叠好,放了回去。将项链扔到草坪里,又轻轻拨了一个开关,大厅传来一片低低的欢呼。素君同钱宪回到大厅,那狗见素君来了,低低吠了几声,被钱宪隔开。素君只听曾严道,“黄副站长手底下博士硕士好几个,焉知没有训练畜生的新方法,让那狗虽然跟在君婉身边,却只盯准了秉慧!”
素君向曾严及薛父问了好,曾严冷哼一声,并不理他。素君道,“副站长,这只狗有什么问题?”薛父道,“这狗不像有什么问题,是你曾站长喝多了。”正好秉慧过来,薛父道,“慧慧,你爸爸喝多了。回去同你妈妈说,是薛叔叔灌的,不要怪他。”秉慧来拉曾严,曾严气急,将秉慧一甩。
秉慧道,“可还真是喝多了。”钱宪忙道,“我送你们回去。”秉慧道,“有司机一起来——”钱宪看了黄蜜一眼,“曾小姐一个人照顾站长恐怕不方便。”同秉慧一边一个,将曾严架了出去。
黄蜜道,“站里的工作紧张,曾站长难得有机会喝几杯,难免忘情。”薛父亦只称是。
宾客散尽,薛父送客回来,见薛母和燕婉拥着燕好坐在沙发上,燕好还在垂泪,钟师立在沙发旁不说话。薛父招招手,钟师跑过去,薛父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先走罢。”钟师又看了燕好一眼,薛父道,“他在自己家里,没有什么不好的。”钟师这才向四人道别。薛母亦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坐的一个长沙发,薛父在旁边的单沙发上坐下,叹道,“今天的事,要说也只是曾家父女不地道,明知黄蜜要偷项链,还故意和你换——你也是,他说换就换?”
燕婉道,“爸爸不要说燕好了。他现在正伤心。”薛父道,“他不过是找你要项链,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觉得他有事情瞒着你就是不好。男人工作上的事,难道件件都要同女人讲吗?”
燕婉道,“爸爸怎么这样说,他要是将好好当自己人,大可以对好好明说。好好愿意帮他就帮,不愿意帮他就算了。他们两个正是热恋当中,对方说错一句话都要多想,何况是今天这样?”
薛父道,“他工作性质特殊,机密的事情,哪是能够跟女人讲的?他也认了错了,你便不要再矫情。最多再冷淡他几天便是。男人是要做事的,他之前也都是为了工作,我看他做得没有错——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爸爸这样好耐性?”
燕婉不愿多辩,问道,“项链找到没有?”薛父道,“找到了。就在草坪里。草坪边上围了铁栅栏,草坪上也没有脚印,东西是完好的。明天我拿去给曾叔叔。”
燕婉道,“这项链不知道什么来历。不好让它经了我们的手,瓜田李下惹怀疑,爸爸为什么要捡。”
薛父道,“你懂什么!这项链是曾叔叔颇要紧的事物,我拿了,他就不得不卖我面子。还不是为你们铺路。”
燕好站起来,“我要休息了。”薛父道,“明天对钟师态度好一点!别忘了他给你挡的一枪。”燕好忽然回过头,大声哭道,“要不是他,怎么会有人来杀我!”燕婉追着他跑上楼去了。
薛父只骂燕好不争气,“这样好的男人他瞧不上,他还要怎样?”薛母道,“你现在倒看钟师很好。”
薛父道,“他对我尊敬,是个好孩子。好好小,不懂,你也该知道。男人不去做事,难道天天哄着他?我看他本事也不错,不然怎么他夹在几家当中,也混了这么久?”又冷笑道,“我早看出来他不是黄蜜的人。不然怎么他猜到了项链在好好身上,黄蜜却只往秉慧那里找?这孩子的前途,将来不可限量。”
薛母叹道,“我只是怕,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好好的男朋友,要是好好不和他谈了,又找谁去呢?”
燕婉扶着燕好在楼梯尽头静静地站着,燕婉忽然哭了。
次日一早钟师来找燕好,薛父笑吟吟的,“还没有起。你先坐一坐。”叫人上去喊燕好,佣人慌慌张张跑下来,“二小姐不见了。”薛父道,“定是跟他姐姐去了诊所。你去多说几句好话。”
钟师到了君好诊所。燕婉只淡淡的,“钟科长早——你现在,还在站里做事罢?”钟师道,“薛医生早,好好在哪里?”燕婉道,“钟科长叫得这么亲切,外人听了怕误会。舍妹去乡下休养了。钟科长以后不要再来找他。”
钟师失魂落魄一般回了站里。黄蜜道,“东西虽然没拿到,也吓了曾严一个好的。你继续想办法拿他新的密码本。做不做得到?要是心情不好想要请假也可以。”
钟师道,“不必。只是我这样一来,也失去曾站长的信任了。”
黄蜜道,“无妨,我尚有新的任务给你。北边打仗了,你知道了罢。”
钟师道,“城北的游击队?并不是我在负责的。”
黄蜜叹了口气,“是那个北边——□□撕毁双十协定,悍然向我军发动了进攻。国共合作失败了。”
钟师愣了一愣,“去年为了重庆谈判,□□亲自飞到重庆,他冒着生命危险谈出来的协定,他为什么要撕毁?”
黄蜜道,“谈判是他们为了拖延时间放出的和平□□,真正的野心远不止于此。”钟师道,“周副主席就在重庆,要说谈判,他的分量也够。并不是□□滥用‘弥天大勇’,而是他的诚意所在。□□不会破坏和平,是不是消息听错了?”
黄蜜笑道,“□□——周副主席——好亲切的叫法。我原先一直以为,你们□□都叫他毛委员长呢——”钟师一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那是……之前的叫法。”他一心想着燕好,竟然忘了掩饰自己。
黄蜜笑道,“看不出你还挺时髦的。消息也灵通得很啊。”拍了拍钟师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只要好好为党国办事,个人情感的方面,我并不会责怪你。”钟师忙道,“和薛二小姐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不影响工作。”
黄蜜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说的这个。我知道你们□□内,对□□朱德□□□□这些人的个人崇拜成风,想必是他们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你们。你如果只当作追捧电影明星一样追捧他们,我是不会和你计较的。”钟师忙道,“不敢——怎么会。”
黄蜜道,“我只看你的表现。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处理私事,明天这个时候来找我报到。我再给你分配任务。”钟师应了,来不及换衣服,求了白棠,去找到白桐,打听到燕好的老家。听说是在几百里外一个县城,匆匆赶了过去。
燕好坐在门口大水缸边边的小板凳上看书,大水缸上面一根竹管子,潺潺地往里面灌着山泉。燕好靠在水缸上,钟师送他的狗在地上踏来踏去,燕好的裙子上沾了好几朵小梅花。燕好摸了摸小狗,“你怎么跳来跳去的,是不是也很焦虑。你在等他吗?他来了你要不要见,你是会朝着他怀里拱脑袋,还是会对着他叫?”
燕好想着,上回生气,他中了一枪,他原谅他了。这次——假如他找过来求他,他就原谅他。他和燕婉说好了,等钟师求到第三次,就让燕婉告诉他他在哪里。燕好道,“等他来了,我们就原谅他,好不好?”那小狗也轻轻嘟囔来了几声。
燕好倚在水缸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迟暮。周围没有别人,只有那只小狗蜷在他脚边。见燕好醒了,那狗扑地一下站了起来,眼巴巴望着燕好。水缸壁上凉飕飕的,燕好打了个喷嚏。
一件衣服搭在燕好身上,钟师道,“对不起,我来迟了。”燕好这才发现他背上都已经湿透了。钟师道,“去换件衣服罢,小心生病。”他背着夕阳站在燕好身前,小狗贴着他的脚背呜呜地吠着。
燕好道,“不去。”
钟师道,“算我求你,好不好?你换了衣服出来,要怎么打我骂我,我都站在这里不动。”燕好道,“我换衣服出来,你还在这里?”钟师道,“我还在这里。”
燕好有意换了条旧裙子,穿一双蓝黄相间的布鞋出来,一眼没在院子里看到钟师,燕好心里一急,“你又骗我!”
钟师从大水缸后面站起身来,“你怎么又哭了?”燕好冲到钟师怀里,大哭道,“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不会来,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失去你了——”哭了一阵子,又道,“你怎么都不抱我!”
钟师给燕好看,“我手上全是泥。”燕好道,“我才不管!”抓住钟师的手,贴在他的腰后。小狗在他们的脚边,贴着他们转圈子。钟师道,“你不会失去我——怪我来得太晚。我去你老家没找到你,又回去求君好。君好只不肯说,我又把你要好的同学都求了一遍,才找到这里,原来你就躲在岳麓山下——”
燕好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哪些要好的同学?”钟师道,“我原先——”燕好怒道,“原先就调查过我是不是!”便要推开钟师。
钟师忙将燕好抱住,“上回你生气,我怕你一气跑了,我找不到你,这才去调查的。并不是站里面调查的那个调查。”燕好低声道,“你又穿着军装了,你这是回去工作了罢。辞职也是骗我的。”
钟师道,“工作的事,我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要怎么说,不能怎么说,我自己都差点记不得了。可是对你的心,我是绝对不会变的。今天早上我因为心里担心你,说错了话,差点被黄蜜当作了□□——要是再见不到你,黄蜜不杀你,我自己也活不了了!”
燕好道,“你怎么能够不记得!黄蜜那么狠,你要是真被他怀疑了怎么办!如果你对我还有真心,那你真正辞了站里的工作,做一份正当的职业去。你做什么做不得,非要在黄蜜手下。不但对社会对人民没有帮助,你自己又能够得到什么?”
钟师道,“之前的任务一时没有做完,现在并不好脱身——我现在辞职,黄蜜也只有更怀疑我的。”燕好道,“如果你不怕人笑话,你就去跟黄蜜说,是我生气了,要你辞职。他最多笑你是老婆奴,并不会怀疑到其它。”
钟师笑道,“是什么奴?”燕好红着脸,背过身去低声道,“刚才说错了,不是什么奴。”钟师从背后抱住燕好,笑道,“我真愿意什么都听你的。”又在他衣服上印出两块泥。
钟师贴着燕好的耳朵,“等你到我现在的年纪,我就向你求婚。你那时候要答应我,好不好。”燕好道,“现在我都未必答应,过五年也不见得。”
钟师道,“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不能保证给你一个怎样优渥的生活,但我可以许愿你一个全新的中国。”燕好问道,“怎样全新的?如果你现在辞职,我就再想不出更好的世界了。”
钟师道,“这里是穷人住的地方,你住久了,就知道这世上许多的不好。我向你保证,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所有这些让你烦恼的事情,通通都会消失掉。我们自由,充实,欢乐,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燕好敛起了笑容,“也许一辈子不能呢。”钟师道,“等你二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这一切都可以实现了。”燕好冷笑一声,“二十七岁……五年时间,都够读一个博士的了。”
钟师道,“你可以不用等我——”燕好道,“平白让我等五年,你可真是……”钟师道,“你可以不用等我,因为我一直在,我不会走。不论……会不会实现,我永远是你的老婆奴。”
燕好道,“不论你说得有多好,如果你不能答应辞职,我就不和你回去。”钟师叹道,“也许不用五年,很快……”燕好道,“你这不是诚心道歉的态度,我不想听了。”
钟师道,“你生在官宦之家,你不知道人间的疾苦——”燕好道,“现在的社会有多黑暗,人民的生活有多贫苦,和你我的感情,能不能够在一起的事实,又有什么妨碍呢?你以为我是蛮横不讲道理的大家小姐——我毕竟是个记者,我姐姐的诊所也在乡下地方,我也见过这世上还有许多痛苦。但这与你我的矛盾,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能够与我在一起,还是不能够与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找这么些借口来做什么?难道不该是这人间越多痛苦,我们就越应该在一起吗?如果你现在脱下这身衣服,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跟你去。如果不行,那么你也不必再在我身上花功夫了。”
钟师叹道,“有那么一天,我也愿意天涯海角跟你去。”
燕好像是被眼泪呛到了,咳嗽几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眼泪从眼角淌下来,“要是等着那么一天,倒也罢了。你走罢,现在回去,城门还没有关——噢,我忘了,你有长沙站的特别通行证,你不用管这些。”
钟师叹了口气,“我将水缸这边垫了一块砖头,以后你看书靠在这边,水就不会流到你身上来。”
燕好没有应他,转身往屋内走。走了几步,钟师并没有去拉他,他于是折回来,捏住那只小狗的颈,抱着小狗进了屋子。钟师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倾斜的水缸上面一个竹管子,泉水哗啦溅入缸中,从矮的那一边流到了地上,汇成一条小溪。
地上还有几只小狗踏出来的梅花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