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薛父来了,钟师忙恭恭敬敬道,“薛主任。”薛父抬了抬手,“你和谦武年纪相仿,就和他一样,叫我伯父。”钟师忙老老实实喊道,“薛伯父。”
薛父问道,“你是民国哪一年生人?”钟师答了,精确到日期时辰。薛父又问道,“什么学校毕业的?家里做什么的?之前在哪里做事?”钟师一一回了。薛父看似不经意,只一口一口吃着梅干菜肉包子,听钟师说道“给□□当了三个月警卫”的时候,抬头问道,“你见过□□?”
钟师捡无关痛痒的话说了一些,“那时候国共合作,他在党内有职务。我不过做做样子,他的司机和贴身警卫都是□□的人。”
薛父道,“看来你的工作环境一向不是很好,也足见他们对你的器重。在中统干得好好的,来军统做什么?”钟师苦笑道,“后来回去,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组织上不太信任我——”薛父笑道,“不是不信任你,是太信任你,把你安插过来了罢。”
钟师道,“先前也有这个意思。后来直接负责我的那个人打仗的时候死了,我和中统联系不上了。也失去了在中统的身份。”薛父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又道,“我不是盘查你的身份,你不用太紧张。你对我说的,我不会说出去。好好还小,许多事倒不必让他知道。你告诉我的,我不会同他讲——”
钟师忙道,“我一定对薛伯父交待清楚。那些事情,我也从来不跟别人讲。我虽然信任君婉,愿意将什么事情都告诉他,但我的想法同薛伯父一样,我愿意将他保护在我身后,不让他直面那些现实。”
薛父笑道,“不愧是黄站长□□出来的人——要你不用紧张,怎么还是这么紧张。”钟师道,“对薛伯父的紧张,和对站长的紧张不一样。站长戾气太重,疑心又强,稍有不慎就难以活命。对薛伯父,我是真心敬重,因而由敬生畏。”
钟师背上沁出一身冷汗,刚到长沙站的时候,黄蜜试探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薛父心里将钟师的八字默算了出来,和燕好的大体上没有相冲相克,又是一叹。钟师忙道,“让薛伯父担心了,我已经大好了,下午就可以回站里报道。”
薛父还要再交待他几句,燕好冲了过来,“你好了——还痛不痛——”薛父咳嗽了一声,燕好放下扒在钟师臂上的手,道,“云章说开枪的人身份不明,站里正在调查。”
薛父道,“黄蜜自己的人,他有什么可去调查的?”对钟师道,“你也不要在站里做了,跟着黄蜜,没有好——的待遇。不如我介绍你去保安司令部。我见你身手也不错,人也灵泛,去那里一样是靠自己本事吃饭。”
钟师道,“别的事情可以没有结果,独这一件不行。我要看黄蜜如何遮掩,我非要找出真凶不可。”薛父这才点了点头,“是该这样。”见燕好一下跺脚一下抠手,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叹道,“既然你们交朋友了。我再嘱咐你最后一句,你千万不要辜负他。”又叹了一声,“好好脾气不好,被我宠坏了,你——”
钟师忙道,“我一定继续宠着他。”燕好先是瞪了薛父一眼,又瞪着钟师,“我没有脾气不好。”钟师道,“君婉在外人面前温柔大方十分可人,薛伯父慈爱,他才放纵一些。这样也才更显出可爱来。”薛父见钟师把燕好说得又笑了,道,“我去办公室了。燕好什么时候去上班。”燕好道,“请了假。”
燕好奔到窗边,眼见着薛父上了车,仍回头看了他一眼。燕好笑眯眯对薛父挥挥手,又送了一个飞吻。搬了个凳子在钟师床边边上坐下。燕好问道,“还痛不痛。”
钟师道,“不痛。”燕好道,“不痛那我戳一下?”
钟师笑道,“戳一百下都可以。”燕好道,“你真傻,拉着我跑不就可以了,非要躲在角落里,不是给别人打吗。”
钟师道,“黄蜜要杀你,前面也会安排人。我只有把你推到角落,才能够挡得住你。当时我只怕子弹打穿了我,打到你的身上。还好打在了骨头上。”燕好道,“还说不疼——”伸手想去摸钟师的伤口,又怕碰到了让他疼。钟师拿帕子给燕好擦泪,“你早上走,忘了拿。”
燕好道,“我才不是忘了拿。我回去洗脸换衣服,我怕你醒来的时候我不在,你以为我——我特意留在你身边,就是告诉你——”钟师道,“告诉我什么?”燕好“哼”了一声,道,“那几天为什么不去找我。”
钟师道,“我见你不理我,也不敢唐突了你——我一直跟在你旁边,不然也不会——你不要怪我跟踪你才好。”燕好道,“我是不怪你——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只是你工作怎么办?”
钟师道,“我发现黄蜜要对付你之后,就把工作辞了。我自己有些积蓄,吃饭是不成问题。”燕好道,“你竟然为了我——”钟师道,“要是能天天守着你,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么样?”伸手去拿床边的外套,摸出一枚发卡,“红色和黄色不知道你喜欢哪一个。上次送你的红色,原来你不喜欢。”将这枚黄色发卡别在燕好头上。
燕好道,“你不知道?”钟师道,“我见你爱穿红色的衣服,以为你也喜欢红色的发卡。不知道你并不喜欢。”伸手要将发卡取下来。燕好握住了他的手,“……你送的……我都喜欢……”轻轻倚在了钟师肩上。
后来燕好和薛父议论,说还是不要将窃听器的事告诉钟师。“他知道了,难免心里愧疚。他既然这么爱你,你便少给他生些事罢。”
钟师告诉燕好,“我在乡下订了一只狗送给你。”燕好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狗?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后来死了。我便再没养过了。”钟师道,“是保护你的。这只狗虽小,身体灵活,力气也大,是我特意寻来的。我不能时时守着你,先让它保护你。”
燕好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狗呀。”钟师道,“愿为薛二姑娘门下一走狗。”
那狗抱过来,长得普普通通,短毛土狗一只。却有一个好,跑得比什么都快。只黏着燕好,与别人都不亲。薛父笑道,“这是他拿着你的相片,给狗看了你的相片才喂食,所以这狗以为是有你才有东西吃。”
有了薛父默许,钟师与燕好便开始出双入对起来。钟师因“痴情隐忍,不惜身死救爱人”出了名,收到一大堆工作的邀请函,一一以枪伤未愈为由退掉。每日只送燕好上下班。薛父更是勒令钟师陪同燕好参加聚会集会等,钟师无奈应了,每次都只和陈少文燕好三人坐一起打牌——燕婉有着他温柔的力量,他总是以“有病人”推掉这些事情。
白桐月亭相约去医院看望过钟师一次,都说,“他看你的眼神里带着爱,你算是找对人了。”钟师出院后他们便要钟师请吃饭。钟师到了才发现,白桐带了白棠,月亭带了素君、钱宪、和素恒,素君又带了李景仁,燕婉带了陈少文,坐了一桌子的。钟师平时在站里和他们来往不多,辞了工作反而亲近了。
这一日正是燕好的二十二岁生日,要在他们家开party。钟师早早到了,燕好替他整衣服,捏捏他的衣领,笑道,“原先见惯了你穿军装的样子,还好西装挺括,看着也还不错。”
钟师道,“原先在刑讯科,天天要穿军装。”燕好道,“不知道军人结婚是穿西装还是穿军装。”钟师愣了一愣,“新郎穿什么,还不都是新娘的主意。”燕好点头道,“倒也是。人们都说女孩子总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他当主角,让所有人来衬托他。其实想要的,也许只是新郎一个人。”钟师却不回他。
燕好有些闷,“秉慧来了,我去招呼他。”
曾站长带着曾瑛,正在和薛父说话,“钟师原先在我身边干过,很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薛父道,“你定然是还有更好的留给秉慧。”说得曾瑛和燕好都红了脸。
燕好拉着秉慧在一边坐下,忽然曾站长身边的亲随来同秉慧耳语几句。秉慧笑道,“我们这次不喝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亲随起身离去,不小心泼湿了秉慧的裙子,燕好带他去楼上卧室换。
秉慧将自己的项链摘下给燕好,道,“爸爸说有人会来偷,我们换一换。”燕好道,“那你岂不是不安全,不如你先回去的好。”秉慧道,“这是难得的机会,正好揪出那个窃贼来。你放心,我爸爸已经有了安排。”
燕好拉住秉慧的手,“那就好,我一定保管好你的项链。”将秉慧的项链戴上,将自己的项链摘下给他。秉慧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将项链锁起来,我回去的时候再给我。”
燕好道,“我自己戴在身上才放心——正好你也可以看得到。”又再三提醒道,“你千万小心,别人要,你摘下扔出去就罢了。不要伤了自己。”
月亭和素君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笑道,“原来是另外有了娇客,所以不管我们了。”燕好对月亭道,“你是近邻,不算是客。”又对素君道,“你和月亭姐姐一起来的,也不算是客。让月亭姐姐招呼你可也。”
月亭果真问道,“喝什么味的?”桌上是一罐红茶,一瓶牛奶,一瓶白糖。素君道,“要脚踝色的。”月亭果然调了一杯给他,问燕好要什么,燕好说,“要膝盖色的。”眼睛看着秉慧去曾站长身边说了几句话。曾站长回头往他这里看,他也笑了一笑。
月亭问道,“钟师呢?怎么不见他陪你。准备求婚的事宜去了?”素君也凑过来,道,“想必是要求婚了罢。”
燕好叹了一声,“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素君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燕好道,“君婉,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你就不怕他是苦肉计?”
燕好道,“我只觉得这一切太过美好了,我自己都不敢信。”月亭忙握住燕好的手,“你有这么好,你值得这么好。不要信他胡说。他男朋友一直不求婚,他自己着急才是。”
素君道,“尽说我,你男朋友不也没有求婚。我是为了君婉好。他是该信任钟师,这样他们才能长久。我不怕和钟师生了嫌隙,我身为君婉的朋友,总是要多想一想的。”
燕好问道,“他平时在站里,是个什么样子?”素君道,“黄蜜是不太信任他,但似乎很是依赖他。他三易其主,想必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罢。只是他平时不怎么和我们来往,我知道的也少。”
月亭道,“黄蜜是出了名的阎王,在他手底下做事,是该调子低一些。”素君道,“他说是在刑讯科工作,总能从口供中看出别人看不出的线索,我看是他自己跟……有来往,两边互相……也说不清。”燕好道,“刑讯科……是不是很残忍?”
素君忙道,“不怕不怕,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也招惹不到他。”又笑道,“我可说错了。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倒有他想要的人。你现在担心他不求婚,将来他直接把你拉去注册,你可别说我没提醒。”月亭笑道,“那样可倒也romantic.”
燕好道,“我自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又道,“就算有,他要是骗我。我把……他想要的从窗子里扔出去,我也不给他。”
其实素君早看到秉慧戴的项链和燕好的耳钉是一套的,燕好戴的项链才和秉慧的衣服搭。他们来的时候,又见佣人在擦桌边的水,素君便知道得差不多了。
宴会开始,俄国菜,日本菜,欧洲菜,湖南菜等摆了几桌。黄蜜代表长沙站也来了,“恭喜你,你来辞职,我就知道你有更好的地方去。早就知道你不是凡人。”钟师随口应了几句,又被燕好拉走了。
几十盏六十支的灯泡将整个大厅照得透亮,二楼的楼梯口仿佛是打着黑色的灯光。人们的喧嚣欢闹被吸进那团黑色的影子,像是进了一个黑洞。燕好站了一会子,说脚疼,钟师扶他上楼换鞋子。燕好上楼梯上到一半,回头看见秉慧苍白着脸仓惶地望着他。燕好咬着嘴唇,又很下了一个决心,拉着钟师继续往上走。渐渐地听着那轰人的音乐也不觉得那么头晕了。
到了二楼走廊上,燕好扯了扯钟师的手臂,“楼上怎么这么黑。”钟师道,“薛伯父说怕电压不稳,把二楼的电闸关掉了。”燕好道,“妈妈说原先只有他们两个在家,是不怎么开灯光的。”钟师道,“明天找人把电路来检查一下。”
燕好听见他说“明天”两个字,心头一荡,一层泪水呼地涌到了眼里——他们还有明天!今天一定会很好,不然他怎么会说还有“明天”?钟师一只手扶着燕好,一只手推开了卧室的门,黑暗中燕好的眼睛莹莹地发着亮。
钟师搂住了燕好,燕好轻轻挣了一下,“小心有人。”钟师道,“我刚才锁住门了。”月光透过窗子照在燕好的脸上,钟师轻声道,“你的眼睛真好看。”燕好没有说那是沁了眼泪,只低低地“嗯”了一声。钟师手上又重了几分,他听到钟师深深吸了一口气,起伏的胸膛贴着他。
钟师道,“你今天真好看。刚才底下人多,我怕你不好意思——好好,我真想,我真想——”他低头吻燕好,轻轻地含住他的嘴唇,重重地贴着他,深深地吮吸着。他闻到他鼻尖的芳馨,他听到他的心也在乱跳,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钟师一只手揽住燕好的腰,一只手抚摸着燕好的肩膀。他今天穿的一件露肩礼服,肩带垂搭在手臂上。钟师将手贴到了燕好的颈上,燕好轻轻“唔”了一声,钟师仿佛烧起来了。他将头垂得更低,吻着燕好的脖颈,手上轻轻搔了一下。
燕好将钟师猛地一推,钟师的手松开,燕好的项链滑落到他的胸部与礼服之间。燕好取出项链,哭道,“你是为了这个,是不是——”
钟师只看着燕好,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