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和燕好自采访相识,相约吃了一次饭。白棠要请客,算是谢他。燕好笑道,“你接受我的采访,现在《江涛声》大卖,我要谢你才是。”
他们逛街把白桐也叫了来。白棠给两人做了介绍,“我平时在站里工作忙,他在湖大功课紧,weekday很少见面,周末一定要聚的。”他们三个气质脱俗,打扮得体,笑容亲切,引来不少路人侧目,卖糖炒板栗的都多给他们几勺。
还有人认出了白棠,“你不就是马博士——我在报纸上看了你的相片。”还有好心人劝道,“马博士不要在黄阎王那里做事了,去湖大教书罢。”白棠笑道,“我是军人,一切还要听从组织的安排。”
白桐笑道,“姐姐出名了。”燕好亦道,“我那天出了杂志社,门口就有两个‘博士馄饨’,为了争谁是正宗还打了起来。”白棠笑道,“要是读了博士只能来卖馄饨,这个博士也白读了。”白桐笑道,“就是读了博士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博士都读了,做什么做不好?卖馄饨也卖成个馄饨博士。”燕好道,“这世上总是穿长衫的人要高贵一些。我倒没有瞧不起穿短褂的,只是世人要这样。”
白棠心中有一个新世界,人人想穿长衫穿长衫,想换短褂换短褂,教授和小贩都是一样的平等、干净。他知道那个世界不远了。“要有一个干净纯洁的社会,没有这一切的偏见,没有这生活的负担,我倒是喜欢卖甜酒糯米丸子。”
晚上在复临舍有一个讲座,外面的海报写的是“人民的作家教你如何直抒胸臆”。三人散步经过,燕好和白桐都是喜好文学的,白棠也跟去听,坐在最后排。那施讲者自称“甲一”,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褂,脚上一双旧皮鞋。王素恒做主持。
甲一正讲道,“人民所喜好的,是他们轻易能够理解的感情。你要跟一个老农民说今天的股市跌得很惨,他一定不会有什么感觉。你要问他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他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同你讲。我们写文章,先要想想,我们要表达怎样一种情感?再要想想,我们希望我们的情感,被哪些人所感受到?”长沙站的人来清场,带枪的人沿着教室的墙壁围了一圈。两个人将甲一架了下去,素恒忙上去理论,被一个人迎面打了一拳。学生们“哄”地一下乱了,四下都堵住了,出不去。带头来的是黄蜜,高铁行也在。学生们推来搡去,差点将白棠撞到,白桐扶住他,狠狠瞪了旁边的人。高铁行只装没看到。
黄蜜走到讲台上,拍了拍话筒,教室里安静了。黄蜜道,“同学们不要慌乱,在教室门口凭学生证登记姓名学号就可以自行离开。”他是来抓甲一的。
学生们哪里肯依,纷纷道,“你无故抓人,我们不走!”“要把人带走,先给出个理由来!”高铁行心知黄蜜最恨学生起哄,又在一堆暴涨着青筋的红色脸庞和挥舞着拳头的手臂中看到白棠冷冷的脸,愈发不知如何是好。
之前黄蜜带人来时,外面有跑得快的学生去报告了校长办公室。胡校长当时正在改作业,闻言匆匆往复临舍来。胡庶华是国民党元老,同盟会时期的老成员了,除党内职务外,历任同济大学、重庆大学、西北联合大学校长,三任湖南大学校长,逃离满蹊。省内众多湖大师兄弟,隐约成了一派。胡校长在学生中威望极高,在社会上也有佳名,不是黄蜜能够顶撞的。黄蜜笑道,“胡校长好,今天的事与湖大学生没有关系,登记完就可以走了。”
学生们见校长来了,底气更盛,“不交待清楚不可以抓人!”胡校长抬了抬手,学生们又安静了。胡校长道,“同学们,长沙站工作性质特殊,涉密的任务,不方便告诉大家。甲一是我们学校请来的,我会保证他的安全。黄站长做事,也要按照基本法来。大家不要激动,请你们相信我,也相信黄站长。”
同学们都说,“我们相信校长。”纷纷排队去登记。
白桐不肯先走,白棠道,“我和老高打个招呼,就带着君婉出来了,你在门外等我们。”
黄蜜笑道,“白棠同志也回母校听讲座。”白棠道,“路过觉得有趣,就进来听听。很怀念上大学的那些时候。”黄蜜道,“真是凑巧,甲一也是从延安来的,你们,和王主编,说不定互相认识。”
白棠淡淡笑了笑,“从延安来的人很多。黄站长的表弟还是从日本来的,坂西一良也是从日本来的。”也拿出学生证来登记,“过期了,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钱宪负责登记,一把接过白棠的证件,“做数的。”
高铁行站在门口,原先白棠觉得他的身躯像一个保护者,现在却将他拦在里面。他们站得很近,白棠还能闻到高铁行身上的气息。高铁行不说话,只看着他。燕好在后面戳白棠,白棠也不开口。
钱宪登记好了,白棠接过学生证,回头看了一眼黄蜜。黄蜜笑道,“高科长舍不得放甜妹子走?”高铁行才侧了一步,白棠拉着燕好从他身边钻了出去。
高铁行按住白棠的手,“他还没有登记。”白棠半扭过头,看着高铁行,这是他第一次拉他的手。
燕好将白棠的手往高铁行手里一塞,也回包里掏证件,“我的也有,只是也过期了。”白棠的手从高铁行的手里滑出来,他没有握住。
黄蜜果然只带走了甲一。素恒脸上带着伤,出得教室门,被学生们围住。楚迎从校医院拿来了酒精棉花等,给王素恒脸上消毒。棉花球上的酒精蘸得太多了,浸过眉毛再往下流,素恒闭上了眼,月亭来他便没有看到他。月亭同白棠姐妹和燕好问好,燕好往前招呼月亭,将楚迎挤开了。
素恒听到月亭的声音,睁开眼酒精落到了眼里,刺得他直掉眼泪,却咧嘴对月亭笑,“我没事。”疼得又龇了一下。月亭掏出帕子给他擦眼睛,白桐往后面让,把楚迎挤到他们外边。
楚迎便有些讪讪的。月亭笑道,“谢谢你。多亏你及时给他清洁,不然发炎了可不好。”月亭扶素恒去校医院,“再做个检查。”
复临舍门口有一条阶梯向下,他们只依稀听见月亭骂素恒瞎,素恒说了句“你当我的眼睛”。楚迎同众人道别,“棉球酒精麻烦帮我交给钱先生。”月亭在图书馆工作,平时学生见了也叫他先生。白棠姐妹和燕好都没理他,钱宪接了。
燕好望着楚迎的背影,啧啧叹道,“还笑得出来,我要是他,就躲起来哭。”白桐道,“你要是他,才不会巴巴跑过来,给别人的男朋友做丫头!”燕好连连称是,从此将白桐引为知己不提。
白棠叹了一声,“都散了,我们也走罢。”问燕好,“你回哪里?我送你。”燕好道,“我回诊所,不用……”钱宪忙道,“我送君婉回去。”黄蜜倒没有反对。钱宪用手肘轻轻推了推高铁行,女人生气的时候,不说话最可怕。
白棠拉了白桐的手,“我送你回宿舍。”高铁行往前跟了一步,黄蜜道,“钱科长走了,高科长要负责收队。”
白棠拉着白桐的手,走了一阵并没有人追出来。路边樟树的叶子沙沙地响,像炒菜的时候把沾水的青菜扔进滚热的油锅。风里有海桐花的香味。白棠道,“湖大有四季花开,我最喜欢海桐花的季节。”白桐道,“我听过秦宝黛的《景如人》,湖大真是如诗如画。”白棠道,“还有个笑话。素君故意说错,说是四季好,景君须记,任是春夏秋冬时。所爱的人亦爱着自己,其风月倒是无关风月了。”
白桐拉着白棠,“姐姐何必难过,高铁行不懂,就不要理他。凭你还找不到良人?”白棠道,“我难过么?”听到自己的声音,苍辽寂远,如同深冬的残枝,一片雪就压断了,了然道,“倒是有些。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我——倒是有些失望。”
白桐急道,“姐姐,我从没看过你这个样子——你这样我真害怕,我们给素君姐姐去个电话,要他来接你好不好——我没用,安慰不了你。”
白棠笑道,“傻丫头,我只是在想事情。不至于就疯魔了。他骨子里就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以当时的场景,换了你我自然有许多说法,他只有一句话不说才是最好的。”白桐忙道,“就是就是,他要是嘴上说得乖巧,心思也就未必见得纯净了。”
白棠道,“何况当时,无非是黄蜜带人来查学生。我们清清白白的,不需要分辩什么。也只是夹在学生中间,受了一些推挤,连跤都没有跌,并不指望他做些什么。我一时脑子糊涂了,白让自己生气。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个师兄,那天我做实验的时候没有站稳摔倒了,我倒在地上,却只见他在扶实验设备——那机子要好几十万美元,是比我贵重。”白桐低声道,“姐姐是太爱他了。才希望他站出来保护你。要是别人,姐姐才不在乎的。我小时候受了伤,拿去给我爸爸看,我爸爸都只教我下回怎么小心——我那时心里也很难过。”
白棠道,“你很喜欢男人的注意。”白桐猛吸一口气,“姐姐怎么这样说我!”
白棠道,“今天逛街,我都看在眼里。我只告诉你,这是人的一种心理,喜好男人的关心,和喜好写诗,喜好唱歌一样,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你喜欢,就多出去交际。你的月亭姐姐,还有今天认识的君婉,他们家在省里面都很过得去。他们也很喜欢你,你要他们带你出去多认识些男人。”白桐一时没有反应到,白棠道,“我是你姐姐,你喜欢什么,我怎么能够不支持。你想当明星,想当交际花,想受万人的追捧,还是想让男人来献殷勤,我都支持你。”
白桐瘪了嘴,“姐姐心里这么难过,还替我着想——”
白棠笑了一笑,“我正是自己心里难过,不晓得该怎样替自己想了。”他们在白桐宿舍楼下久久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