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蜜知道素君的动静,只叹道,“他说是害怕,其实该是同情。他哪见识过这些?他的心又软。有李景仁照顾他也好。”刘芳如只腹诽道:文夕大火里逃出来的,会没有见过死人?
黄蜜找钟师来询问,“怎么我电话刚打完,薛主任电话就过去了,难道他也会监听电话?”
钟师笑道,“他是在监视报社。嘴上说不情愿薛二姑娘出来做事,却不分白天黑夜派人守在报社。我们一过去就有人给薛公馆报信,薛主任便打电话来了。”
“你倒像是很得意这回事?”
“只是觉得好玩。薛主任有这么多年省政府的工作经验,平日也是十分稳重的,为了女儿可以这样莽撞,倒教人看了欢喜。”
“父母总是疼爱儿女的。”黄蜜让钟师先出去了。他也很喜欢薛燕好。燕好和素君的脾气性格不一样,但一看就都是被双亲宠爱着长大的富家姑娘。他原先觉得这种人很没意思,没意思到要撒娇要使小性子来打发生活的无聊。极疲惫的时候他又羡慕他们,宁可自己没有什么抱负。
薛母一早叫薛父起床,薛父道,“还早,不到时候。”薛母道,“等下谦武过来接婉婉去诊所,迟了不能一起吃早饭。”薛父一个翻身便起来了,道,“让谦武请个假,迟一点去上班他也不听。”手上倒是没有停,麻利将衣服穿好了。薛母道,“他要是那么懒散的人,你也就看不上他了。”
下了楼,见燕婉也是怯怯的样子,薛母道,“你爸爸也是,不放心叫别人送你,不然可以多睡一会子。”燕婉只笑道,“是爸爸信任他。”
七点半不到陈少文便来了,薛父教育他几句,送燕婉上了车。车子是他给燕婉买的,从来不教别人开,也不许燕婉学开车。驾驶座除了他只有陈少文能坐。
经过那辆破黄包车,燕婉“哎”了一声,“请倒回去。”
陈少文也看到那个人,“怕是死了。”他见得也不少,并非没有同情心。
燕婉有医生的直觉,下车摸了摸颈动脉,“果真没有死。”陈少文于是帮他将那人抬上车子后座。燕婉刚开了门,一个卖菜的大妈过来告诉他,“听说是昨天……长沙站的人打死的……救不活了……”一边挤眉弄眼。燕婉回头望了一眼,拐角处果然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燕婉笑道,“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谢谢你的好心。”
陈少文已经将那人在后座放好,头枕在燕婉腿上,燕婉给他做简单包扎。陈少文将车开到君好诊所,招呼门口的卫兵,“请护士小姐过来。”燕婉亦下车指挥他们抬人,对陈少文笑道,“谢谢你,你开车真稳。”陈少文点点头,“你多注意,一有动静就派人来找我。”他们警备司令部虽然也有自己的医务室,君好诊所的医生护士年轻漂亮又温柔,他们平时都爱往这里来,自然燕婉一喊就动。
黄蜜问曾严是过小道前还是小道后开的枪,曾严只说“不记得”。黄蜜道,“车帐子上没有血。要是过小道前开的枪,车上没有别人,打电话的应该就是那个拉车的。要是过小道后,就不好说了。那么那条小道上的人家都要好好查一查——那是条死巷子。”曾严咂舌,“倒要好好想想。”
有人来报告,在黄蜜耳边说了几句。黄蜜吩咐道,“让钟师备好车在门口等我。”又对曾严道,“那条小道我已经派人守住,李景仁今天值班,如果要去清查,他和你一起去——你们原先也配合过不少次。”但曾严亦知道,要是那时候那人逃进小道,现在好几个钟头过去,只怕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黄蜜他们在诊所外的停车坪集合,都停在燕婉那台福特车旁。另有一辆新款的别克,看车牌是一个副省长办公室的。警卫见黄蜜等来,前去拦他,“今天收治了一个重伤,不再收病人了。”黄蜜道,“无妨,我陪香夫人等。”
香夫人原名香茉儿,是刘副省长的一个外室。因刘副省长夫人泼辣,便被瞒得密不透风,黄蜜他们都是知道的。香茉儿怀孕不敢去医院,听闻薛燕婉医术高人品好,便只来他这里看。黄蜜看了车牌,一猜即中。
室内只一个女佣给他们看茶,回黄蜜道,“薛医生说,病人情况危急,正在抢救。”
黄蜜笑道,“不妨。尝尝薛医生配的酸梅汤。”见女佣给香茉儿也上的酸梅汤,问道,“我听说孕妇是不是不能喝酸梅汤?”香茉儿笑道,“是薛医生专门为我配的。”
黄蜜赞道,“薛医生真是学贯中西。”
李景仁去检查前夜的线路,素君在办公楼前面拦住他,“但有什么,你们也看不懂。我和你一起去。”李景仁并无理由推脱,也不舍得拒绝素君,便载了他一起过去。
电话机,线路,听筒,都散落在墙外面,墙上一个赫然的口子。素君也不知道李景仁记不记得是那天他与钱宪“修车”的地方。将器件检查一遍,并没有可以暴露他们的痕迹,素君随手将一根电线递给李景仁,“是最最寻常的,不论哪里剪一根都是这样。”
李景仁并不接,只问他,“听说昨晚是你们帮他算的?”
“都是工作,随便算算就算出来了。”
“倒不愧是博士。”
素君奇道,“我做得好,你怎么这般语气?倒像是在怪我。”
李景仁将素君拉到一边,特意避开了人,“以后不要这样用心了。”素君心中一喜,莫非李景仁也是地下党?却又听李景仁说道,“黄蜜最怀疑那些表现良好、能力突出,又有上进心的人,他认为那是□□。你要藏拙。”
黄蜜那边又等了一时,只听见外面有匆忙的脚步声,那个女佣也不敢出去看,“薛医生见了会骂的,我的工作是服务好客人。”便听得外面汽车发动的声音,黄蜜顾不得,手肘轻轻撞了钟师一下。钟师推开屋门口的警卫便冲了出去。
黄蜜忽然喊道,“不许无礼,快回来!”钟师便愣在院子当中。
薛燕婉脱下满是血污的手套,递给旁边的护士,又摘下一边的口罩,坐在海桐树下的石凳上,倚着石桌休息,听见黄蜜等追出来了,扶着石桌站起来,轻声道,“你好。请问觉得哪里不适?”
钟师要拦车,小护士道,“薛医生派他去买棺材的。”钟师要派人跟上车,那开车的警卫瞪了他一眼,黄蜜道,“死者为大,不许再追了。”
薛燕婉只问黄蜜道,“不知是哪位身体不适?今天的存血不够了,动不得大手术。”小护士道,“薛医生也累了。他怕病人要用血,抽了自己400cc的血备用。”薛燕婉叹道,“可惜救迟了。”
黄蜜叹道,“怎么不告诉我们。你要做手术,自然保重身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找不到一个血型相符的?”薛燕婉点头道,“你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知道少量献血对身体无害。他们未必知道。强人所难,虽是行善,亦非我所愿。何况400cc血于我,也算不得什么。”
黄蜜点头道,“薛医生不但医术高明,学贯中西,更兼有大慈悲心,黄蜜佩服。”薛燕婉叹道,“原来是黄站长。黄站长率长沙站,功勋显著,是新时代女子的楷模。君好心慕已久。”复叹道,“现在说我医术高明,莫不是讽刺我。”摇头道,“不知是谁,下这么狠的心。”
黄蜜叹道,“是我治下不严,出了这样刑讯的手段。”便缴了钟师的枪。
薛燕婉讶道,“原来——他是——”黄蜜道,“他本已招了,我想找到他同党才假装把他放出来。钟师下手太重,那个人才不治身亡。现在看来是找不到同党了。”薛燕婉道,“却是我坏了黄站长的事。”黄蜜道,“薛医生素有善名,我倒不会受他们的挑拨。只是对上面不好交待——”
闻言薛燕婉这边的警卫都将手往腰上摸去,却只听得屋内香茉儿“哎呀”叫了一声。薛燕婉对黄蜜说句“抱歉”,匆匆进了室内。香茉儿捂着肚子喊疼,脸上全是一颗颗的汗珠。薛燕婉蹲在他身前,左手握住他的双手,右手替他把脉。黄蜜赶来说道,“方才我们坐这里闲谈,他只喝了一碗酸梅汤。”
薛燕婉往几上一看,急道,“他喝的是你的酸梅汤!”扭头对黄蜜道,“先不要管那些,我要送他去医院。”香茉儿想起刘副省长夫人的泼辣样,生怕被他发现,急道“车子——”薛燕婉道,“黄站长,还要麻烦用你们的车子——救人要紧哪。”
香茉儿的小丫头拎着他的手提包,也跟在人后面上了车。一院子的人走得空了,只剩几个警卫看门,一具尸体躺在病房内。
那台将人拉过来的福特汽车又将棺材拉了过来。甲警卫道,“薛医生没有吩咐,不如将尸体装了拖出去。”乙警卫道,“正是。按理说虽然该停尸待认,但黄阎王都被招了过来,再留在这里,万一……来了更不好。”丙警卫道,“我去隔壁借个锹。”
燕好这天回诊所就看见警卫比平时多了,问陈少文,“爸爸又派人来了?”陈少文点头道,“早上你姐姐救了一个人,把黄蜜引了过来。”
方一进门,燕好看见钟师在翻阅病历,劈手夺过,“病历属于病人的隐私,除了科学研究,别人不可以看。”钟师没有说话,燕婉劝道,“是长沙站来做例行查访的。你稿子写好了没有,晚上要交了罢。”
燕好瞪了钟师一眼,踱进了书房。钟师问道,“薛二姑娘平时都住在诊所?”燕婉道,“和我做个伴。”钟师点头道,“这里好,清静,也安全。”燕好原隔在门后偷听,冲出来道,“要不是你们,报社也安全得很,到处捕风捉影胡乱抓人。”
钟师的心里像是被小兽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如今时局不稳,走到哪里都不安全。”又打趣燕好手上拿着的《江涛声》,“薛二小姐也爱看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
燕好又气又羞,转头对燕婉道,“姐姐他好没礼貌,叫姐夫来将他抓走!”燕婉乐得看到有人制住燕好,故意笑道,“我看钟科长说得没错呀——你呀,一边说不要家里管,一边处处摆大小姐的做派,这样子要不得。”一边劝一边拉着燕好进了书房,低声告诉他,“我都看在眼里,他被黄蜜指挥,黄蜜要他冲在前面,然后自己出来收场,□□脸白脸的。他一定替黄蜜背了不少黑锅,你不要也错怪他了。”
钟师看着这对姐妹的背影,心里只想着燕好发脾气的样子。如此单纯可爱的人,他很久没有见到了。
门口有人咳嗽一声,钟师扭头看,陈少文背着光看不清脸上。钟师料到是燕婉的男朋友,心想他大概是误会自己在看燕婉了。对他扬了扬手中的病历本,笑道,“例行公事。”
燕婉出来对二人做了介绍,他男朋友是长沙警备司令部的陈少文,字谦武,和气稳重,与温柔敦厚的燕婉相配,也难怪薛父看得上。陈少文的态度倒是和燕好的一致,“查间谍需要医学病历吗?我最近倒没有听说哪里发生了枪战。君好这里也没有外伤病患。”
钟师亦只是淡淡地笑道,“站长的安排,我也只是例行公事。”
陈少文点头道,“在黄蜜手下做事不容易,我们都理解。诊所里有病患,女孩子也多,我怕他们胆小坏事,希望钟科长手脚轻一点。”钟师笑道,“这个自然。”
燕好见陈少文也不赶钟师走,竟然还要一起吃晚饭,气道,“我不吃了。”燕婉忙拉住他,“吃饭不按时,小心得胃溃疡。”
钟师放下碗,“我还有工作。”燕好这才坐下了,又觉得他像是在欺负钟师,“你要是得了胃溃疡,黄蜜更放不过我们。”钟师笑眯眯添了一碗饭,“有工作更要好好吃饭。”
饭后燕婉拉着燕好散步,燕好道,“我要盯着他,万一他乱翻东西怎么办。”燕婉笑道,“钟科长做事细心,不会翻乱我的东西。”
一路上燕好总心不在焉。燕婉笑道,“难得你今天清静。”燕好道,“我想到他总是来查我们就有气。”燕婉道,“大方一点给他们查。你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救了一个□□,黄蜜怀疑我是应该的。若不是看在爸爸的面子,我只怕已经被抓进去了。”燕好道,“我就是讨厌钟师。”燕婉笑道,“好好长大了。”
燕婉去诊室值班,燕好回到书房,见钟师仍在抄写病历和名单,每个抽屉和箱子他都编了号。燕好一气,将一大把病历丢进柜子里,眼疾手快上了锁,牢牢将钥匙握在手中。
钟师抄完手上那一份,笑道,“薛二姑娘请把钥匙给我。”燕好道,“你有搜查令没有?没有搜查令,凭什么来翻我姐的病历?”
钟师点头道,“正是,我该回去找黄站长开搜查令。”燕好愣了一下,“他——不会为难你罢。”钟师已经走到门口了,转身笑道,“按规矩办事,无妨的。”便走了出去。
燕好扬起脖子,朝钟师喊道,“我叫燕好,我的字是君婉,你不要再叫我薛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