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燕好准时拜访黄蜜,“这个三十三十的专栏,是专门写长沙城三十个三十岁以下的杰出女性——”黄蜜笑道,“那我恐怕不能接受采访。”燕好道,“昨天不是说好——”黄蜜道,“我都三十四了。”燕好轻讶一声,“怪我功课没有做好,我昨天看到黄站长——”黄蜜道,“那还要不要采访我呢?”燕好道,“正好我带了相机,我将黄站长的相片放上去,谁会以为你过了三十岁呢。”
采访出来,黄蜜送燕好到站门口,钱宪要送燕好回家,燕好道,“你不是要上班?”钱宪道,“我请个假,送你到家就回来。”燕好道,“你可以请假,我不可以。我要回报社赶文章,我的专栏一天一篇呢。”黄蜜道,“钟师正好要去河西,让钟师送你。”
二人过了河,钟师仍与燕好同路。燕好因为前一天的事,对钟师一路没有好脸色。此时问道,“钟科长去哪里?”钟师道,“去你们报社。”燕好道,“昨天不是查过了?”钟师道,“还有些——有些事情要问王主编。”燕好抱着相机下船不方便,钟师伸手过去扶他,燕好忙将相机稿件抱紧,“钟科长这也要检查吗?”
报社门口有几个闲人,钟师了然,回去报给黄蜜,“像是保安司令部的人。”黄蜜道,“保安司令部老板的女儿,在薛父的办公室上班。”问钟师,“薛燕好像不像有问题?”钟师道,“一时还看不出。”黄蜜笑道,“你想要多看几时?”
写一封急信给大老板汇报,“……省政府已被渗透,窃以为没有不可怀疑者。□□屯兵百万,宣战之心昭然,其秘密特工之潜伏亦不可谓不深。有王素恒自延安来,创办《麓山评论》一报,宣讲共产之主义,我已密切关注。政府所谓言论自由,我不可以所刊文章之倾向为由清查报社,然非常时刻亦有非常之手段,此条无须担心。省政府与市政府中之共谍为第一要害,我职位不够,望上能谨慎。切记。切记。”后面附了一串名单,都是他怀疑的有“勾结□□”倾向的官员名字。半夜独自去译电室发信。
白棠在译电室悄悄装了一个小小的发射器,接收器在窗子的警报器上,连了一个指环戴在他手上。黄蜜那里一开电台,白棠的指环便流过一阵小小的电流。白棠醒来,悄悄下床记下。
次日素君休假,去了家洋装店。那裁缝给他量身,“才几日不见你瘦了。”素君笑道,“我就嫌自己太瘦,撑不起来。”那裁缝笑道,“我这里正好有一件新款式,要瘦一点穿才好看。”素君道,“那我一定要试一试——是紫色吗?紫色的我不要。”那裁缝道,“不巧,这件款式是新的,我用废布练手,只有一件紫色的。”便拿了裙子出来。素君道,“那下回有亮色的要给我做一件。”
素君换了衣服出来,那裁缝道,“我看领子不好,还要再改改。”伸手在领子上摸了摸。素君又进了试衣间,果然摸到领子那里有一条缝,便将他的字条藏了进去。后来回到站里只对白棠眨眨右眼笑。
黄蜜拿了几份文章问素君,“有几个数学推导看不太懂。”素君颇不好意思,“我数学也不太好。”拿纸笔算了个昏天黑地,边算边跟黄蜜讲,讲得二人头昏脑涨。白棠经过时看了一眼,“我好像也见过。”
拿在手里看,与素君对视了一眼,便知道素君也知道这是什么。白棠只道,“好像不太好算——”黄蜜竟然自己读了几篇文章,在做逆推的运算,想要从监听到的信号推测出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都假装不知道,素君故意问道,“黄站长怎么忽然算起这个了。”黄蜜只道,“我有心想学,在资料室随便找的。见这几篇字少才想读一读。”故意藏拙骗他们。但怎么瞒得住。
白棠笑道,“字少的公式才多。字多的都只解释公式去了,反而好读。”又问道,“黄站长恐怕要从微积分学起,我那里有几本很好的入门的书,要不要借来看?”黄蜜做戏要做足,只得应了。
素恒这几日格外小心,心知黄蜜监听电话的人没有撤走。又不敢再剪断电话线,每日都有许多报社相关工作的电话打进来。生怕通知不到上级,又生怕上级来找他们从而暴露。白棠他们传出去的警示消息也通过交通员到了素恒那里,素恒愈发谨慎,连过了许多太平日子。一日夜间,忽又接到一个电话,“请找社联的王主席。”素恒道,“这里没有社联的王主席,只有湖大的李校长。”那边“哦”了一声,“大概是打错了。”挂了电话。
夜间只有素恒和燕好值班,素恒道,“今天你先不用做了,你姐夫什么时候来接你回诊所?”燕好道,“姐姐今天回家了,我晚上住报社。”
素恒因报社有资料,他不能走,只道,“你先和王嫂一起休息罢。今天没有什么可值班的。”燕好的稿子正好也写完了,便笑道,“那我先下班了。”王嫂是报社请来打扫卫生的一个寡妇,在报社一楼有一间小房间。
素恒推开窗子,正对着山上的一轮月亮。他这些天忙,很久没有和月亭约会。也怕因为他,将黄蜜的枪口又引向月亭。收音机里放的是月亭在唱歌。他知道有些歌只是唱给他一个人听。此刻他孤独,整座山里好像都只有他一个人。虫鸣,风飒,月亭蜿蜿蜒蜒的歌声,好像包裹了一个热闹的世界。假如到了新的世界,这万物生灵都还是一样,但人的心境却不一样了。在新的中国,牵着心上人的手,再没有这些生死攸关的危机,他们可以只谈风花雪月,或是谈柴米油盐,那岂不是更浪漫。那时候他也要担当起长兄如父的责任,替素君好好考察一下李景仁。他只听月亭说李景仁似乎是一个可靠的人,只是不怎么有上进心。没有上进心才好,要是混日子,在国在共都是一样混日子,不然若他像黄蜜那样,将来免不了要和素君割袍断义,甚至兵戎相见也未可知。
一阵电话铃打破了他的思想,“请找社联的王主席。”素恒额上冒出一阵汗,“这里没有社联的王主席——”那边只不依不饶,“我又打错了?上个月社联一起开会,王主席亲自写的号码,不会有错。”那边将报社的电话念了一遍,“是这个不是?我听说社联最近工作不积极,和学联产生了很大的隔阂,文章也很少写——”素恒只能听那边说——那边代表他的领导,他反驳不得。他知道黄蜜在监听,又答应不得。忽然,他听到话筒磕在地上的声音,有车声,人声,枪声传来,素恒问了几声,那边没有回答。刚放下话筒,听见大门被撞开,有人闯进来了。
燕好换了睡衣还没有歇下,从窗子里看到灯光,“怎么有车过来。”王嫂要出去看,燕好心想怕是薛父来接他回去,忙道,“我出去看。”只披了一件大衣在身上,外面却是钟师和高铁行带了许多人,都穿着军装,拿着□□。
高铁行冷脸带人往楼上去,燕好拦在钟师面前,“又是怎么了?”钟师见燕好薄怒,忙道,“站长派我们来调查。”燕好道,“不是查过了么?早查晚查,天天查,你们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们写?”钟师忙道,“站长的安排,我也不甚知道。”
高铁行冲到二楼,见只有素恒一个人,“王主编。”素恒点点头,“来出任务?”高铁行道,“听到一个电话,站长派我们来看看。”
素恒只说不知道,“说是打错了,非要再打过来,我正觉得奇怪,本来想报警的。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高铁行道,“没关系,站长已经过去查了。”钟师同高铁行来,本想以高铁行的果敢风气,分分钟把这里办了。哪知道高铁行居然对素恒如此客气,倒让他在燕好面前不好做人。
假意寒暄了几句,忽然没有人说话了。山里的夜晚静悄悄,门外士兵们的谈笑仿佛很飘渺。电话又响了,燕好吓得蹦了起来,钟师朝他轻轻点头,他看到钟师脸上带着温柔,心里才定了一些。回过神来,忙换了一副怒容瞪着他。高铁行指指电话,素恒只得再接。却是薛父,开口便问道,“黄站长吗?我是薛燕好的爸爸。”素恒掩了话筒,对燕好道,“找你的——”那边却道,“我找黄站长。”钟师和高铁行在素恒身后都听到了,钟师只得接过话筒,“薛主任好,我是——”薛父只道,“黄站长在不在,请黄站长听电话。”钟师道,“黄站长不在,我是黄站长的特别助理钟师。”
薛父道,“小女燕好不懂事,给黄站长添了许多麻烦。现在是共建和平的关键时期,黄站长公务繁忙之余,还要兼顾报社的事情,真是辛苦。我代表燕好向站长道歉。今后一定好好管教,希望黄站长这次高抬贵手,不要和小孩子计较。”钟师连声道,“不敢。”恭恭敬敬挂了电话。不让他们走,哪里也不能去,在报社等黄蜜的吩咐。
薛父犹自不放心,派大女婿来报社。陈少文来时只见他们四个坐在报社打牌,钟师一脸苦笑,素恒身子僵硬,心不在焉,几次差点跟错花色。高铁行颇觉得无聊,要让给陈少文打。只有燕好笑盈盈的,赢了有几千块。
回去报给薛父听,薛父道,“他要知道,只有我是真心能够对他好的。要不是我派人盯着长沙站,那边一出了事我就赶紧打电话,他们没那么轻易饶了他。”陈少文笑道,“我将来要有伯父这样才好。”薛父要留宿,陈少文只道下半夜还要值班,告辞了。
薛父道,“还是有点矜气,新社会了,在咱们家住一晚怎么了。”薛母心道,要是他住了只怕你也有话说,道,“要是女孩子家,未婚便在男方家里留宿,说出去也不好。”薛父道,“男孩子哪有那么矫情。”陈少文衔至中校,在警备司令部都当到了中队长,在薛父眼里还是孩子。
往常出任务都是刘芳如骑车,黄蜜坐车斗。近来坐车斗的成了刘芳如。素君坐在黄蜜身后,环着黄蜜的腰——黄蜜听到他叹了口气。
来不及问素君,黄蜜远远看到省政府办公大楼下围了一圈人。曾严见是黄蜜来了,笑道,“我说你怎么来了,原来有博士帮忙。”他旁边的墙上挖出来几块砖,一个电话从里面顺出来,正是他们上次为秦宝黛投票的时候装的。李景仁也在曾严旁边。素君笑道,“这次是黄站长亲自算出来的。”没有去看李景仁。
黄蜜笑道,“还是比曾站长晚了一步。曾站长查到什么没有?”曾严叹道,“是有个人在这里打电话。我们来的时候他跳上黄包车跑了。”黄蜜道,“我们是监听报社的电话,查到电话是从这里打的,不知道曾站长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曾严道,“你们研究的那几篇文章正是我写的。”
黄蜜道,“电话一接通我们便开始查,也不过将将赶到。曾站长来了有一阵了,想必是在打电话之前便知道了消息,早就埋伏在这里了罢。”曾严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那么人呢?”
“正要去追。”
“那怎么不去?”
“本来也是要死了,不追罢了。”
黄蜜笑道,“站长脑力敏捷,身手还要多锻炼,正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跑腿的事情,我们做便是。”曾严正要追的,黄蜜来了他便不想追了,不想给黄蜜引路。但也不知道怎么将黄蜜支走,便僵在原地。宁可将□□放走也不给黄蜜。他在站里所剩的人手不多,这回他带着这几枝独秀,黄蜜便知道他的意图,看着他也觉得甚可怜的。黄蜜又看着李景仁,“我撤了你行动科科长的职,你原来又得了曾站长重用。”又对曾严道,“怎么样,是不太好用罢。”
黄蜜往一条小巷子钻去,刘芳如紧跟在他身后,素君喊了他一声。黄蜜回头笑道,“只有这一条巷子,能通黄包车,不能通摩托车。曾站长要跟丢也只有这里能跟丢。”素君道,“我只是担心这巷子里太黑,怕有埋伏——”也跟了过去,李景仁自然也跟上。刘芳如倒觉得他和李景仁有了些同病相怜。
走不了多远,交到一条宽一些的路,幽幽有一盏路灯。一个黄包车,被打掉了一只轮子,歪在路边。车帐子也破了,一块破布耷下来。不远处地上趴着一个人,身下一滩黑的像血。素君要走过去看,李景仁拉住他。黄蜜拦在他身前,“死人,没什么好看的。”
刘芳如伏在那人旁边,回头对黄蜜道,“好像还有气。”黄蜜笑道,“我说曾站长怎么不追呢,原来曾站长自有他的办法。”竟是要收队回去。素君道,“总归——”黄蜜冷哼一声,素君不敢接话。
素君默默同他往回走,黄蜜又怕素君是生气了,他又只和李景仁走一起,黄蜜正想找个由头说话,素君忽然停下,道,“他要是拉车的,那乘车的哪里去了。他要是乘车的,拉车的又哪里去了?”黄蜜这才知道素君不说话不是生气了。
素君又道,“这里极黑,又正好有条岔路,万一他只是接应的,打电话的那人跳车从这条岔路逃了,后面也未必看得到。”黄蜜点头道,“曾站长是老眼昏花。”正要派人去追,素君又道,“照我说,逃了的这个才有嫌疑,前面那个只怕是个替死鬼。”李景仁在素君耳边轻声道,“不是你发善心的时候。”黄蜜道,“替死鬼也不用管他。死了白死。谁都不许去救。”素君引了这一段话出来,还没开口求情便被黄蜜打断了,便有些讪讪的。黄蜜见了倒欢喜:我果然猜中了他的心思。我果然懂他。黑夜里,路灯下,素君虽走在李景仁身旁,黄蜜倒觉得只有他们心意相通。
回到站里,宿舍已经熄灯了。素君待外面安静了,披衣服起来假装去买宵夜。站里的食堂晚上有人值班。
白棠在院子门口堵他,“你不许去。”素君道,“那人也不知道怎样了——”
白棠道,“你且静一静,黄蜜留他是饵,就等着有人去救。”
素君脸上犹挂着泪珠,“就算是□□那也是一个人呀——”白棠道,“你擦擦泪罢。你要知道,他们做这个,就想好了有一天要牺牲的。就算是他□□的同党也不会去救他。他已经活不成了,还要拖累更多人?牺牲在他们是光荣。”站里到处都有耳目,他最多只能这样说。
白棠又道,“你且静一静。”拉着素君上二楼,“黄蜜一定会留意你,因此你出来,只能假装是去找李景仁。要让他知道你想去救人,你,我,云章,李景仁,每一个都要死。”
“我……一定要杀人吗?那个人已经没有了战斗的能力,便让他像个废人一样活着不好吗?”
“他只要活着,便不会放弃战斗,他永远不可能做个废人。”白棠叩响了李景仁的门,只响了一声门便开了。李景仁见是素君,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素君只得低声道,“我见了死人——有些怕——”李景仁笑道,“有我在不用怕。”白棠将素君推进李景仁的宿舍,“他睡不着,你好好陪着他。”转身下了楼。
他睡不着,你睡得着吗?高铁行听见白棠他们上楼,又下楼,他听到白棠的脚步声有些发虚,他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世人皆苦,革命多壮烈,他都知道。素君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黑黑的夜,想到那人不知道死了没有,地上好硬,夜里好凉。他为了战友受伤,战友却不能去救他。素君心里也怪:明知道是那样的情况,就为了批评王素恒,非要打那样一个电话,害得人死了。这竟然有点官僚主义的作风。现在还打仗呢,就这样。等到了将来……素君不敢往后想了。他翻身抱紧了李景仁。李景仁看着他,眼睛里亮着光。
白棠的床靠着窗,他将窗子打开一条窄窄的缝。他也在想那个人。他没有去亲眼见到,但他听他们说了。他不但有素君一样的同情,他还有惶恐。这件事情本可以避免的,只要上级再用电台和他联络,根本没必要打那么个电话。他失去了组织上的信任,不但他们行动起来不方便,他自己的处境也变危险了。原先他是得用的电机学博士,现在他有了叛徒的嫌疑。若真的出了事,他知道素君他们绝不会抛下他,但这样不但连累他们暴露身份,还会害得他们也失去信任。本来嘛,当间谍的人,再有一片赤胆忠心,谁又会信。
便不想那么远,只要他们继续冒冒失失过来联络接头,早晚要害死他们。
他心里发凉: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旁边有一个人没有。
睡着前他还想着,最好他死的时候高铁行抱着他,最好只有高铁行一个人。要在一个清朗、美丽、浪漫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