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站由译电科检查每天的报刊。果然傅之安这一篇,被袁梦娇看了一眼,“隔着八百里都闻到酸味了,这年头竟有抢着被男人评头论足的女人。”小星拿过去一看,“人家可有追求,人家分明想当头牌。”又细读了一下内容,“难怪他如此愤慨,原来他身边竟是些这样的男子!”笑道,“相貌堂堂家私丰厚且受过良好教育——在他眼里的上等男人都是这样的,难怪他要被轻视。商界那些土老板,可不就是抽大烟逛窑子的吗——花钱买的洋文凭他也当真!”
袁梦娇道,“男人总归要有担当,有责任心,身手要好,能够保护你。又不能太傲慢,要温柔——”小星啧啧道,“说得好像你——”众女都围过去,“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袁梦娇忙看向白棠,白棠道,“别理他,昨天看了场电影,拉着我的手就说了那好久。”小星道,“你不疼他!小心他急了,把高科长抢走!”白棠忙四处望了一眼,“说什么!快点干活。我的那一份都看完了,你们的呢?”
袁梦娇将他们筛过的拿去给黄蜜,总共是三张纸,“这是我们组查出来的,这是小星他们组的,这是马科长的。”
黄蜜点点头,他们将一日出版的所有文章都编了号,分三组查。三组的榜上都有的,是重点要关注的文章。有两组查出来有问题,有一组没查出来的,没查出来的那一组有问题。因此大家玩笑归玩笑,工作都不敢懈怠。
黄蜜特意翻《麓山评论》,翻到傅之安那一篇,摇头道,“看这种文章嫌瞎了我的眼。”袁梦娇笑道,“我记得站长说□□的文章都铿锵有力,立意光明,是给人积极奋斗的力量,因此这篇一定不是。”黄蜜却“咦”了一声,“你倒是我的副将。”又翻回那篇文章。
拿给钟师看。钟师十分为难,“这固然不是他们一向的文风,但要说刻意矫情,万一有笔力好的,未必写不出来。”见黄蜜面色不善,忙道,“但要说,作者一定是个女的无疑。”
黄蜜道,“还用你说?”钟师道,“倘若是共谍的密信,一般用假地址,假身份,跑到离他们窝点远的地方寄信。又或者是报社的人假托的名字。如此便没有可以寄稿费的地方。倘若真是一名女子投稿,看这文章,这女子的处境想必不好,稿费不可不要。因此我们观察报社的汇款动向即可。只要汇出了稿费,就一定不是□□的人,倒可不必担心。若没有,则再查文章内容,看是否隐藏暗语。”
到报社一问,王素恒叹道,“报社的资金被省政府冻住了,我们上上周便在报纸上发公告,说明稿费延期一月发出,对作者予以双倍稿费的补偿,这才勉力支持。不说稿费,我们报社的工资也发不出了。”钟师问道,“王主编的报纸卖得很好,并没有触犯宣传部的条款,怎么会这样?”
素恒道,“是组织部。前几日学生闹事,因我说‘是实习生’,被责以触犯劳动法,资金全部被冻住,要一个月后才能解冻。”黄蜜道,“这样的说法由来已久,我都认了,组织部怎么插手?是哪一位的命令?”素恒道,“是薛主任。”
报社中有一个记者捂嘴轻讶了一声,黄蜜走过去,拿起他的记者证看到是“薛燕好”,轻声道,“把手放下来。”燕好轻轻放下双手,微微偏着头,露出一张洁白的脸,闪着两颗黑眼珠子望着黄蜜。头发剪到耳朵下,轻轻往里面打着卷,头顶的头发从中间分了一条缝。
黄蜜轻声念着“薛燕好——”盯住他又看了十几秒。钟师竟然微微有些紧张。
黄蜜笑道,“想起来了。你是薛主任的小女儿,我见过你姐姐。”薛燕好道,“资金的事我不知道,我早就不在家里住了。”钟师道,“站长,组织部……”黄蜜道,“不着急现在去。”薛燕好换了一种敌视的眼神看钟师,钟师本要解围的,不敢再说了。
黄蜜检查一番,取了些证物,收队回去,正走到编辑室门口,薛燕好忽然说道,“黄站长——”
黄蜜回头道,“还有什么事?”他站在那里便如一棵青松,虽然身量不高,却十分挺拔有力。薛燕好在心中赞了一声,道,“黄站长,我有个专题在写,想要采访你。”黄蜜笑道,“我明天上午正好有空,你九点钟来站里找我。”
薛主任听说黄蜜去报社了,打电话给君好诊所,薛燕婉接的电话,“你好,君好诊所——是爸爸呀。”薛主任问道,“你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薛燕婉道,“收治了几个要观察的病人,这几天都不得空。爸妈什么时候过来玩。”其实只在长沙城郊,人少安静,开车也不过多半个钟头。
薛主任笑道,“我在省里也不得空,哪天谦武休息,让他接你妈妈过去陪你。”又问,“你和谦武最近怎样。”薛燕婉只笑道,“一切都好。”用眼睛招呼薛燕好过来,薛燕好只不说话。燕婉只得说道,“……好好……不大有精神……我替他检查了,没有大问题,像是累到了——嗯,一定让他好好休息——他吃过饭才回来的——”
挂了电话,燕婉叹了口气,“你还这样,爸爸有多伤心。”燕好道,“我才伤心。我不过自己找个事做,我去到哪里他管到哪里。要不是他做了手脚,黄蜜今天怎么会查到我们报社。”燕婉道,“这次真不能怪爸爸,我听谦武说王主编是从延安来的,黄蜜在岳麓山上租房子就地监视了你们报社好久。都不是爸爸安排的。”
“偏偏今天黄蜜来查稿费的动向,爸爸那边就将报社资金冻结了。黄蜜扑了个空,不是更要怀疑我们报社吗?”
“毕竟你们主编嫌疑重。你找了这么个地方做事,瓜田李下——”
燕好道,“姐姐也这样说!我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吗?我去哪里爸爸管到哪里,只有这个地方爸爸管不到,我不只有在这里做事?”燕婉笑道,“你不听我说完。瓜田李下,总是不太方便。但我知道你出来做事不是为了谋生,你有自己的抱负,我自然支持你。我是想着,爸爸这样不是敲打你们报纸,倒像是敲打黄蜜,说不定也是在帮你——你放心,爸爸总不会害你的。”燕好道,“他敲打黄蜜,黄蜜岂不更盯上我——我明天还要去给他做采访呢!”
燕婉道,“你可要多留心。”燕好道,“你知道我不是没主见的。我知道黄蜜是活阎王,但我想知道他的故事,他的过去。他小时候一定也是个天真娇憨的小姑娘,他怎么长成现在这样,你一点也不好奇吗?我是好奇。而且我想,他的故事,除了满足猎奇的心态,是否对于人的成长,和对小孩子的教养,也会有警示的意义呢?”燕婉道,“你的心是好的,可他未必会对你说实话。”
燕好道,“你看他这个样子,一定没有朋友,说不得,他有许多心事,正愁没有地方说。我不像别人那样怕他,只拿他当一个朋友,他或许就对我开口了。”燕婉不愿伤燕好的感情,只是仍不放心,晚上燕好睡了,燕婉给家里打电话,一连都是忙音。燕婉见是晚上十点,心想十点半再打不通,就叫陈少文来接他回薛公馆。
到了十点二十终于打通了,薛母听到燕婉的声音细细弱弱,像是在颤抖,心里大慌,“婉婉,出什么事了?”薛父赤脚从床上跑过去,一把夺了电话,“婉婉,有什么事找爸爸?”
燕婉这才定了一定,“我刚才给家里打电话一直是忙音,我心里害怕。”薛父忙劝慰一番,“家里没事,明天让谦武请个假,陪你回来一趟。刚才我给长沙站打电话,敲打敲打黄蜜。”
燕婉道,“好好明天要去采访黄蜜——”薛父闻言雷霆大怒,跳脚道,“犹怕黄蜜放不过他,我特意打电话去警告,他自己倒送上去了?!我教他不要去那些地方做事,他不听。惹了祸我给他收拾,他只晓得自己乱闯!”
燕婉皱眉道,“不是他硬要闯,我想他此时大方去见黄蜜,倒很好说明他没有问题——”燕好的心思倒是不必同薛父说,他怎么都不会听。果然薛父只骂道,“他懂什么!”
薛母在旁边只听见薛父高声阵阵,待他挂了电话,才小心问道,“好好怎么了?”
薛父不理他,换了身衣服。薛母问道,“这么晚了,上哪里去?要不要小王开车?”薛父闷声道,“去钱家。”
薛家和钱家是邻居,薛父和门房熟的,打个招呼便进来了。钱家还没有熄灯,一家四口围了个小桌子在偏厅打牌,月亭不知道出哪张好,钱父在他身后指点,“这一张。”月亭依言。钱宪道,“爸爸你看了我的牌又去教他——”钱父见薛父来了,问候相迎,并不理会钱宪。月亭笑道,“你快出牌,别欺负我。”他们和薛父熟,都没有放下手中牌,只是拢了拢,听他说话。
薛父叹道,“像你们家真好,我家那个小的偏不听话。”钱父笑道,“好好当了记者,他的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呀。现在在写一个三十三十的专栏,内容很好,立意积极,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月亭亲自端了茶过来,“晚上不喝茶叶水,这是芝麻豆子茶。”
薛父道,“我今天倒有件事要拜托云章。”钱宪忙道,“不敢,薛叔叔尽管吩咐。”月亭见薛父说得郑重,将牌背面朝上在桌子上扑好。挽了钱母上楼去了,客厅里只剩下钱氏父子与薛父三人。楼梯走到一半,月亭猛地转身,果然看到钱宪在偷看他的牌,忙道,“爸爸帮我看好他!”钱宪这才收了手。
薛父叹道,“我们家好好要是有你们家宁宁一半懂事便好了。不然像慧慧那样,听他爸爸给他安排的工作,什么事情都没有。”钱家人都知道薛燕好毕业之后,辞掉了薛父安排的工作,自己出去找事做,还和薛父吵了一场,自此不再回家里住,搬到了他姐姐燕婉的诊所。钱父因笑道,“诊所离这里远,他们两个作伴也很好。我现在就担心月亭在河西上班,万一——很不方便。”
薛父道,“他虽然也是在河西,但是是在湖大,总不会出事。谁敢动学校?胡校长我知道,学生来河东闹事黄蜜都不敢抓。好好偏在——”他知道素恒与钱家的关系,不说素恒的坏话,“男人办个报纸是有志气,女孩子家家,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做什么!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在外面闯荡得了好名声的!今天黄蜜去了报社,他不知道收敛一点,还说明天要去采访黄蜜!我真是替他担心!”
钱宪闻音知雅,“黄蜜从来不接受采访,他在长沙城的名声不太好,正是要君婉替他多做宣传,想必不会为难君婉。”薛父只道,“要是这样就好了。”钱宪道,“明天我替薛叔叔多留意,做完采访送他回来。”
薛父得了钱宪的保证这才回去。薛母见薛父仍是唉声叹气的,劝道,“宪宪办事靠谱的,做一个采访,不会出什么事。”薛父道,“我是叹啊,钱宪这么好的伢子,好好怎么就看不上。”薛母道,“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薛父道,“你说他看不上好好?”薛母忙又解释一番,好容易哄睡着了。
二楼上只有他们两个。很久之前,刚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有了燕婉,再有了燕好,待两个人都出去做事了,复又是他们两个——以前也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倒没有觉得冷清寂寞,一来一走就觉得了。原先燕婉想出去留学,薛父没有同意。一楼的客厅全部重新装修过,就要在家里给燕婉开诊所。一步也不想要他远离。本来生了女儿是失望的,养大了却是百般疼爱,恨不得一辈子拴在眼前。燕婉说想去郊区服务贫民,薛父拿不出说法反对,派了几个人去保护。本是违反纪律的,他才不管——现在也没有人管。再后来燕婉谈了警备司令部的男朋友,陈少文是读书出来的,有文化,为人踏实稳重,对燕婉死心塌地,薛父更是没有话说。薛母知道,薛父越是没有话说,心里越是愤怒。要是陈少文不好,不就可以把他赶走了吗?偏赶不走。抓不住燕婉便想抓住燕好。打仗的时候是没办法,现在他跟着湖大回来了,又正好是新闻专业,薛父办公室里有个位置,从燕好上大学的时候就给他留了——他偏偏不要来。薛父骂燕好不听话的时候其实也在骂给燕婉听。燕婉是听话,可他温柔着,温柔着,还是离开家里了。他们都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归根结底这个老巢里面还是只有他们夫妻俩。薛母知道,他们两个都不会再回来了。
原先小小的,抱在手里只有一点点,他们的臂弯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而今他们闯进这个庞大而脏乱的世界里,他们仍然伸长了手想要保护。孩子们却越跑越远了。
只有薛父还做着当个威严的大家长的梦。
“要是像老吴家那样,结了婚还住在家里,女婿也住在家里,也好。”黑暗中薛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又不肯承认是要找上门女婿。让女儿当上门媳妇他舍不得,要招个上门女婿他看不上,小两口单过他放不下,女儿一辈子单身他也不情愿。反正他就是怎样都看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