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君见李景仁也来了,对他笑了一笑,这才对黄蜜道,“电话线断的时候,正与印刷社通话,说明天加印两千份报纸。我去检查过,是有一处的线被剪断了,我不会修——”黄蜜在邹团长那里受了气,也不忍心责怪素君,只问他,“给印刷社打过去没有?”素君点头道,“刚才我哥哥过来借这里的电话打过去,已经谈妥了。”黄蜜自是又吩咐人盯紧印刷社不提。
去检查电话线的断口,在外墙的拐角处,是一块干燥的硬土地,上面没有脚印。只得作罢。素恒抚掌叹道,“这怎么好,没了电话好多事情办不了。”黄蜜道,“不如我借几个人给王主编跑腿,毕竟是我们工作疏忽。”
素恒道,“这倒也不必——”黄蜜道,“我只怕剪电话线的是学生中有人不服气王主编‘实习生’说法的,往后要还有动作。失了物事小,伤了人可怎么办?”不由分说排了几个人轮流“值守”。
素恒等了几天,站里的“值守”还没有下去,上面的组织已经沉不住气了。如今“实习生”的笑话传遍了省城,《麓山评论》要失了民心,以后再发动学生便没有号召力。三天两头派人来所谓接头。剪断电话线他们也有别的办法。
譬如有人来问,“印刷厂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有好几份报纸都是模糊不清的。”正好那天李景仁负责,在杂志社门口和王素恒一人一把椅子晒太阳,问一些素君小时候的事。正说到素君如何与钱宪要好,李景仁心中有气,看也不看那人,随手取了一份新报纸,“赔你一份新的,快走罢。你还买到看不清的只管再来,有多少份换多少份。”连门都不让那人进。
杂志社内还有一个叫傅之安的,和素恒在延安认识。素恒做主编,他做编辑和专栏。傅之安故意弄混了几份来稿,要加夜班做。一连几个晚上如此。
这天钟师值守,“王主编,是你们天天如此,还是一见到我来了就故意加班?”素恒苦笑道,“我们几个都是新手,又都胆小,哪里见过这些?心里一怕就做得更慢了。”往钟师手里塞钱,“钟科长辛苦了,这些钱打酒吃暖身子。”
黄蜜见钟师摊在他办公桌上那些钞票,笑道,“我就说你加班熬夜不会白做——这些是给你的你就拿好。”钟师道,“我有辱组织的信任,心里已经觉得愧对他们,更不能拿他们的钱。”
“拿钱办事,有什么愧对不愧对?”
钟师摇头道,“黄站长,我钟师如果为了钱,就不会是在这里了。”
黄蜜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安稳光明的生活,不用担心受怕,不用躲躲藏藏。哪怕穷一点呢,卖力气干活我都行。”
黄蜜笑道,“那你等着,我许你一个安稳光明的中国。”
这天夜间,素恒接到一个书商的电话,“这里是不是《麓山评论》杂志社?你们这几天连载的小说《飞燕女捕》有出版商了没有?”素恒道,“才写了两个故事,还都没有定稿,无法商量出版事宜。”那边道,“无妨,先谈好了出版,作者才能更安心写。”素恒道,“那我转告作者回电话,不知尊驾如何称呼?”那边道,“我姓刘,你请作者务必先联系我,不要找别人。我这里有市面上最好的价格。”素恒道,“一见到作者的面我就替你转达。”
素恒一边说,黄蜜那边一面有人写下他的通话内容。黄蜜道,“他没有要电话号码,怎么给人家回过去?”袁梦娇边听边记,原来那边又说道,“我的电话号码是——请尽快替我联系。”黄蜜了然,那边的经验倒是比王大主编丰富。
袁梦娇听到素恒挂了电话,问黄蜜道,“这个号码看着眼熟。”黄蜜道,“这是站里的电话。”又是黄蜜的那个行政电话。果然是□□,但不是接头,而是告诉他黄蜜:我们知道你在想什么。
次日早晨,素恒果然回电话过去。彼时黄蜜正在办公室等候,见是那个行政电话响了,他提起话筒,却并不说话,将话筒放在留声机旁边。唱片缓缓转着,幽幽的歌声里带着磨砺的沙沙声。素恒“你好”了几声,只听到这飘渺的歌声,踌躇着说话也不好,不说话也不好,挂电话也不好,沁出了一身汗。
也是告诉素恒:你要抓紧了。
钱宪去接月亭下班,在报社找到他。到的时候素恒在和月亭说话,月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旁边留声机里在唱。钱宪道,“真是巧了,今天去站长办公室,听到他也在放这首歌。”素恒“啊”了一声,“是很好听。”
又一起去长沙站的临时点见素君,月亭和他说了几句话,这才和钱宪走了。钱宪笑道,“你和他天天都能见的,这时候还要舍不得。”
月亭正色道,“今天是有正事,我看到小张和一个男学生走在一起,那自然要赶紧和素素说啦。”
“小张是你隔壁办公室那个小张?”
“是他呀。”
钱宪笑道,“真羡慕你们,什么话都非要沾一起说一说。从小时候就这样。你和素恒聊了什么,见你说得也开心。”
“你没见是我一直在说,他一直在听吗?也不是在听我说,在听唱片,我看出来了。”月亭问道,“果然和黄蜜听的是同一张?”
“我今天没有去黄蜜办公室,刚才随便说的。”他不想教月亭担心。
到了钱公馆,一家人吃饭。钱母问怎么不接了素君一起来,钱宪道,“他还在加班。”钱母嗔道,“加什么班,你也不帮他做一点。”
钱宪叹道,“我倒是想。他做的,我做不了。”
晚上,钱宪站在三楼阳台上,扶着栏杆,好像整个长沙城都在脚下。每一处灯火都是一个家庭,从钱公馆延申到长沙城,而后从长沙到全中国。都在灯火中守候光明。钱宪忽然懂了有些人为何要吸烟:思想上蓬勃万里,身体却被束缚住,什么也做不了。此时如果有一支烟,可以调动身上某几块肌肉,还能感受到身体在人间,不至于太过汹涌飘渺。
但他是钱宪,他的行动不仅仅是吸烟。
应允能在城外和游击队张队长一起藏匿起来了,粉店吴老板早就搬走了,糕点铺子也不开了,亚文书店也去不了了,老九的保密级别比他们高,他们找不了。按照组织上的安排,他要等待下一个能对上他口令的人。但他怕素恒这里不能等了。
也不是素恒不能等,是组织上不能等。组织上迫不及待要了解素恒这边的情况。
他们还有一个电话机,是当初为了给月亭投票在省政府楼下装的。已经移交给组织上,他们自己用不了。
楼下窗子里传出来秦宝黛的歌声,又新写了一首,将这边的情况简要向上面汇报。素君说谱子里藏不了太多信息,这次只有“报社已被监视”一条。钱宪听到钱母在抱怨,“近来秦宝黛的歌越来越不好听了。”
还不知道黄蜜若听到人这么讲,他又会怎么想。他本来就怀疑秦宝黛了。
钱宪转身下楼,没有开家里的车,穿着便装,往省政府走去。临街的房子一楼关了门,二楼亮着灯,和路灯一起将钱宪照出交叉的几个影子。钱宪走到省政府楼下,却没有往他们装电话机的地方去。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和组织上联络。电话机虽然是我们装的,已经交给了组织上,我们擅自用它,我怕组织上再对我失去信任——”
素君问道,“你有电话号码,你知道打给哪里?”
“我也只有一个号码,说不到万一不能用的……”
“你不用才对。我好怕这也是组织对我们的考验,装电话机的时候我才刚来。”
“倒也不至于这样……”钱宪叹道,“你不是在湖大吗,怎么回站里了?”
“黄蜜怕我总往报社跑,又将我调了回来,让我写份报告交差。”
交报告时,黄蜜关了办公室的门,和他在沙发上说话,“会不会有人,接过电话之后,便知道是哪个号码打来的?”
素君道,“我只听过有人在做这样的课题,至于行不行得通,我还不清楚——站里事忙,许久没有读文献了——”
黄蜜叹道,“倒也是,在站里做事,就不能继续你的学术了。”又问他,“素君,假使给你机会回湖大任教,继续学你自己喜欢的专业,你愿意不愿意?”
素君便知道方才作势作过了,忙道,“我却也不爱读文献……”他如今在黄蜜面前撒娇也用得了。
晚上钱宪去接月亭,顺道将一块丝巾交给白棠,“素素今天放半天假,出去买了些东西,要我将这个带给你。”他手上还有个字条,一起给了白棠,没有别人见到。白棠趁上厕所的时候悄悄看了,原来写的是黄蜜要做的新课题。
他原本还担心钱宪为了保护素恒去动用那个电话,如此看来,钱宪知道黄蜜对电话那边有了防备,想必也不会去了。他倒不是担心钱宪被黄蜜发现,有素君在那边动手脚,即便追查到钱宪也能糊弄过去。他怕组织上因此不信任钱宪,他们三个联络外面的线便只有秦宝黛那一条了,还不能精确也不能实时。他们得了消息,只能眼睁睁看自己同志错过时机,便如那次游击队的遇伏。
傅之安听了素恒接电话,“打电话行不通,我们还有个办法接受上面的指示。”写了一篇《论社会对女子以相貌定待遇与性别歧视的关系》,写道,“吾在商界,身边往来不乏有相貌堂堂家私丰厚且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子,论及女子,便以相貌分。直言‘女子相貌不及便须以身材胜’者有之,以所交游女子数量标榜身份者有之,甚而高谈‘无盐有罪,美人无咎’者亦有之。对相貌有所不及之女子,言必高声;对相貌出众之女子,行必轻佻。其所谓‘尊敬礼让’亦不过以玩物待,何曾正视女子乎?呜呼!当今之社会对女子之压迫形于无形,女子若不妆容佳美,岂还有苟活之地欤!”痛斥几番,又写道该如何取悦男人云云,“我常认为化妆是对别人的尊重,竟有不少女人以此而攻击我轻浮。我真真是无可辩驳:对这样没有上进心的女人,我又该如何辩驳?”署名“雪霏”。
王素恒看后赞道,“要将密信隐藏在文章里不难,只是你竟能将一种自卑而怨愤的心理演得如此形象,真是文中周璇。”傅之安笑道,“而今之社会,女子承担了文明社会所赋予的平等的压力,假如再有封建家庭所给予的偏见,难免会有人心理偏激。男人的平等对待被当作压迫,男人的尊敬被当作亵玩,自己生了疑心病,看整个社会都是吃人的。”
王素恒叹道,“现在的社会,比原先固然好了,但要真的像苏联那样做到男女平等,只有等社会主义了。”傅之安点头道,“同样的道理,换了尖酸刻薄的语气写,读者自然会想到作者当是一个又丑又爱搬弄是非的女子,反而把真正男女平等的需要当作玩笑了。”王素恒笑道,“男女平等要靠提高生产力来实现,你这一篇文章即便不写,人间还有许多个‘雪霏’,以他们之言行亲践孔子‘难养’之说——这些都要等到社会主义了。”
傅之安点头道,“我是想,以黄蜜的个性,自然看不上这等只会攻讦社会与他人的潦倒之徒,大概注意到这篇文章的机会也会小一些。”
“只是可惜了你在长沙十几年的文名,如今要靠耍这些小聪明。”
“为了活命,再不堪的文章我都写得出来。”
王素恒问道,“你想想,会是怎样的女人,写得出这样一篇文章?”傅之安也是老革命了,便知道素恒的意思。只是并不懂女人,便将报社的女记者召来问,“收了这样一篇文章,你们看看,觉得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中有个叫薛燕好的,眼睛快,只在稿纸上扫了一眼,“一定是个很丑的女人。”傅之安用左手写的,他没有认出傅之安的字迹。
素恒笑道,“是怎样个丑法?”
“虽是在痛陈男人以色取人,实则在恨男人们没有取中他。这样一个女人当然丑了。不但别人看他丑,他内心也深以自己之丑而自卑。若是他有了钱,定会去日本割双眼皮。只是看他文章里一股子破落味,想必也没那个钱去。”
薛燕好将稿件一扫而过,抬头见素恒与傅之安两个都若有所思,并不说话,忙道,“我并非是有意刻薄,只是他一口一个女人不化妆便是不尊重人实在教我反感。你看我们报社的女记者都不化妆,可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待人接物都有礼貌,也没有人不尊重的。不化妆便骇人到了不尊重人的地步,岂不是丑到了极致。又正应了一句话,丑人多作怪。”
傅之安笑道,“薛记者说得很是。不如我们便用了这篇稿子,也给这位雪霏姑娘一点割眼皮的资助。”
燕好瘪了瘪嘴,“原来傅先生喜欢这种人。”
傅之安与王素恒不好解释,只得由他们一群女记者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