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要换班，高铁行走进屋内，黄蜜问道，“有什么动静？”高铁行道，“都是学生同游人，并无异常。”黄蜜点头道，“你先去休息，换叔才来，晚上你再来接班。”高铁行往白棠那里看了一眼，黄蜜笑道，“他还不能走。他一只耳朵还听着电台。”原来白棠的耳机是他自己改良的，可以同时监听两条线。报社的电话他们在听，附近的电波也在听。
    高铁行顿了一顿，“那我去买饭。”过了一阵子，果真用根扁担挑了众人的晚饭上来。袁梦娇笑道，“高科长这样一打扮，和山上的挑夫一个样子。”高铁行内功深厚，冬天也只穿一件单衣。此时裤腿卷了起来，布鞋上全是泥，只差在脖子上搭一条脏毛巾了。
    程慧与白棠关系不错，高声赞道，“高科长打扮成挑夫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瞥了黄蜜一眼，道，“黄站长带出来的哪有不像样的。”
    白棠不好上前去，高铁行自顾放下了担子，刘芳如揭开一看，“呀，我们站长不吃鱼——”黄蜜道，“革命军人，不要讲究这些。”
    白棠爱吃鱼。他们之前出任务的时候，一起吃过几次饭，白棠最爱吃炸酥再红烧的鱼块。这种鱼块在湖大附近只有一家在卖。白棠心想，他心里有我，不表白又怎样？不表白也是因为心里有我。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甜，倒教高铁行有些慌张。
    湖大此时也到了饭点，山脚的校园内嗡嗡响起了广播声。黄蜜皱眉道，“这是什么？”袁梦娇道，“现在是湖大校内广播的英语时间。”白棠一只手按着左耳上的听筒，一只手将右耳的听筒稍稍掀起来一点，“所有波段都被湖大的校园广播覆盖了，听不到别的。”黄蜜问道，“不能屏蔽？”白棠只摇头。
    黄蜜道，“梦娇和小星监听杂志社的电话，白棠将湖大的广播每一句都写下来——还有谁英语好的？”有一个女生举手，“你帮马科长检查。”又交待众人不要擅离，行动科的人做他们的保卫，“高科长先休息三个小时，晚上还有任务。”黄蜜则带刘芳如去查抄湖大广播站。
    从南门下了山，整个校园里都是广播声。同学们夹着课本，捧着饭盒，在广播声里说笑。有人高声问，“晚上去打球不去？”另一人远远地回他，“不了，明天上午有个测试，晚上要复习。”
    桐荫别径坐了一排的学生，那里有个大喇叭，他们围在喇叭旁。忽然间广播声停了，几千人的校园里静了一刻，瞬间又攘动起来。桐树下的学生们还没有散去，“想是线路坏了，应该不久能接好。”哪知跑过来一批穿军装的人，将他们圈起，“黄站长找你们问话。”都赶进了旁边的孔庙。
    黄蜜将听广播的学生都控制在孔庙，派人持枪安顿，吩咐全部隔开静坐，不准交流。又回到他们的临时办公室，“听到了什么？”白棠递一张纸给黄蜜，“我怕我听得不太清，有几个单词是猜的，下面划了横线。”黄蜜拿出在广播室查抄来的稿子，对照白棠写的，“这几个地方，怎么不太一样。”他不会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常见，他倒是懂得。
    白棠接过来，笑了一笑，“我怕抄慢了，几个地方用的简写。”
    黄蜜“嗯”了一声，又往山下走去。起初走得不快，沿碑廊下山的时候还停在一块碑前看了一阵，过了屈子祠却越走越快。穿过讲堂，绕到孔庙，刘芳如以为他要审那些学生，刚向学生们问了句“你们谁是领头的”，扭过头找黄蜜时，他已经走到大成门前面去了。
    刘芳如跟过去，看见素君站在大成门外，像是在等人，便又退了两步，在枇杷树下等黄蜜。黄蜜冷冷的，问素君道，“你在这里做什么。”素君道，“站长，我听人说，你又抓了学生来——胡校长已经去河东了。”省政府在河东。
    黄蜜心里一软，“不过几个学生，你们校长怎么这么闲！”原来他不是来说情，竟然是关心我。素君道，“从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校长就好像是个大家长，自己的学生就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站长抓了学生，校长一定会去关说的。譬如我们要是被□□捉去了，你也一定不会不管的。”刘芳如在黄蜜身后腹诽道，你要是被□□捉去，他一定会管；李景仁要是被□□捉去，他巴不得他死在那里。
    黄蜜听素君这样说，笑了一笑，“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因爱这夜色朦胧，吩咐刘芳如去将学生那里散了。
    从屈子祠后面绕小路上山，还有一个门，出去是爱晚亭。黄蜜赞道，“你们学校风水真好。背靠名山，面临大江。山上有泉，江上有洲。迷信地说，难怪为党国输送了这么多人才。”素君笑道，“还不止呢。宋代以来，每朝每代都出了不少人才。”黄蜜点了点头，“青山有幸埋忠骨，同学有心膜烈士。”又笑了一笑，“说得不好。”素君笑道，“很是这个意思。”
    素君又说道，“我有一件私事还要向站长汇报。”路旁有个石头长凳，黄蜜便将手帕铺在上面，“坐下说。”素君在手帕旁边坐了，黄蜜道，“你坐在帕子上，我穿的军装，厚。”
    素君道了谢，果真在帕子上坐下，“我最近重新回到湖大，很是羡慕校园里的生活，将来等和平到来了，我也想回到湖大当一个老师。”
    黄蜜喜不自胜，却忍住了笑，只道，“你想做什么都好，不用向我汇报。”低着头抿着嘴。
    “当老师没有点文章是当不了的。我也有些文章出来——不涉及站里的机密——已经投了期刊，只是……那边要通讯地址，还要通讯作者。我想着我是长沙站的人，本来长沙站名义上就是做研究的，单位便写站里的单位，只是通讯……”
    黄蜜都不懂，只问道，“还有什么讲究？”
    “通讯，还是以曾站长名字为宜……”素君的声音弱了下去，抬眼看着黄蜜。
    黄蜜笑道，“是了，是这么回事。”原是我多想了，黄蜜心中想道。又说道，“自然该是曾站长的名字。他本来也是做这个的——不这样，长沙站也不请他来当站长。这是你们科研的事，不必来请示我。”
    “是李景仁……他说我毕竟在站长的手下，却挂曾站长的通讯，还是要经过站长同意才好。”
    “他的话你倒是很听。”
    “我知道他真心对我好……”
    “那我也真心对你好呢？”
    “多谢站长。”素君谢得清清爽爽，黄蜜亦无话可说。
    到了临时办公室门口，素君笑道，“我先回去了。站长多注意身体，要记得适当休息。”黄蜜道，“进来坐坐罢，白棠像有些忙不过来。”
    得知白棠一边还在监听素恒那里的电话，素君做出一副惜春的样子，“早叫他审慎一些，他不听。”黄蜜倒有些不好意思，“例行公事。”大家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冷得像有只鬼经过。
    天色已经黑了，偶尔有远远的行人的对话，只听得清几个音调。更远处好像有山下学生躁动的声音，要到熄灯后才会渐渐平息。黄蜜一只手敲打着窗台，素君瑟缩在一旁不说话。
    外面有人在唱歌——“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细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黄蜜推门一看，守在外面的是行动科的陈叔才，指着一个方向，“穿绿衣服的那个——”只看得见一个绿色的影子，钻入树林不见了。
    白棠放下耳机，“电话线被切断了！”黄蜜回头道，“素君去帮你哥哥接电话线。白棠带人继续听，芳如守在这里，叔才带人把山围起来，不许进出——去叫醒高科长。”又点了几个人，朝那个绿色的身影追去。一入山林更是满眼绿色，只微微看得到有个形状在晃动。黄蜜等本就对地形不熟，眼见便要跟丢了。
    黄蜜示意噤声，众人都停了步子。那山鬼的歌声犹在，清朗透天，蜿蜒直上。黄蜜做了个手势，循声赶过去，众人跟在他后头。那声音渐渐大了，黄蜜“呼喇”一下拨开树丛，十几支枪指过去，却只见得一个沟壕，幽幽通往前面。那个歌声便是从沟壕里传来。
    黄蜜道，“下去瞧瞧。”无人敢应。黄蜜道，“他都不怕，我怕什么？”有人轻声道，“刚才看不真切，那个人——好像没有脚——”黄蜜冷笑一声，“这世上哪里有鬼，都是人装的。”伸颈探了一探，便要自己下去。
    李景仁从后面追过来，“站长，下去不得！”黄蜜冷然道，“你怎么来了。”李景仁道，“我来找素素——老高让我帮忙——原先在这里打仗的时候，我们挖过不少这样的沟壕，处处相连，用来传递消息。里面还装了机关，是对付日军用的。”
    黄蜜道，“你知道这个沟壕往哪里？”李景仁道，“站长请跟我来。”黄蜜留人守住洞口，跟在李景仁后面绕了半个山，果然在一处泉水边见到了那个山鬼。山鬼晃了一晃，那个绿色的身影又钻进林间不见了。李景仁也追了过去。
    黄蜜循着踪迹跑过去，只见李景仁在一个坡上犹豫，“难得有一次你跑在我前面。”他次次都落在后来，唯独这一次在前，这样看来之前果然是在藏拙。今天却暴露了。也不知道这个山鬼什么来头，竟能让李景仁这样帮他。李景仁道，“几年前在这里打仗，对山上很熟。这个坡不借助绳索，我也下不去。”黄蜜道，“我下去。”又想到万一李景仁要害他，这倒是个好机会。问李景仁，“这个坡又通向哪里？”
    黄蜜虽派人守住了山，但山上大小道路岂是他那些人守得住的。何况长沙站的兵士多是从城乡子弟中考上来的，要么是市民的亲戚，要么是学生的同学，没见过的也是“我是你妈妈老同学的姐姐的同事，过年的时候在你妈妈的老同学家见过你妈妈，说起来你在长沙站工作，不知道你结婚没有？”拦都拦不住。
    李景仁与黄蜜带人直追到了江边，却见那渔夫的船停在牌楼口，那绿衣山鬼也在渔夫身旁。黄蜜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去，李景仁轻声道，“等等。”远远喊道，“邹团长！”
    原来那渔夫在船上摆了一桌鱼宴，宾客中有好几个穿军装的中年人。邹团长闻声看过来，似乎不认得李景仁。李景仁笑道，“我是十五师的李景仁。”邹团长笑道，“快来喝一杯！听说你去军统工作了，原来在长沙！在长沙驻军这么久，你也没回来看看，罚三杯！”又看向李景仁身后的黄蜜，“这位是——”
    李景仁接过邹团长手上的酒杯，仰起脖子喝干了，“这位是我老板，长沙站的副站长。”邹团长挥了挥大拇指，“久仰大名！”又要敬黄蜜一杯。黄蜜道，“公务在身，不能喝酒。”
    邹团长摇摇头，又和李景仁喝了两杯，“什么公务，要不要我们的人支援——七十三军去年去山东了，我来把随军家眷和伤兵接过去，带了有几个人在身边。”李景仁笑道，“跟踪一个人过来的——”看了渔夫一眼，渔夫也在看他。李景仁只道，“跟到江边，跟丢了。”邹团长道，“你在十五师不是当侦察兵的，怎么跟丢了呢？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子？我看看我们见到没有。”
    李景仁道，“是个女的。看不太清模样。”那山鬼躲在渔夫身后直笑，邹团长也笑，“我说什么公务，原来是猎艳——你还没有女朋友呀，去湖南大学找几个女学生嘛。”李景仁道，“不是我要找——我有女朋友的。”他想到素君，脸上便笑得温柔痴情了，山鬼轻轻撞了一下渔夫的背，用眼神指指李景仁，示意渔夫要多学习。
    邹团长便露出了然的神色，只看着黄蜜，“现在文明社会，倒是不讲究这些。”黄蜜没有功夫向他解释，收队回到临时办公室。之后长沙城有股黄阎王爱女色的传闻，也没有人管。